裝著靈魂的盒子
我不記得這件事是怎麼開始的,應該是在夏天結束之後,有天吃飯的時候,赫曼醫生提起要去巴黎,我沒有把這件事當真,在我出生的地方,想要去巴黎還不如回床上躺著比較快,當然我們小時候也會假裝自己是參加舞會的公主,但是如果沒記錯的話,我今年就要滿十六歲,是該像個大人的年紀了!
之後不久,赫曼醫生帶了一本漂亮的圖畫書回來,從那天起,白天裡只要不是在趕路的時候,我都得乖乖坐在馬車外面,學著唸那本書。法語也是那些字母,只有一兩個比較奇形怪狀,但是唸起來完全不一樣,感覺口水在嘴裡咕嚕咕嚕地滾,我試著把拉夫唸給我聽的句子背起來,但效果不太好,畢竟我連德文拼字都不太會。
我不是個勤快的學生,拉夫更是教得有一搭沒一搭,他通常都躺在旁邊的草地上,用帽子蓋著臉睡覺,那個季節的草已經黃了,他總是睡得滿頭分不出乾草還是頭髮,就連我求救的時候也不肯起來,隨興地接下句子,所以故事裡的小女孩有時候在森林裡遇到狼、有時候遇到熊,有幾次被吃掉,有次甚至吃了哥哥。
有一天我又想不起來「把斗篷弄丟了」該怎麼說,但是拉夫怎麼也叫不醒,我乾脆學著法語的發音,張開嘴就胡唸一通,覺得差不多了就翻到下一頁,這樣進行了一陣子,原本就微弱的冬陽突然黯淡下來,我抬頭一看,赫曼醫生在我面前微笑,近得看得見他剛要長出來的鬍渣。
「這個故事聽起來挺有趣的!可以請艾莉姑娘翻譯一下嗎?」
我對醫生回以笑容,他的樣子與其說是抓到學生偷懶的教師,還更像是拉著孩子去買糖,然後說聲:「噓──別給媽媽知道!」的爸爸。
赫曼醫生沒有再追究過這件事,在那之後,我的法語課又多了一項「日常會話」,老師還是拉夫,因為醫生有空的時間都在馬車上忙著研究。回想起來,在赫曼醫生手下工作快要一年了,我還沒真正跟拉夫說過幾次話,對話變成法語後,更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所以拉夫就會出一些像是「假裝妳是妹妹、我是哥哥,妳問我晚餐要吃什麼?」之類的題目給我,這簡直就像在辦家家酒,後來我覺得煩了,有次問他可以不可以我當姊姊、他當弟弟,他只說了:「妳明明就比我小。」我覺得既然是假裝的,六、七歲的差距也算不了什麼,但是我沒再跟他要求。
除了法文之外,拉夫還教我怎麼駕馬車,這就不是赫曼醫生的命令了。那一陣子的天氣就算是正午也很冷,我常常緊緊包著赫曼醫生給我的斗篷,和拉夫擠在駕駛座上,篷車裡自然是暖和得多,但我更想親眼看著我們要走上的路,吹著每個村落的風,從韁繩感受前進的方向。
拉夫還是不放心讓我一個人對付提比亞和費博拉,雖說牠們紳士得連桑塔斯太太耕田的馬都要汗顏,這是因為主人的教養嗎?另外很大一部分我想確實也跟赫曼醫生脫不了關係,小小的篷車裡除了我們三人的日用品,只要有空間的地方都被醫生拿來擺書和標本,明明看起來都是一樣的東西,赫曼醫生還是不斷製做新的標本,我都開始懷疑它們是不是趁我們不注意時,在陰暗的角落偷偷增殖,加上幾個月前搬回來的一大疊舊書和筆記,提比亞和費博拉光是慢慢走著就是一件苦差事。
赫曼醫生的研究材料是死人,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有人死去,但實驗材料還是不容易得到,因為人們通常不會准許你用他們的屍體做實驗,所以我們只能去墓園裡挖新下葬的屍體,這當然是違法的,不管是地上或是天國的律法,但我沒有真的很在意,畢竟如果小心的話,根本不會有人發現,也不會有人為此傷心。
實驗通常直接在墓園裡進行,赫曼醫生會把死人的腦袋鋸開,人的頭裡面水水的,頭殼下帶著一層像水煮蛋那種薄膜,薄膜下看起來像老婆婆的臉,不管是顏色或是皺紋。敲開腦殼常常會像打蛋一樣連同那層膜一起敲破,染紅的水中浮出半熟蛋般的腦,赫曼醫生拿兩支又粗又鈍的針去戳它,我最近才知道那叫做「電極」,可以在特別的水裡製造閃電,不過電極做出來的閃電可小得多,要接上指針才能知道它確實存在。赫曼醫生說身體的各部分之間會用電來對話,譬如說眼睛看到麵包的位置,會用電告訴手,好讓手拿得到,我想像迷你閃電在我的身體裡拼字,說不定我的眼睛最近也學會寫法文了?
腦是一個人身體裡最聒噪的地方,妳沒出口的自言自語都在這裡。赫曼醫生拿著電極跟死人的腦對話,問它們到底哪個角落藏著靈魂?已經死去的腦說不出什麼通順的話,所以我們才需要一夜復一夜旅行在一個個鄉間,從它們的隻字片語拼湊出靈魂的形狀。
有時候赫曼醫生會決定把腦從頭裡面拿出來,放進玻璃瓶裡,離開頭的腦比剛出生的嬰兒還脆弱,一不小心就會讓它糊得像新鮮的乳酪,掉進棺材裡還好,掉到外面就難清理了!我會撿樹葉來把爛掉的腦漿挖乾淨,讓拉夫埋在旁邊土裡。幸運能安全進入瓶子裡的,則會被帶回馬車上,加入醫生收藏的標本。我看過醫生把放了很久的標本拿出瓶子外,奇怪的是,屍體的其他部分只有越來越腐敗,醫生收藏的腦卻是越來越堅實,我問赫曼醫生可不可以摸看看,他說只要手乾淨就可以,我在裝飲用水的泉水下大力搓手,連指縫也沒有放過,腦摸起來還算清爽,像是還沒烤過的黏土,倒是用來泡著腦的那種水氣味很重,好幾天吃飯都覺得手上還有味道,所以我就沒再碰過醫生的標本。
我們最後一次挖墳是在聖誕節前,那個晚上飄著雪,我拚命搓著手指以免凍僵,赫曼醫生毀了那年最後一個腦。
聖誕夜的時候,我們停在一個沒去過的村子,赫曼跟村裡人買了一隻老母雞和一瓶葡萄酒,拉夫在雞肚子裡塞了很多香草,我以前也看過桑塔斯太太這樣烤雞,因為我只有白天在她的田裡幫忙,晚上就回到自己家,所以一直沒有機會嘗一口。這次絕對有快要半隻雞是我吃的!拉夫光憑營火就把雞烤得外面焦黃酥脆、裡面鮮美多汁,雖說我不記得自己哪時候吃過烤雞,我敢保證這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一隻!
赫曼醫生在餐後給我一雙野莓色的兔毛手套,手腕上還有淺粉色的毛球,我趕緊在圍裙上擦乾淨油膩的手,迫不及待把手伸進去,軟綿綿的像是戳進一坨雲;拉夫的聖誕禮物是一雙長筒皮靴,他也給赫曼醫生準備了一把新的刮鬍刀作為回禮。我摸著裙頭內袋,裝著這一年來薪水的地方,十個銀幣和一些零錢已經累積了一點重量,我暗自決定到下一個村子要買一些羊毛線,幫醫生和拉夫一人織一雙又厚又暖的襪子。
葡萄酒讓身體暖暖的,感覺可以睡得很舒服,我沒喝幾口就躺到柴火邊,火邊的泥土地被烘的又熱又乾,我都快裹不住斗篷了!拉夫和赫曼醫生還坐在車緣,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我閉上眼睛,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熱烘烘的臉皮和涼颼颼的後背在心窩調和恰到好處的暖和,睡著以前,突然想起上一次聖誕節的場景。
我的最後一次聖誕節是在四年前,媽媽烤了一大塊豬肉餅,我和弟弟都想搶最後一塊,媽媽叫我讓給弟弟,我不懂為什麼只因為我比他早出生一年,就凡事都要讓他,但那時我已經大到不會在媽媽面前說出來了。後來晚一點的時候,爸爸把我叫到外面去除屋簷下的霜柱,然後遞給我一顆紅莓,這種冰天雪地的時候哪來的紅莓呢?爸爸沒告訴我過原因,只叫我別讓弟弟知道,我把紅莓藏進床頭的陶罐裡,無論弟弟或老鼠都沒發現,但我沒來得及在乾癟前吃掉它,現在這個時候,褪色的紅莓應該也安穩地躺在家裡吧?
聖誕節過後,我們一直都在趕路,好久沒有這樣天亮起床、天黑睡覺,赫曼醫生還是照樣每天看書、寫字,拉夫還要趕車和炊煮,就我沒有工作,襪子沒多久就織完了,我還補好拉夫的褲子,幫自己做了兩條髮帶,真的什麼事都做完的時候,新年才剛過不久,後來拉夫也受不了,有時候就乾脆讓我趕車,他自己回車上睡覺。
一月裡幾乎天天下雪,有些地方積雪深到需要停下車來剷雪,還有些地方路面結冰,我很擔心費博拉或提比亞腳一滑,我們就不用前進了,擔心到韁繩都變得濕濕滑滑的,所以走得很慢,還好我們走的方向村子越來越多,就算沒有旅店也有民家借住,才不用在這種時候露宿。
赫曼醫生偶爾不看書的時候就抓著我們講話,可是他現在只講法文,我只好閉上嘴巴,拉夫還是跟說德文時一樣,只有在問他問題時才回答一、兩個字,醫生也不以為意,反倒是一直要我講話,還老是問那種不能用是或不是回答的問題,他以前明明只要自己一個人講話就很開心的啊!
雪開始融的時候,我發現不只醫生,我們落腳的村子也都是講法文了,我只好逼迫自己的鼻子發出像樣的聲音,不然恐怕連食物都買不到,這就表示我們到了法國嗎?這一年來的旅行中,我已經看過不少農村,雖然這裡的村子和我家那邊不一樣,但也沒有比較特別,法國人和家鄉的人也長得差不多,去年夏天從東方折返前,那裡的人還長得比較不一樣。
我們經過的地方,從村子變成小鎮,最後到了城市,赫曼醫生在進城前租了一間廢棄倉庫來堆他的研究資料和標本,我衷心希望那家的孩子不要偷偷摸摸地把擋灰塵的布掀起來偷看。到了城裡,醫生把馬車和兩匹馬都賣了,給人家牽走前,我把費博拉和提比亞的鬃毛最後一次刷乾淨,雖然跟動物講話有點丟臉,我還是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提醒牠們以後到新主人那邊也要乖乖的。
我以為這裡就是巴黎了,畢竟我從沒看過這麼多人的地方,何況馬車都賣了,就是旅途的終點吧?但赫曼醫生笑了笑,然後問我有沒有聽過「火車」?
城市裡的人已經夠多了,火車站尤其是人最多的地方,三等車又是整個火車站中最擁擠的地方。我們一早擠進發出高亢叫聲的巨龍肚子,要花上一整天才能到巴黎,拉夫硬是幫醫生和行李擠出了位子,我們兩個就只能碰運氣。
封閉箱子裡蒸著沸騰的人聲,地板下「鏗啷鏗啷」的聲音從來沒停過,就算是在這種嘈雜的環境,赫曼醫生還是馬上就跟鄰座的人聊開了,那是一個頻頻擦汗的高鼻子大叔,只是他一直漏了擦有點地中海禿的頭頂。他們很高興地發現彼此的目的地相同。
「現在火車上大概十個有十一個是要去巴黎的,畢竟是法國的心臟啊!」大叔誇張地感嘆。
「沒錯!」赫曼醫生大聲附和,「巴黎是法國的心臟,鐵路網就是她的血管,電報系統是她的神經,看來在我離開的這四年,一個國家要成為完整有機體所必須的建設又擴展了不少。」
「醫生啊!你可真是選對了時間離開巴黎,那兩年是景氣的谷底,我們的工廠差點就撐不下去,到去年才稍微好轉一點。」
「說不定就是這種時候人們才常生病?」
「不!」大叔激動地搖頭,「就算生了病也沒錢看病!」
「老實說,柏納先生,我只在乎左岸的『貓與線球』是不是還開著,沒了那裡我會很困擾的!」
「那種大學生去的咖啡廳我就不太了解了。不過講到巴黎的新聞,問我就沒錯!」
赫曼醫生雖然有點失望,但馬上被第二句話勾起興趣。
「看你想知道哪一類的,每次咖啡館有人在唸報紙,我一定不會錯過!」柏納先生自信滿滿地拍胸脯。
「那就把頭條說來聽聽吧!」
「這個嘛……」柏納先生反而猶豫了一下,然後眼睛一亮,「『黑彌撒案』有沒有聽過?」
醫生搖頭。
「這可是比什麼國王的演說都還大的新聞!已經死了八個人!都是年輕女孩,這不打緊,目前為止死的人裡面,有三個被挖心,一個被挖眼睛,兩個肚子剖開,不知道拿了什麼內臟,一個被放血,最後一個……」柏納先生頓了一下,瞇著眼睛做出陰森的樣子,壓低聲音道:「她的頭被打破,兇手挖了她的腦子!」
打開腦袋的樣子我是看多了,希望那個女孩當時已經死透,不然光是想像有多痛就讓我發抖。
「巴黎的姑娘們一定嚇壞了吧?兇手是什麼異端教徒嗎?」赫曼醫生問。
「還沒抓到兇手呢!」柏納先生不知為何帶著洋洋得意的口氣,「姑娘們都嚇死囉!可是沒辦法,女工還是不得不在夜裡回家,站壁的還是照樣站壁,總不能因為出了個惡魔崇拜的瘋子就不用吃飯,我都叮囑我老婆,我回鄉下這幾天沒事別出門,雖說那老太婆的年紀也不像會被盯上就是了!」柏納先生說著就呵呵笑了起來。
旁邊一個年輕人插嘴說這一定是激進社會主義分子幹的,然後被天主教保守派利用來打擊異己,然後三個男人的話題就轉向政治,這時候我終於在下車的人潮中擠進空出來的座位,因為離醫生有點距離,就沒有聽到他們之後的對話。
我被大力搖肩膀,朦朧間睜開眼睛,眼前是手提袋的黑色提把。
「拿著,我們到了!」
我聽話接過沉重的行李,這袋應該是我們的衣服吧?這麼說起來沒在赫曼醫生面前時,拉夫就改口跟我講德語了,不然以我剛睡醒的腦袋,怎麼可能聽得懂?還在想著這些無聊事,拉夫已經跟在醫生身後下車,我才回過神,擠過車廂裡的人群,跑上月台。
陽光金黃色地鋪灑在整個月台,人潮像是狂風吹上岸的湖水,漫上站廳,湧出站前廣場,再向四方散去。
我追得有點辛苦,因為手提袋卡在雙腳前,單手提又直拖地,拉夫除了背著裝有醫生精挑細選帶過來的資料和兩本硬皮醫學書的木箱,額外又提了一箱生活用品,走起來卻不顯得慢,赫曼醫生只提著裝工具的手提包,腳步自然輕快的很!還好人群阻礙他們的速度,我才沒有跟丟。
我們搭公共馬車穿越市區,我很慶幸不用提著行李走這麼大段路,但也覺得有點可惜,因為馬車實在太擠了,沒辦法湊近窗邊,看看歐陸第一大城究竟是什麼樣子?赫曼醫生試圖和旁邊的老婆婆搭話,不過對方很乾脆地打起瞌睡。
我們下車的地方有點令人失望,這裡的房子雖然很多,但是都破破舊舊的,分不出和我們之前所到的城市有什麼不同,甚至還比較髒亂。拉夫一下車就低著頭走路,偶爾用眼角觀察四周,倒是穿著和這裡格格不入的赫曼醫生昂首闊步,領著我們到一間酒館前,招牌上寫的字,我只看得懂第一個是「藍」,憑著太陽下山前的餘光,分辨得出上面畫著的是一朵有點像鬱金香的藍花。
赫曼醫生直接推開門走進去,迎面吧檯後站著一個高大的女人,門軸轉動的聲音讓她抬起頭,不知是陽光還是純粹視力不好,她瞇起眼睛瞪著我們,直到醫生站定在吧檯前,她才叫出聲:「赫曼!你是去哪裡混不下去了?什麼時候回來巴黎的?」
「回巴黎的第一站就是『藍罌粟』,我親愛的露西!」赫曼醫生牽起被他稱作露西的女人,作勢要親吻她的手背,卻被她一把抽了回來。這時我已經適應酒館裡的光線,眼前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滿頭灰髮高高地盤在頭頂,兩隻乾瘦的手插在肥大的臀部上,可以平視赫曼醫生的身高讓她的眼神更顯得兇悍。
「多米埃太太,啤酒!」左手邊稀稀落落的兩三個客人中傳出叫聲。
「盧恩!聽到沒?」露西‧多米埃往後面的門扯開喉嚨大叫,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匆匆忙忙從後院進來,整間房子的木板都像是被她震動了。
姑娘的頭髮剪得很短,本來就肉肉的臉看起來更大,眼睛都被擠小了,她熟練地從吧檯後酒桶倒出滿滿的酒,一邊唸著:「『宜』酒一『威』。」聲音從她上唇歪斜的黑洞漏出,變得難以分辨。
多米埃太太轉回赫曼醫生這邊,看了看拉夫,又打量一下我。
「過得挺舒服的嘛!除了法蘭西瓦小弟外,你還多了一個女僕?」
赫曼醫生微微行禮,指著我介紹道:「她也是我的助手,艾莉‧波次坦。」
「小姑娘,跟著這個沒出息的混帳醫生很辛苦的,要撐著點啊!」
比起她說話的內容,多米埃太太對我的微笑很溫暖,所以我才敢回答:「赫曼醫生對我很好!」
「嘖嘖!你是怎麼賄賂她的?」多米埃太太搖頭。
「艾莉可是很誠實的!」赫曼醫生笑得很開心,「露西,現在有房間嗎?」
多米埃太太一邊開始擦杯子,一邊緩緩地說:「如果我說沒有呢?」
赫曼醫生可憐兮兮地回答:「那麼悲天憫人的多米埃夫人應該會為沒出息的赫曼和他的兩個倒楣跟班想想辦法吧?」
擦亮的杯子在櫃檯上整齊列隊,老闆娘碎花圖案的屁股流過一個個玻璃面。
「下次記得先拍封電報。」
我們跟著老闆娘爬上發抖的樓梯,二樓有三間房間,多米埃太太拿鑰匙打開樓梯斜對面那間,久未使用的霉味隨著門縫溢出,房間裡有一張雙人床,左手邊是五斗櫃,正對面的牆上開了一扇十字窗,但玻璃實在太黑,所以看不清窗外景致。
「這間給你們兩個男人,等下我叫盧恩上來鋪床。」多米埃太太把鑰匙交給醫生,拉夫直接就走進房間,開始把箱子裡的東西清出來整理。
「小姑娘來這邊!」
我跟著多米埃太太進去右邊的房間,這個房間比較小,一張床就佔了大半的空間,床靠著的那面牆有窗戶,同樣是黑到看不見,床單和棉被都有點發黃,不過看起來蓬蓬軟軟的,今晚可以睡個好覺!
一整夜樓下的酒館都吵鬧著,人喝了酒會幹的事大體上全世界都差不多,還好「藍罌粟」的店面小,最多也不過容納十幾人份的喧嘩。
雖然在火車上睡了好一陣子,現在躺到床上還是覺得全身累癱了,這種時候不躺到身體的疲累消除是睡不著的。翻來覆去的時候,我思考著已經來到巴黎這件事,遇到赫曼醫生以前的我在為桑塔斯太太種田,我原本覺得答應為赫曼醫生工作不過就是換了一個出手大方的老闆,可以更快存到嫁妝,說不定還可以嫁到有田地的家,但是我現在來到巴黎了,一個就算是小時候玩『假裝的遊戲』也從來不覺得有可能真實存在的地方,未來的我是不是會回到家鄉,把這段日子當作河流前進的旅程中逸出河道外的一個小水池?老實說現在我不能那麼確定,奇怪的是,這種感覺也不差?
早晨的「藍罌粟」看起來很普通,昨晚被酒客弄得油膩又髒亂的桌子、地板已經被盧恩擦乾淨,擺上了長棍麵包和奶油之後,看起來和一般家庭的桌子沒有兩樣。赫曼醫生很俐落地在切成薄片的麵包抹上奶油,站在一旁賣力切著麵包的卻是拉夫。看來我是最慢下樓的。
「要咖啡嗎?」醫生指著桌上的水壺,「雖然露西夫人還在補眠,她還是很好心地指派了仕女為我們準備熱水。」
我看到桌上有我們自己帶來的研磨咖啡豆和滴漏式咖啡壺,就從吧檯借了一個空杯子。
「對了!今天沒有牛奶。」赫曼醫生補充。
我停下倒咖啡粉的動作,決定直接在杯子裡裝點熱水潤喉就好。
拉夫終於切完一整條麵包,也幫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赫曼醫生看來是吃飽了,擦擦手便站起來。
「我今天有點事要辦,你們就先放假吧!」赫曼醫生宣布,他看了看我,我連忙檢查嘴邊有沒有沾上奶油。
「拉夫,你就帶她去逛逛巴黎好了!」醫生從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紙鈔,然後塞給我幾張,「在這裡法郎比較好用,去把自己打扮得像巴黎姑娘吧!」
我猶豫了一下,不過額外的錢不收白不收。
「對了!」跨出門檻前,赫曼醫生最後交代:「你們玩完了到『貓與線球』找我。」
雖然拉夫最晚開始吃早餐,最後卻變成是在等我,我們一起收拾完桌子,拉夫穿上外套就往門外走,我匆忙披上斗篷跟在他後面,要跟上他的腳步必須小跑步才行,雖然我的個子不算矮,但他卻比我高上不只一個頭。
拉夫一直低著頭走路,沒有一點出遊的樣子,不過既然赫曼醫生要他帶我四處走走,拉夫應該對巴黎很熟悉了,說不定他還覺得無聊呢?我當然很想看看這麼有名的城市真正好玩的地方,但是看拉夫這麼不起勁,我也不想為難他,正在考慮著怎麼開口時,拉夫倒是先說話了。
「妳想去哪裡?」
我努力追到拉夫旁邊,他面無表情。
「我也不知道有哪裡可以去。」
我擔心他下一句就會說:「那麼就回旅館吧!」但是他既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
「赫曼博士要妳改變打扮,那麼就去廉價百貨好了。」
我們一直往南走,為了要跟上拉夫,我走得滿頭大汗,都快忘了現在還是冬天。越接近市中心,路開始變得寬大,房子也看起來比較漂亮,雖然路上很多馬糞,但在這麼多人和馬車的城市也是沒辦法的事!隨著周圍的景致改變,拉夫也慢慢抬起頭,最後終於稍微放慢了速度,讓我鬆了口氣。
都已經走了這麼多路,才吃過的早餐都不見了,沒想到進到百貨公司裡還要走路。百貨公司是個擺滿衣服、帽子什麼的大房子,城市裡有人專門做衣服賣給別人,赫曼醫生要我打扮得像巴黎姑娘,我偷偷注意附近走過的女人,她們的裙子不知道為什麼都鼓得圓蓬蓬的?穿成這樣無論是要除草或抓蟲什麼的都很不方便,難怪鄉下沒有人這麼穿。這裡的衣服用的都是我沒見過的料子,所以我也分不出價格到底和自己做比起來怎樣?可以確定的是,都比我做身上這件洋裝時所花的錢多上許多。
因為實在餓了,我最後挑了一路上看到最便宜也看起來最普通的條紋白洋裝,原來那個大屁股是因為裙子底下還有裙撐,雖然我選的這件屁股比較小,但是店員幫我收起來之後也是一大包。
收拾好後我找不到拉夫,明明挑到白洋裝時他還在的!這個城市這麼大,就算我走得回旅店,要上哪找『貓與線球』?雖然我隨身都帶著所有的財產,現在又多了買衣服剩下的零頭,但沒了赫曼醫生和拉夫的話,我實在不知道能在城市裡做什麼?
還好我在不遠的轉角就看到那個高大的金髮青年,他的平凡打扮在這裡和我一樣突兀。拉夫站在一件屁股非常大的黃色洋裝前,胸口有繁複的白緞打褶,袖口和裙擺除了鑲白邊外,還有黑紗裝飾。
「我已經好了。」
拉夫猛然轉身,我嚇到他了嗎?他看了一眼我抱著的紙包,然後問:「要走了嗎?」
「可以先吃點東西嗎?」我鼓起勇氣要求。
「喔。」
路上有一些餐館,不過看起來不像我們這種人會進去的地方,拉夫左彎右拐,慢慢地進入比較像「藍罌粟」那一帶環境的街區,雖然沒有河邊那麼美麗的房子,但老實說我覺得自己在這裡沒有和周圍的人差別那麼大。
拉夫突然牽住我的手,我看了看四周,不覺得有什麼異樣,拉夫也還是維持相同的步調,他的手心濕濕熱熱的,而且抓得有點大力,感覺不太舒服,但是我又不好意思把他的手甩開,便任著他牽到麵包店。
他買了一大塊麵包,我們到路邊坐下分著吃,白麵包有點乾,不過幾口就讓我精神好了許多。
「等下要做什麼?」我邊啃麵包邊問。
「沒事就去找赫曼博士吧!」拉夫吃得比較慢,因為他自己剝了比較大塊,而且一直在東張西望。
「沒事了嗎?」我小聲說。
「還有什麼事?」
我沒有想到會被看起來很不專心的拉夫聽到,要說還要做什麼,我當然是不知道,但就這麼回去的話總覺得缺了什麼。
「還是不要亂跑吧!這裡可不比鄉下。」
「因為『黑彌撒案』的緣故嗎?」我問。
拉夫放下要送到嘴邊的麵包,很肯定地說:「不需要魔鬼什麼的,巴黎本來就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
「你對這裏很熟悉嗎?」我脫口問。
拉夫盯著麵包發楞,想了一下才回答:「我十幾歲的那段時間都是在這裡度過的。」
他也才二十出頭吧?在這裡待了十年,那不就是大半輩子嗎?我這樣講,他只是冷笑:「我比較倒楣吧?」
吃完午餐又開始走路,今天的天氣晴朗,午後陽光很耀眼,但還是沒辦法打敗二月的寒意,能抵禦寒冷的是赫曼醫生送我的絨布斗篷和對巴黎市的好奇。雖然拉夫不打算帶我去什麼地方,但是對我而言沒有多少差別,因為現在無論到哪裡都是新的。
我們所經過的街景又慢慢改變了,方向上大概是又回到了河岸附近,這一帶的城市雖然老舊,但是氣氛又不太一樣,路上三三兩兩的年輕人。拉夫跟路邊一個打瞌睡的女孩買了花,因為花季還沒到,一小束瘦弱的水仙就花了不少硬幣,纖細的花葉拎在他粗大的手指間有點不協調,看他捧著也不是、捏著也不是,換成平時扛的鶴嘴鍬說不定還比這一小束花輕鬆。
遠遠看到那個招牌時,拉夫停了下來。那是一個鐘形的木牌,畫著一隻坐姿的黃貓伸出一隻前腳撥弄著面前的線球。
「這個看不懂法文也認得出來吧?」拉夫指出招牌給我看,「妳先去咖啡館找赫曼博士,我還有點事要辦。」
街口剩下我一個人,當然是不用急著找赫曼醫生,但我也不敢一個人亂跑、讓人擔心,便慢慢向咖啡館走去。
畫著貓的木牌沒有寫店名,但是門楣上有「莫哈斯咖啡館」這幾個黑字。咖啡館旁的暗巷裡,有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一直盯著水槽看,我知道那水是給馬喝的,所以覺得奇怪,他穿著棕色絨布長褲和一樣料子的背心,還有相同色系的深格紋扁帽,是城市人的穿著,但裡面的襯衫泛黃,外面的毛料表面也都起毛球了。
也許是我多看了一眼,他轉頭過來,一接觸到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就讓我想起以前鄰居撿來的野貓,那時是一個大雨天,坦雅姊姊不知道去哪裡找到那隻摔傷腳的小貓,但是小貓進了房子就一溜煙鑽到床下,坦雅姊姊切了一片起司引誘了半天,還是連貓的影子都看不到,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啊亮。
這不是讓我呆住的原因,而是那張臉,雖然沾了煤灰、塵土,頭髮短得幾乎全藏在帽子下,但是很明顯地是個女人,年齡說不太上來,也許十三、也許二十五,無論是什麼年紀的女人,我從沒見過有這樣打扮的,雖說城市女人的裙子很怪,但至少還是裙子。
回過神來才想到自己盯著人家太久了,我趕緊別開頭,中斷交會的視線,踏進咖啡館。
一推開門我就被咖啡館裡的吵鬧嚇到,差點以為有人在打架,原來只是窗邊那桌的年輕人笑得太開心了。
「艾莉!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拉夫呢?」
我走到吧檯前赫曼醫生旁邊的座位,告訴他拉夫也沒說要去哪裡,醫生沒再追究,轉頭對老闆說:「莫老頭,來杯咖啡歐蕾,牛奶要雙倍!」
我把洋裝的紙包放在腿上,吧檯很高,就算坐的是高腳椅,手一擺到滿是刮痕的桌面,感覺就像趴著一樣。老闆俐落地操作吧檯上的咖啡壺,他看起來比赫曼醫生老,但也還不到被稱作「老頭」的年紀。
「海因斯,這是你女兒嗎?」
赫曼醫生差點被這個問題嗆到咖啡,他大聲反對:「我像是會有這麼大的女兒嗎?」
「嗯,若是二十歲時生的,現在從巴伐利亞帶回來,差不多就是這個年紀。」老闆很認真的樣子。
「她是我的助手,艾莉‧波次坦。」赫曼醫生指向我介紹,我對莫哈斯先生點頭微笑,莫哈斯先生把咖啡放在我面前,薑黃色的小鬍子回以我淡淡的笑容。手掌一包上馬克杯就暖了起來,我小口小口地喝著。
店門又推開了,進來的是一個穿灰呢大衣的男人,他直接走上前問:「莫哈斯先生,請問赫曼醫師來了嗎?」
「我就是!」赫曼醫生對他伸出手,兩人握手客套了一下,男人脫下禮帽,在吧檯前坐下。他在帽子下的頭髮稀疏,但其實還算年輕,頂多三十歲左右。
「羅貝松先生,要喝點什麼嗎?」赫曼醫生問,男人點了摩卡。
赫曼醫生按照平時的習性,準備好要從天氣到政治,先閒聊個一大圈,但才進行到「晴朗無雲的暗夜恐怕很適合殺手出沒」,就被羅貝松先生勉強插話:「說到這個,莫哈斯先生說您想僱用畫師,是嗎?」
我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只見赫曼醫生乾脆到有點隨便地回答:「喔對啊!所以我說,如果有視力好、在黑夜中也能畫的畫師,應該不錯!」
羅貝松先生呆了半晌,也許是在想殺手與畫師的關係,然後問:「除了要畫夜景之外,不曉得您心中還有沒有什麼條件?」
「只要能把看到的東西畫成素描就好!要講什麼古典主義、自然主義,等到畫展的場合再談。我要的是科學的精確,不需要什麼藝術渲染之類撼動人心的東西。」
羅貝松先生有點遲疑:「我要推薦的人是藝術學院的中輟生,繪畫的細緻、精確我是可以保證……」
「那就沒問題啦!」赫曼醫生說,「他今天會過來吧?我希望越早開始越好!」
「會……」羅貝松先生頭還沒點下去,又搖頭,「不對!他不會來……我是說……『她』會來!」
「女的?」赫曼醫生食指敲著桌子,有興趣的樣子。
羅貝松先生點頭,這次很肯定。
「我以為學院不會收女孩子。」赫曼醫生說。
「她來的時候穿的是一般男學生的服裝,頭髮也剪得跟男人一樣短,自稱是亞伯‧薩里安,但是她的身材在女孩子中都算是嬌小,根本沒有人會把她誤認為男性。校長問她的監護人是誰、勸她回家,她還是堅持要入學,後來祕書查了校規,確實沒有哪一條規定入學條件必須是男性,加上她又準備了很充足的學費,所以便決定讓她入學。
這之後才是難題,學院裡的其他學生對這件事多少有點意見,竊竊私語一直沒有停過,後來有幾個喜歡惹事的學生在學院餐廳公然挑釁她,那時候剛過午餐時間,有很多學生圍觀、甚至在旁邊幫腔,罵了不少不中聽的話,結果你知道她說了什麼嗎?」
羅貝松先生在這種時候賣關子,照理說應該要說「不知道」,然後催他快點說下去,但是赫曼醫生心血來潮,連猜了好幾句,猜得羅貝松先生直搖頭,而我心急得要死。
終於,羅貝松先生打斷醫生的猜謎遊戲;「赫曼醫師,我還是直說好了!先聲明我是一字不漏地複述,覺得很難聽的話也請您見諒!」他清了清喉嚨,才開始:「亞伯以前被奚落時都很安靜,唯獨那天,在被幾十個同學包圍著的時候,她說:我用男人的名字,穿男人的褲子,跟你們做的都是一樣的事,難道非得要我能用下半身捅你們的屁眼才滿意?」
我其實沒有很懂這段話,但是赫曼醫生放聲大笑,還拚命地拍桌子,都要喘不過氣來了!
「海因斯,你會吵到其他人。」
雖然被老闆罵了,赫曼醫生還是止不住笑,硬是想中斷反而讓他更大力地咳了好幾聲,好不容易才聽他說:「真是……真是個……有趣的女孩……呼││累死我了!」赫曼先生撐在吧檯上,順了順氣息,「我說,撂下這番話之後還有人敢動她嗎?」
羅貝松先生搖頭:「你也知道那些二十歲不到的小夥子,這番話只讓他們火氣更旺,不過那時候圍觀的學生中大概有人平時就看那幫傢伙不順眼,聽到這話就哄笑了起來,把帶頭的人給惹火,他們扭打成一片時,就讓亞伯給跑了。」
「他們之後一定還會去找她麻煩!」赫曼醫生很肯定地評論。
「這件事在學院裡傳得很快,一般的學生都對她敬而遠之,只有那天受了氣不甘心的那幾個人到處造謠,拚命找麻煩,但是過了一陣子他們就發現不管再難聽的話,亞伯都沒什麼特別的反應,言語上占不到便宜,他們又不想真的對她動手,後來就不了了之。」
「這麼說她不是因為這個騷動而被退學的?」
「退學的事要講到一個半月前,開始上油畫的時候。」羅貝松先生說,「老實說我也是那個時候才注意到她,因為我是那堂課的助教。一開始用靜物練習的時候還好,她的技巧不錯,因為素描底子好,使用畫具也很熟練,後來教授要他們從聖經中選擇一個場景來畫,其他技巧不如她的同學也順利交出作業,就只有她怎麼也不肯畫。」
赫曼醫生打斷:「她是異教徒?」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羅貝松先生大概連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吧?「她不肯畫的理由是:沒有看到的東西沒辦法畫!」
「真是任性的理由!」
「教授覺得亞伯存心要反抗他,這個時候如果誠心地道歉,或許還有機會讓教授息怒,但是亞伯說什麼都不肯屈服,我好說歹說,她只是靜靜地聽,然後什麼都不做,教授氣炸了,鬧到上面去,上面的人一開始對於讓亞伯入學本來就有疑慮,現在又惹火了老師,於是就順勢把她退學。」
我開始有點擔心,這個亞伯‧薩里安聽起來是個很可怕的人,如果說她加入我們之後又不肯聽赫曼醫生的指揮,就算總是笑笑的醫生也會有生氣的時候吧?但是醫生本人好像不怎麼擔心,還很開心地說:「我要的就是把看到的東西畫下來的人才!就是她了!她什麼時候會到?」
羅貝松先生起身出外,不久,剛才我在外面遇見的女子隨他走進來。她臉上的煤灰已經洗掉了,依然滿是塵土的大衣拿在手上,壓低帽簷下的眼睛揪著赫曼醫生看。她的下巴又尖又小,以至於兩頰的骨頭顯得很突出,雖然穿的是男裝,五官卻頗秀氣,事實上,要是她穿一般女孩子的衣服,說不定反而顯得長相平淡無趣。
「妳好!我是海因斯‧赫曼醫學博士。」赫曼醫生拉起女子的手,但她沒有反應,赫曼醫生上下搖了幾下,單方面地跟她握了手。
「亞伯‧薩里安。」輕細的聲音從她幾乎沒有動作的唇間傳出,小聲但很清晰。
赫曼醫生笑瞇了眼打量她,然後說:「亞伯嗎?是亞伯婷吧?先坐著再說。」赫曼醫生幫她拉開羅貝松先生原本坐的椅子,亞伯順從地坐下。
「拿鐵好嗎?要加多少糖?」
雖然亞伯沒什麼意見,赫曼醫生還是吵吵鬧鬧了一番才把飲料搞定,終於開始正題。
「亞伯婷,妳會害怕屍體嗎?」
這個問題來得突兀,我傾身喝咖啡,順便偷看亞伯的反應,她的臉上沒有表情,淡漠地說:「只要看得到的東西,我都畫。」
赫曼醫生點頭:「好!那麼月薪比照一般女僕加兩成,包吃包住,但是妳要跟著我旅行,當然有機會的話也有放假的日子,不論當月實際工作天數都固定薪水,這樣可以嗎?」
「可以。」
大概是亞伯回答得太快,赫曼醫生反而一時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好摸摸自己的下巴、左顧右盼,我在一旁努力憋笑。
「對了!艾莉?」
突然被點到名,我趕緊坐正,裝出正經的表情。
「妳還記得要怎麼回去我們昨晚住的地方嗎?」
今天在城裡繞了一大圈,稍微回想一下路徑,從這裡到早上經過的橋應該不遠,過了橋就有把握回『藍罌粟』,於是我點頭。
「那麼妳先帶亞伯婷回去……對了!」他又轉回亞伯,「妳要先準備行李嗎?」
亞伯搖頭,輕聲說:「東西都帶著了。」
她看起來兩手空空,至少沒有帶比口袋還大的東西,赫曼醫生雙眼在她身上轉了幾圈。
「艾莉,回去之後問一下露西能不能幫忙準備洗澡水,我想亞伯婷應該會想先清理一下。」
水花濺上少女的肌膚,沿體表一路下滑,最後在指尖滴落回臉盆。
水很冰,手指凍得發僵,指節彎曲的地方都泛紅了,我拚命揉著毛背心,揉出滿臉盆的肥皂泡。
剛才請多米埃太太幫忙準備洗澡水的時候,我順便問可不可以多打一桶水來洗衣服,因為酒館還沒開始忙,老闆娘才願意打發盧恩到後院燒水,不過她一再提醒我水費和煤費都會記在赫曼醫生的帳上。
「藍罌粟」的後院比店面還小,被四周的房子圍住,剩下一片方形的天空,院子裡有個水井,牆邊架了曬衣繩,除此之外只有一些雜草。我就蹲在井邊,面前是洗衣的水花,背後是洗澡的水聲。
「妳應該也沒有爸媽吧?」這句話在我心裡轉了好幾遍才出口,我的法語還不是很好,每次講話前都要先檢查過文法。
背後只有潑水的聲音,沒有回應,我又說:「如果不是自己一個人,應該沒辦法做這種到處旅行的工作吧?」
當初答應為赫曼醫生工作時,沒料到一離家就是一年,還跑來這麼遠的地方,如果不是家裡只剩我一個,我大概一輩子也不會離開那個村子。
水聲停了,我納悶著她怎麼連一聲回答都沒有,有點想看看她在做什麼,但是我覺得這樣不太好。其實剛才跟亞伯拿換下來的衣服時,就已經看過了,也不是特別去注意,但是她看起來比我還小。
「欸,妳幾歲啊?」
我想亞伯大概不打算跟我說話了,所以就姑且隨便問看看,但過了一會兒,突然聽到後面一個聲音說:「十八。」
「十八歲?」我有點失望,原本以為我終於不是年紀最小的人了,不過就算比我大,亞伯也還是最慢加入的,這樣的話,我還是要告訴她一些應該知道的事,平常也要多多關照,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我的父親還在,至少我最後一次看到的時候還是。」亞伯突然補充,「不過我從沒看過母親。」
沒想到她剛剛都有在聽啊?雖然遲了些但還是有回答,我是蠻高興的,不過卻不是我料想的答案。
「妳很久沒看到爸爸了嗎?」
水聲又響起。
「快四年吧?」
我用力擰著泡水後變重的背心。
「為什麼沒跟家人一起住呢?」
這次亞伯很快就回答:「因為我要學畫。」
「我有三年沒見到爸爸了!」這樣講有點怪,因為不只是爸爸,在上天堂前,我再也不會見到他們。四年前的聖誕節時,媽媽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她在春天開始的時候去世,弟弟和爸爸都死在三年前的瘟疫,還好那時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住得很遠很遠的舅舅來看過我之後,就讓我自己一個留在原本的家裡。
「剩下的讓我來吧!」亞伯的聲音靠得我很近,我發現自己在發呆,趕緊又把背心壓進水中。
少女走來臉盆的對面,抓起我擺在一旁的襯衫,從口袋裡掏出褐紅皮小冊子和鉛筆,也蹲下來洗衣服。她的個子真的很小,一條浴巾就包住全身,浸濕的短髮一綹一綹翹起,原本應該是淺褐的髮色在陽光下泛著棕紅色的光。
她的手也很小,手指細細短短的,這就是畫家的手嗎?顏色像是一條條燻過的起司,光滑的感覺不是做粗工的,不過指縫裡還卡著洗不乾淨的黑垢,看起來不是很可口。
我又發現自己在發呆,看看背心也差不多了,隨便擰一下就把它掛上曬衣繩,這樣該洗的都洗好了,只剩亞伯還很專心搓著的襯衫。
「妳要不要先去穿衣服?快要傍晚了!」這裡因為被周圍的建築擋著,所以沒什麼風,但她只圍著一條浴巾,看得我蠻冷的。
「我沒有衣服了。」她說。
這解釋了為什麼她的褲子可以髒成那樣,還有她為什麼可以兩手空空跟著我回旅館,只是這樣會有點頭痛,因為總不能讓她在明天衣服乾了之前都只包著一條浴巾,如果這樣可是會真的頭痛的!
「妳等我一下!」
我跑上二樓,翻找著可以暫時借她的衣服,內衣的話給她穿可能會滑下來,不過也只能盡量拉緊,昨晚我已經幫大家把衣服分好放進衣櫃,這些鄉下帶來的衣服不知道她肯不肯穿,我不是沒想到去偷拿拉夫的衣服,不過這樣應該會像小孩穿大人的衣服吧?猶豫著要挑自己比較喜歡還是比較不喜歡的衣服時,我突然看到剛剛丟在床上的紙包。
白袖滑上纖細的手臂,我幫她扣起背後的排扣,再整整齊齊打上蝴蝶結。
「轉過來一下。」
亞伯隨著我拉住的手轉了半圈,圓裙被風鼓得像盛開的風鈴草,我有點明白為什麼要在裙子下多塞一套骨頭了。
我退後一步,好把亞伯的全身納入眼底,裙子很大,襯得她臉更小,但是直盯著前方的雙眼又讓人沒辦法忽略她的存在,洋裝的顏色在她身上有點慘白,讓她的瞳色顯得比原本深,薊草般的頭髮像是獨立於全身之外,應該幫她找頂帽子,可能會比較像一般女孩子。
「啊……」亞伯突然拉起裙子,露出磨得失去光澤的皮鞋,搭上素白沒穿襪子的腳實在很奇怪,不過重點其實是裙襬,我的洋裝對亞伯而言還是太大,拖到地面的裙擺很快就染上土色。
「妳先忍耐一下,明天換下來再幫妳改長度。」想到早上才花出去的錢,不免有點心痛,但我還是擺出寬容的姿態,如果想當人家前輩,總是不能太計較吧?
亞伯小心翼翼地檢查後擺有沒有著地,拉裙子的動作倒是挺靈巧,不像是穿不慣的樣子,確定把裙子安好地抓在手上後,她才抬頭。
「謝謝!我下次會自己洗衣服,但是裁縫就真的得再麻煩妳了!」
看著她認真的表情,我沒來由地覺得亞伯說不定不是什麼可怕的人,雖然反應好像有點慢,但講什麼都很認真回答,也可以很禮貌地說話,羅貝松先生所描述的情形,大概要真的惹火她的時候才會出現吧?
陽光的顏色已經深了,「藍罌粟」開始聚集下班的工人,走進店面的我們沒有引起酒客注意,但我自己卻覺得奇怪,因為這裡除了盧恩外,沒有其他像我們這年紀的女孩子,我也不打算喝酒,所以不知道該做什麼,亞伯靜靜站在我身後,似乎也沒有打算行動,我猶豫著這時問她意見會不會顯得我其實對這裡一點都不熟。
還好在我不得不做出決定前,赫曼醫生正好回來了,他把我們招呼到吧檯前吃晚餐。
「啊!很可愛嘛!」對於亞伯的新造型,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接下來的時間都在拉著沒好臉色的老闆娘陪他閒聊。
「我說你啊!」多米埃太太終於忍不住回應,「帶著兩個不喝酒的小姑娘在這邊佔吧檯的位子就算了,別一直妨礙我做生意。」
「我在等人嘛!就是要坐在這裡才能一眼看見,我約了人在這裡談事情,是幫妳增加生意呢!」赫曼醫生露出和多米埃太太形成強烈對比的笑容。
「上主慈悲,希望那個善心人趕快來把你帶走!」
結果那個人等到我們開始喝飯後茶時才出現,來的是一個和赫曼醫生差不多年紀的男人,穿著我不認得的制服,一進來就把一個木盒丟到赫曼醫生面前。
「謝啦!布伊格先生。」醫生想打開盒子,布伊格先生卻按住他的手。
「到外面的巷子裡檢查吧!」
赫曼醫生跟著他站起來,臨走前還不忘對老闆娘說:「露西,準備兩杯啤酒等著我們吧!」
「最好別回來了!」多米埃太太說是這麼說,轉頭又叫盧恩送上兩杯啤酒。
吧檯前清淨沒多久,因為赫曼醫生只跟著那個人出去不到十分鐘,兩個人又一起回來。我依著醫生的指示,上樓幫他拿了手提包下來,醫生數了一疊鈔票給布伊格先生,從白天買衣服的經驗來看,這可是筆不小的數目!
「謝謝!」布伊格先生開心地收起鈔票,「需要補貨的時候,記得再找我!」
「只是備用罷了!應該沒那麼快?」
「我說驗屍官,這四年你是上哪去了?竟然會需要用到這傢伙!該不會是……」布伊格先生壓低了聲量,以我的法文程度,聽不太清楚,不過醫生很快就大聲回應。
「就說了是備用。」赫曼醫生說,「警察大人,我可沒在法國境內幹過什麼違法的事!」
「法國境內……嗎?聽起來有玄機。」布伊格先生笑道,「沒差!反正我也不過是獄卒罷了,不是什麼真正的警察。」
布伊格先生乾了啤酒,醫生想再叫一杯時被他阻止,說要換他來請,兩個人換了威士忌繼續喝。
「說到這個違法的事嘛……驗屍官,你聽說過巴黎最近的連續女性凶殺案嗎?」
「黑彌撒案?」
布伊格先生收起笑容:「果然是聽說了!」
「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布伊格先生嘆口氣,露出「說來話長」的表情,被赫曼醫生催促過才開始說:「你還記得拉科斯特醫師吧?你之後的下一任驗屍官。你也知道他難搞,以前我們合作的事通通講不通,所以這四年來一點外快都沒有!偏偏上頭挺他的人很硬,怎麼都換不掉。」
「但是最近有漏洞了,是吧?」
「驗屍官果然厲害!」布伊格先生捧了醫生一句,「你想,連剛回巴黎的你都知道黑彌撒案,這件事在市內造成多大的壓力?到了需要找人開刀的時候,拉科斯特醫師說不定也會順道被拉下來。」
「我大概了解狀況了,但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布伊格先生先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後說:「我知道憑我們這種身分動不了人事,但總是想盡可能讓情勢往有利的方向,警方什麼時候能抓到兇手很難講,但如果說連續凶殺案被外人搶先解決呢?」布伊格先生停下來看著赫曼醫生,「你想看看屍體嗎?」
赫曼醫生的笑意變深了。
「你怎麼會覺得我能看得出什麼?當年我的工作不過是確認死刑是否執行成功罷了!還有,我為什麼會想花時間在這種事?」布伊格先生正要講話,又被醫生搶先,「先說了,我這次會回來只不過是因為研究上的瓶頸,想查點資料,可一點都不打算重操舊業。」
「我明白。」布伊格先生苦笑,「我想這是直覺吧?昨天看到你,就突然想起這個案子,城裡都在傳兇手要用處女的身體獻祭,但明明有將近一半的受害者是妓女,到底殘害屍體的目的是什麼?這說不定是個關鍵點。」
「你是把我當作什麼了?我是醫生、是科學家,也曾經是驗屍官,但可不是惡魔崇拜者啊!」
布伊格先生有點不好意思地抓頭,其實我能明白這種時候為什麼會想起赫曼醫生,因為他也是需要屍體的人,或許更了解兇手拿走的地方可以做什麼。
布伊格先生不理會抗議,繼續說:「至於好處嘛,就看在我一天之內就幫你弄到那傢伙的份上……」
「等等!我可是以正常市價跟你買的,別在這種事上賣人情!」
「以後要補貨,我也會特別優待的!」布伊格先生繼續無視,「第八名受害者因為沒有人來認領屍體,今天早上在公共墓園下葬,以最近的天氣來說,應該還很完整。」
赫曼醫生沒有馬上回應,布伊格先生又補充:「當然,看過之後,『它』就隨便你處置了!」
赫曼醫生的指頭在桌上規律地敲啊敲。
「有準備鏟子吧?」這是赫曼醫生最後的回應。
我問了需不需要等拉夫回來,不過赫曼醫生說直接出發就可以。亞伯在洋裝外面罩上原本的淺棕大衣,戴的還是那頂格紋扁帽,我已經放棄妄想那條裙子還能維持潔白!
墓園在小丘上,城市裡的夜晚還是有很多行人,但接近墓園這一帶就人煙稀少,布伊格先生帶領我們在大大小小的墓碑間前進,這平時應該是我的工作,白天的時候我會到喪禮上去觀察,夜裡再帶著赫曼醫生和拉夫去挖墳,這次沒了工作,其實有點無聊。
終點的墳前只有一個普通的方形石碑,土的顏色看得出是新挖的,赫曼醫生把提燈交給我,我不需要吩咐就知道這時該四處轉個幾圈,以防有外人靠近。
「跟我一起吧!」我對亞伯低聲說,我不知道赫曼醫生需要亞伯畫什麼,不過應該不是現在他們挖墳的情景。
我習慣在巡視的時候看著一個個墓碑上的名字,所以走得很慢,亞伯因為裙子過長,也走不快。這個區域的墳墓都很單純,沒有什麼複雜的裝飾,大部分看起來都很久沒有人拜訪過,所以我才會在看到水仙花時停下腳步。
四、五枝白色的水仙躺在墓碑前,看起來孤伶伶的,在這灰暗的地方顯得刺眼又纖弱,只能怪它生錯了季節、開得太早。這個眼熟的情景讓我蹲下來細看,墓碑上寫著「卡蘿莉娜‧法蘭西瓦」,時間是四年前,我心算了一下,這女孩死時是十三歲。
亞伯傾身看著我視線匯聚的地方,她沒有說話,但是完全是在問著:「怎麼了嗎?」的神情。
「妳應該還不知道吧?」我試著對她解釋,「赫曼醫生還有一個助手,就是我剛才提過的拉夫‧法蘭西瓦,是個比我們大一點的男人,人還不錯,但常常一副生悶氣的樣子。」
亞伯看了看墓碑上的字,然後點頭,我不知道她到底懂了什麼,因為就連我也搞不懂。
我們繼續巡視,直到醫生要亞伯過去,他們已經把棺材打開了,死的是一個瘦骨如柴的少女,看起來一天大概吃不到一條麵包,也許生前的臉色就不比現在好到哪裡去,現在除了雀斑外還多了不少紅點,頭巾被血汙浸成褐紅色,還有一些血塊黏在頭髮上。
布伊格先生不自主地壓低聲量解釋:「她們都是後腦杓被鈍器重擊,然後用細繩勒死,不過這名被害者因為頭部被打破,所以看不出有沒有事先被重擊。」
赫曼醫生檢視著她脖子上的紅圈,勒斃的痕跡像是綁在上面的緞帶,是這具憔悴的屍體上唯一的裝飾。
「確實是被勒斃的,從勒痕的角度來看,兇手的身高跟我差不多,慣用右手。」赫曼醫生抬頭對布伊格先生一笑,「你一定覺得這些話任何一個驗屍官都會講,對吧?」
布伊格先生尷尬地笑了,然後補充:「他用的是很普通的麻繩,任何地方都買得到,根本無法禁止,況且就算現在開始管制,他恐怕早就買了一大綑放在家裡。」
赫曼醫生點頭,沒有接續這個話題,往屍體的頭巾伸手。
「直接上主菜吧!」
整齊鋸開的頭蓋骨隨著頭巾滑落,裂口沒有赫曼醫生來得平滑,但也稱得上俐落,頭骨內空空如也,連一滴血也不剩!我分神注意身旁的亞伯,擔心她會害怕、甚至昏倒,她還是沒發出一點聲音,原本就大的眼睛直瞪著屍體。
「嘖!最重要的部分被拿得一乾二淨了!」赫曼醫生說是這麼說,還是很認真地檢查穿過頭骨、然後在頭顱內被截斷的管線。
「亞伯婷,妳可以畫這個嗎?」赫曼醫生把屍體扶成坐姿,指著空空的腦殼,布伊格先生摀住口鼻,儘管屍體在這個季節裡還沒到腐敗的時後。
亞伯掏出炭筆和赫曼醫生出發前給她的紙,就這麼蹲在棺材邊畫了起來,我提燈為她照光。炭筆在紙上時而歇息、時而疾走,忽快忽慢的動作像是音樂的旋律,因為只有膝頭一小片平坦空間,她不時挪動紙張,濃淡不一的灰黑線條構成的屍體在移動間成形,在這之前,我從來不知道光以不同深淺的同色線條就可以準確複製眼界中的事物,此時此刻,亞伯的眼睛大概正以如暴風雨中的雷電對右手喊叫她們所見到的世界。
演奏停止了,亞伯慢慢站起來,在裙子下舒動蹲麻了的雙腳,看都沒再看一眼就把自己的畫作交給赫曼醫生。
「不錯嘛!速度也很快。」赫曼醫生把畫收進手提包,「下次我會講清楚要畫的範圍,不用每次都把整具屍體畫出來。」
亞伯對稱讚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沒有看著赫曼醫生。
「驗屍官,畫這個有什麼用意嗎?」布伊格先生有點遲疑地問。
「喔?我只是在測試新雇用的畫師罷了!你說過屍體可以任我使用的嘛!」赫曼醫生漫不經心地說,在布伊格先生抗議前,他又突然正色說:「我想,這傢伙說不定是同行?」
「同行?」布伊格先生已經放下掩面的手,「你的還是我的?」
醫生指著頭顱內因為血塊凝結而硬化的血管,還有分布在頭骨的洞中、同樣被截斷的淺色細絲,「腦部與顱外相連的神經和血管可說是千絲萬縷,她的整個腦都被拿下來,連結的管線卻沒有粗魯拉扯的痕跡,而是乾脆地被截斷,可見執行這項工作的人對頭部解剖構造下過一番功夫。」
我不清楚布伊格先生是不是有聽懂這段解說,至少他擺出一副沉思的樣子,然後問:「如果兇手可能也是醫生的話,您是不是有什麼想法?」
赫曼醫生放下屍體,看著顱底的空洞低語:「老實說他用的工具痕跡並不太像解剖工具,但這也可能是刻意掩飾身分。腦的話,做這個的也只有……可是我沒聽說他又收了新弟子,不對!他本來就不可能公開……算了算了!先當我沒說吧!」
「喂!您一定是想到誰了吧?叫我怎麼裝作沒聽到?」布伊格先生不顧墓園寧靜地大叫,和一開始小心翼翼的樣子差距極大。
赫曼醫生忙揮手,「這個要從長計議,我確實有想到某個人,但他會出現在這裡的可能性極低,所以除非有進一步的線索,還是暫且當作沒這回事吧!」
布伊格先生盯著醫生,「如果真有什麼消息,你會告訴我吧?」
「大概是很難吧!」
把墓地復原通常比挖開快一點,今晚只看看就把屍體埋回去,沒有作任何實驗,所以遠比平常早就踏上歸途。布伊格先生半途就跟我們分手,剩下我們三人安靜地前進,這對赫曼醫生來說蠻不尋常的。
我想著剛剛見到的情景,心裡覺得難過,我不害怕屍體,但我討厭想像它們死前的感受,尤其她又是被殺死的,唯一慶幸的只有她是死後才被打破頭。亞伯倒是出乎我意料地鎮靜,年紀比我大的人,沒有不曾遇過死亡的道理,但如此直視著死去的人,甚至把它畫下來,需要的不是習慣,因為習慣只是讓妳去忽視,而不是更仔細地凝視。我看不到亞伯,只能勉強聽到她的皮鞋落在石子路上的腳步聲,就像她的人一樣輕,只有一點鞋底與路面的摩擦,間隔頗長,有種猶豫不決的味道。
「真是令人嫉妒!」我聽到赫曼醫生的聲音,他用的是散步的速度,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對我們說話。
「為了累積觀察樣本,我得搶在腐爛前把屍體挖出來,聊勝於無地觀察幾乎死透的腦中那一點點也許只是誤差的電波,在肢體不理會電流刺激時,猜測是我的假設錯誤,還是它已經爛得動不起來;然而只要有人不在意生命,就可以輕易地觀察到活人的腦中活生生的反應,只要不在意會不會終結尚未證實是否存在的永恆,天殺的!既然不在意,那你為什麼要探究靈魂?」
赫曼醫生講到後來已經是對著沒有人的街大吼,突如其來的激動讓我不知如何是好,這一年來幾乎不曾在醫生臉上看過微笑以外的表情,現在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這番話不可能是笑著說出來的。
「醫生?」我試著叫他,大概是太小聲了,到第二次才有回應。
「醫生,你在跟誰說話?」
「啊!一直講這個,妳們也會覺得無聊吧?」赫曼醫生恢復平常的聲調,問起早上我和拉夫去了哪裡,因為他用的是法文,我回答得很慢,還好醫生一次也沒打斷我,不然我大概會緊張到說不出話來,但等我們回到「藍罌粟」時,我也已經累得不想再講半句話。
「藍罌粟」跟我們離開的時候一樣吵,聚集的酒客好像又變多了?一進門,拉夫就急忙迎上來。
「赫曼博士,抱歉我回來晚了!是不是錯過了工作?」
我原以為拉夫會問亞伯是誰,但他看起來根本沒有注意多了一個人。
「沒關係!只是去打發煩人的傢伙罷了!兩個姑娘也覺得很輕鬆吧?」
聽到醫生的回答,拉夫用了比正常遇上陌生人還長的時間盯著亞伯看,這當然是因為她的打扮很奇怪的緣故,不過他還是沒有提出疑問,快步插在我之前,跟著赫曼醫生的腳步上樓。
我領著幾步遠的亞伯到我的房間,但在門口被醫生叫過去。
「剛才我叫妳拿手提包時順便拿上來的木盒,妳放在哪?」
我進到男人們的房間,把擺在五斗櫃上的木盒拿給赫曼醫生,這扁平的木盒甸沉沉的,我早就好奇醫生是買了什麼?
「拉夫,你過來一下!」
拉夫應聲走來,赫曼醫生調整了一個好角度,把木盒在他的正前方打開,暗藍色的絨布上躺著一把槍,接近黑色的細長槍管像在沉睡,木頭握柄磨得很粗糙,旁邊還有槍套和一些不知名的工具。
「拿起來啊!」赫曼醫生催促著拉夫,拉夫瞪著手槍,又飛快地瞄了醫生一眼,才伸出手指輕碰轉輪、滑過板機、再落到握柄,手指在握柄停頓幾秒,下個瞬間就把槍拎出盒外。
「這小傢伙是亞當斯的複動左輪,一次板機就能上緊擊鎚再擊發,板機是重了點,不過我想你應該沒問題!」赫曼醫生得意洋洋、彷彿想要享受驚呼的樣子,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
拉夫舉起左輪,右手直挺挺地朝窗戶伸直,半瞇左眼,不過當然是沒有扣下板機。
「其實我沒有真的用過這個。」鬆下右手後,拉夫小聲說,他用兩手捧著手槍,像是抓著小雞一樣。
「布伊格先生答應我會抽空教學。」赫曼醫生從拉夫手中拿過槍,放回木盒,再把整個木盒鄭重地交給拉夫,「他說我們買子彈有打折,所以你就盡量練習吧!」
拉夫把槍盒收進衣櫃,還小心地壓在僅有的幾件衣服下。我看這裡沒事了,跟赫曼醫生道過晚安,便回到自己的房間。
亞伯的白裙在地上畫成一個圓,像是夜裡冒出森林泥土的精靈傘,覆蓋房間裡僅存的地板,燭台被擺在地板的角落,微弱的燭光中,她奮力地在膝上那本小冊子裡寫著些什麼。
「妳還不睡嗎?」
雖然還隱約聽得見樓下的吵鬧,我知道現在已經不早了,自從不再深夜挖墳之後,我又慢慢習慣了正常的睡覺時間,但亞伯沒有反應,連停下來想一下的間隔都沒有地寫著,我放棄跟她講話,小心踏著牆邊剩下的地板跳上床。
迷迷糊糊的時候,房間陷入全然的黑暗,我感覺到床的另一邊下沉,棉被拉開的空隙竄入寒意,我縮起雙腳,把被子拉得更緊。
這個夜晚是一場戰爭,兩個人共蓋一條被子是讓人不得安眠的最好辦法,尤其是在冬天還沒離開的此時。
到了早上,我發現自己成功地把被子整條捲了過來,轉頭一看,亞伯縮在單人床的邊緣,兩手緊抓著棉被的表面,身上一絲不掛,只有雙腳勉強塞進被子一角。
我嚇得立刻爬出被窩,就算是從前被媽媽大吼都沒有這次清醒得快,早該想到她的襯衣還晾在後院,我把棉被攤開,完完整整地把她蓋住,然後裝做什麼事都沒發生,下樓去把亞伯的衣服拿上來,整齊疊在她的腳邊。
又是晴朗但寒冷的一天,赫曼醫生和拉夫吃完早餐就各自出門,留下我們兩個在旅店,我也不是閒著的,我把換下來的洋裝修改成適合亞伯的長度,還用我的舊衣服幫她做了新的襯衣。
我很擔心亞伯會感冒,所以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偷偷看她,還好她看起來不錯,不是跪在床上探頭看窗外,把房間弄得很冷,就是在狹窄的空間走來走去,打開又關上每個抽屜,偶爾拿出昨晚那本筆記,寫了一會兒又丟著。叫她量尺寸的時候就乖乖走過來,然後再默默閃到一旁。
「喂?」我試著叫亞伯,她滑下床,走到我面前,平舉雙手。
「不是啦!我只是想跟妳講話。」
她放下手,在我旁邊坐下。
其實我也還沒想好要說什麼,只是覺得嘴巴有點無聊而已,而且她那樣動來動去也看得心煩。
「昨天晚上,妳會害怕嗎?」
「害怕什麼?」她問。
「我是說,妳是第一次幫赫曼醫生工作……」我停下來想該用什麼字,但亞伯先說話了。
「羅貝松先生說赫曼博士在研究人體解剖學,其實要我畫什麼都沒差,或許很快就會腐爛的屍體更應該趕快畫下來吧!」
我想到羅貝松先生口中,亞伯拒絕交課堂習作的理由,心想她大概沒有自己所說的那麼隨和,不過我很高興亞伯不在意挖開人家的墳墓,對屍體做這個那個的,說起來我已經很久沒跟其他女孩子在一起了,有亞伯加入我們也算一件好事吧!
縫紉工作讓我忙了一個早上,到下午就沒事做了,赫曼醫生卻還不回來,太陽還高高的總不能再回床上睡覺,我這才覺得應該佩服亞伯能整個早上無所事事地待在房間裡。
「欸!妳有沒有想做什麼?」我問坐在地上寫字的亞伯,她把雙腳併攏側向一邊,看起來比較像穿裙子的坐姿。
亞伯沒有抬頭,但回得很快:「我想畫畫。」
這不是我可以加入的事,所以我沒什麼興趣地隨口應答:「那就畫啊!」
「可是沒有紙。」
這倒是個問題,昨天在到墓園也是赫曼醫生給她紙的,現在她手上只有那本巴掌大的褐紅皮筆記本,畫不了什麼。我想到醫生的房間找找看,他應該還有很多紙,但是房門鎖著。
「亞伯,沒有紙的話,妳以前是用什麼畫的?」
「去買紙。」這次她停下鉛筆,「但是我現在沒有錢。」
所以可以用買的嗎?我摸著腰際,裙子的腰帶內側逢了一個口袋,裡面放著我所有的財產,我想紙應該不會太貴,於是掏出昨天買衣服的零錢。
「拿去。」
亞伯抬頭看我,這麼近看起來,她的眼睛很大,不過或許是臉小的緣故,她好像不明白我的舉動,雙眼轉在我的手和臉之間。
「赫曼醫生還沒給妳薪水吧?這就當作是我先借給妳的,等妳有辦法的時候再還。」
亞伯盯著我的掌心,突然伸手抓走我手上的硬幣,拍拍褲子站了起來。
「謝謝!」
這是第二次聽她道謝,因為比我矮又低著頭,我看不清她臉上是不是笑容。
亞伯匆匆跑出去,剩下我一個人,我想赫曼醫生既然沒交代工作,現在也算是自由時間,乾脆出去走走,省得在房間裡窩得腰酸背痛。
昨天雖然跟著拉夫走了很遠,「藍罌粟」這一帶反而不太熟悉,我在附近街區轉轉,掌握麵包店、肉店和蔬果攤的位置,因為時間還早,又往外圍一圈走,不知不覺就走上了昨晚的方向,發現到這一點,我索性直接往墓園走去。
白天的公共墓園並沒有比較熱鬧,有種午睡的氣氛,大大小小的墓碑在緩坡綿延,簡直像森林一般,我昨天走過的地方大概不到它的三分之一吧?這樣的規模要一個個檢視完需要多久的時間呢?看了幾個蓋得像涼亭的墳墓之後,我決定還是從比較平實的區域看起,於是走向布伊格先生帶我們去挖墳的那一帶。
進入熟悉的區域時,我想起昨晚看到的白水仙,因為有點在意,便從那個方向開始,只走了幾步就看到那座墳前有個眼熟的人影。
墓碑前多了一把新鮮的白水仙,低頭默禱的人大概是感覺到我落在面前的陰影,抬起頭來,見到我時瞪大了眼睛。
「妳在這裡做什麼?」
我已經想過可能會遇上拉夫了,所以沒他那麼驚訝,因為不會解釋自己來這裡的理由,乾脆反問他:「那你呢?卡蘿莉娜是誰?」
聽到那個名字,拉夫瞬間惡狠狠地瞪我,嘴巴張開了卻沒有吐出聲音,我稍微把身子往後縮,心想是不是該道歉,卻又不知道該為了什麼事而道歉。
「為什麼妳會知道卡蘿莉娜?」拉夫一邊說,一邊踏近了一步,踩爛勉強開放的水仙。
我試著不要表現得太害怕,挺起胸膛回答:「我們昨天過來挖墳,我看到墓碑上刻的。」
「原來你們昨晚是來這裡。」拉夫退回原本的位置,發現自己靴子下的水仙,他舉腳把花進一步碾碎。
他看起來沒那麼生氣了,我走近他旁邊,在墓碑前蹲下,閉上眼睛為這個女孩祈禱,以前做禮拜的時候我都在打瞌睡,所以現在也不知道可以講什麼,只能在心裡說:「希望妳已經在天堂安息了!」這樣說起來,睡覺應該是一個被天父喜愛的美德?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我弟弟以前總是不肯乖乖上床睡覺,好幾次在夏天深夜摸出去抓蟲,不曉得他現在是不是好好睡著?
「她是我妹妹。」
我抬頭,拉夫背對著我,遮住了墓碑前大部分的陽光。
「我弟弟……」我想我應該說點什麼,「他是在十一歲的時候病死的。」
「是嗎?」拉夫乾笑兩聲,「她是被殺的。」
除了我們的對話外,墓園裡只有風經過樹葉的沙沙聲,很不適合談論這種事的下午,我稍微移動位置,好坐在陽光下。
「我只離開她身邊一個小時,說不定不到?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她被三個男人圍著……」
我吞了口水,沒有等到最後發生的事,只看到拉夫動也不動的側影。
「他們為什麼要殺卡蘿莉娜?」
拉夫用鼻子發出悶哼,「殺?他們只是在玩弄她,但是她死了,就是這樣。」
我真的開始覺得不太舒服了,拉夫也在這個時候轉身,我仰望他冰冷直視的眼睛。
「所以我說沒事別亂跑,回去吧!」
拉夫邁開腳步離開公墓,我得很費力才能跟上他,但還是有點在意卡蘿莉娜的事,我小跑步到跟他並肩,並問:「那個……那些男人……他們後來怎麼了?」
「都死了。」
這個答案讓我稍微安心了一點,但還是覺得難過,因為就算他們死了,卡蘿莉娜還是永遠離開了,昨晚那個女孩,還有這陣子以來的其他七個女孩也是,永遠消失這種事,不管再來幾次都讓人心裡有種站在高處下望的空蕩蕩感受。
還好公共墓園離「藍罌粟」沒有那麼遠,一直維持這個速度實在很累人,我也沒心思胡思亂想。接近市區的時候,拉夫終於發現我和他已經有一段距離,回頭等我。
「謝謝!」總算是追上他,我忍不住開心地說。
「別拖拖拉拉的!」拉夫丟下話又繼續走,但這次沒有那麼快。
走起來輕鬆點後,我心裡又浮出一個想法,也許會惹拉夫不高興,但我很想知道答案,而且酒館就快到了。
「拉夫?」
他回頭看我一眼,神色有點疑惑,大概是我很少在學法文以外的時候叫他的緣故。
「如果說││就只是如果,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事││如果說赫曼醫生拿你妹妹的屍體做實驗,你覺得……」
「我會殺了他。」這個回答既迅速又肯定,幾乎容不下我說話的空間,拉夫好像是把我的沉默當成了懷疑,又補上一句:「我真的會殺人。」
因為看不到表情,我分不出這是不是玩笑話,只覺得他的口氣很認真,至少這代表他希望妹妹的屍體完完整整地躺在一個他知道、而且可以帶花過去探望的地方。我覺得有點寂寞。
「喂?」
「是!什麼?」我從發呆中回來,慌忙回應。
「昨天赫曼博士帶回來的那個女人是誰?」
我想他指的是亞伯,就告訴他赫曼醫生在「貓與線球」所說的話,還有我們去畫了黑彌撒案的死者,順便解釋亞伯為什麼要那樣打扮,至於羅貝松先生說的那些故事,我想應該沒有必要講出來。
拉夫一面聽,一面發出不以為然的哼聲,等到我說完,他才開口:「四個人的馬車未免也太擠了,不知道那個女人的決心如何?」
我不懂他指的決心是什麼,至少亞伯不會害怕夜裡的墳場,真要說不想做了,那就不要做吧!真不知道一年前赫曼醫生問我要不要為他工作時,拉夫是不是也這樣看待我?現在才來探究這個多半不會是什麼開心的事,所以我搖搖頭就把它忘掉。
藍花招牌出現在不遠處,走進店面前,拉夫頓了半晌。
「回去之後就別再亂跑了,如果妳真的那麼閒的話,就去問赫曼博士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嗯!」我大力點頭回覆。
回到待了一天的房間,我最先看到的是滿地的紙,是真的所有看得到的地面都被掩蓋,簡直像一夜間飄了大雪的清晨,照這個密密麻麻的情形看來,恐怕不只一層,我撿起腳邊最靠近門口那張,畫著我們昨晚睡的床,滿是皺褶的床單和擠到一旁的被子,完全就是我早上懶得整理導致的樣子,看得我都要臉紅了。其他散落的紙上還畫了衣櫃,門、窗戶、窗外的牆……,這個房間所能看到的東西都出現在紙上,趴在紙堆中間的女孩只看了我一眼,又埋頭面前正在成形的素描。
我開始一張一張地「剷雪」,開出一條門口到亞伯旁邊的路,也許她是真的畫什麼都沒差,現在的她專注的樣子和畫屍體的時候沒有兩樣。只要是她看得到的東西,全都被縮到小小的紙張中。
「亞伯……」我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叫她,最後成了這樣的半調子。
炭筆離開紙張,滾到膝蓋邊其他未削的炭筆間,亞伯把完成的「茶几」圖推到旁邊,才抬頭看我。
「妳回來了。」她說得很小聲,而且講到一半又低頭向地板,隨後開始收拾滿地的畫。
我也幫著整理,但沒有她迅速,才撿個幾張,亞伯就抱了一疊。
「想不到妳買了這麼多!我還以為紙會很貴呢!」我把所有用過的紙集中到她手上,亞伯把畫擺到茶几上,壓在高度可以拿來當枕頭的空白紙下,猶豫了一會兒,她又從紙堆上方拿了一張白紙。
我鼓起勇氣問她:「我可以看嗎?」
「什麼?」
「妳的畫。」
她定住動作,沒有說話,我想從她的表情看出自己有沒有說錯話,可是她的眼睛像是小時候村子裡藥劑師從城裡帶回來給女兒的瓷娃娃,亮晶晶的卻沒有心緒。
一疊紙塞進我的手裡。
「謝謝!」
亞伯背對我,沒有看到我的笑容。
我們各據著床的一頭,亞伯在畫畫,我脫了鞋,把腳丫子塞進棉被,屈著腿窩在床頭。亞伯的畫除了沒有顏色以外,完全像真的一樣,雖然昨天就見識過,現在看到紙上熟悉的場景,要不是就身處在這個房間,真會以為是魔法把這些東西封進了紙中。
這天赫曼醫生很晚才回來,所以也沒和我們一起吃晚餐,多米埃太太幫我們準備肉湯的時候一臉同情,尤其是看到赫曼醫生的助手又多了一個亞伯後,刻意對她大聲嘆氣的樣子,簡直是想勸她趁早辭了工作似的。
我在睡前到醫生的房間敲門,醫生已經換上睡衣,卻還坐在床邊,他的手中、膝頭和整張床上都擺了紙,只比下午亞伯弄的好一點。看到我走進來,赫曼醫生微微一笑,問道:「今天過得如何?跟亞伯婷處得還習慣嗎?」
我點點頭,然後說:「赫曼醫生,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嗎?」
「嗯?」
赫曼醫生一時沒有理解,我又解釋:「我拿了您的薪水,可是最近都沒做什麼,昨天去挖墳也沒幫到忙。」
「喔!也是不該把小姐們整天悶著呢!」赫曼醫生放下讀到一半的紙張,「那麼明天開始,我就不客氣使用我發出去的薪水囉!」
隔天傍晚,赫曼醫生帶了好幾本硬皮書外加一大疊紙回來,他花了一點時間教我怎麼用羽毛筆,然後在書裡夾上字條,指定要抄寫的頁數。明明比縫衣針粗得多的筆桿,卻非常地難用,快一點就劃破紙,慢一點就在紙上暈成一片,連寫過的地方都毀了,只是睡前練習一下,上床時五隻手指中就黑了四隻。
隔天早上,我正式開始跟寫字奮戰,單純把一個一個字母的形狀畫下來很慢,如果是我認得的字──像是冠詞或介係詞──因為心裡記得它們的樣子,就抄得比較快,為了早日完成醫生交代的工作,我決定把比較常出現的字背起來。
「欸,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亞伯坐在「藍罌粟」門口,她昨天把後院也畫完了,現在在畫對面的房子,我在店面裡窗邊的桌上寫字,上午還不是「藍罌粟」的營業時間,老闆娘只在早餐時間起來看了一下我們,現在又回去補眠。
「什麼?」她頭也沒轉,沒有停筆。
「妳看一下這邊啦!」我把醫生的書遞出窗外給她,「這個字是什麼意思?」不是我吹牛,這可是我最熟的一句法文。
亞伯只看了一眼,然後說:「那個在身體裡的,就是妳為什麼會想、會說話的東西。」
「是『智慧』的意思啊!」我把書收回去,亞伯卻回應了我的自言自語。
「不對!是『靈魂』。」
如果聰明一點的話,確實應該要想到是靈魂的,畢竟那是赫曼醫生的研究主題,而且拼法也跟德文一模一樣,我正這麼想的時候,突然發現不太對勁││我剛剛的自言自語用的不是法文。
「亞伯,妳會講德文?」
窗外的女孩理所當然般地回答:「嗯,小時候學過。」
「妳怎麼不早講?」我興奮地大叫,我其實很習慣乖乖待著不說話,不過那時候有一個嘴巴永遠停不下來的赫曼醫生,所以旅途上一直很熱鬧,這幾天老是單獨和亞伯在一起,知道可以不需要這麼費力才能跟她講話,感覺輕鬆很多。
我之後又問了她很多字,她教了我「意識」、「知覺」、「感覺」這些有點像又不太像的字,就連用母語講我都聽不太懂,還有一半的字亞伯也不確定是什麼。
「妳在看的是什麼書?」亞伯站起來,靠在窗台上看我。
「其實我看不懂。」我老實對她說,「妳想要知道嗎?」
「如果知道內容的話,有些字就能猜測出意涵。」
我把書交給亞伯,指給她看赫曼醫生要我抄的頁面,她看得很快,不像我還要一個字一個字唸出聲來。
「赫曼先生……不是醫生嗎?」
我不明白亞伯的疑問。
「他是醫生沒錯!雖然沒看過他看病人,不過應該確實是醫生。」
亞伯快速地翻了前後沒有指定的頁數。
「可是這篇文章看起來像是魔法師││不,是哲學家會看的。」
「那是在說什麼?」我也湊上去,可是因為從我這邊看是倒著的,所以一點也看不懂。
「這個有點難解釋。」亞伯看起來很為難,翻了好一會兒書,終於停在其中一頁,「像是這邊,它提出一個問題:一個人本身到底在哪裡?」
「什麼?那要看是誰、在什麼時候吧?像我們現在就在巴黎的『藍罌粟』酒館。」
「不是這樣。」亞伯抬頭看我,因為靠得很近,我甚至可以看到她眼睛裡隱約還有一個我,正呆呆地看著她,「妳意識到自己就是自己,不是什麼其他東西的那個核心,到底在哪裡?是在妳的頭頂、眼睛、嘴巴、胸口、肚子,還是腳掌?」
她隨著話依序看過我身上的各個部位,我吞了口水。
「是在……心臟嗎?」人是用心去喜歡、用心去感受,知道自己是自己的那個部分,應該也在心裡吧?不過赫曼醫生看的書大概不會這麼簡單,我已經準備好要聽到這是錯誤答案。
「寫書的人也還沒找出答案,不過他提出了一個假想實驗,如果依序切掉一個人身上的各個部份,等到他不再存有自我意識的時候,就可以確定自我意識存在剛剛切下去的那一塊,反覆進行很多次實驗,理論上就可以找到產生自我意識的最小單位。」
我不敢想像這個實驗要怎麼做,一定會非常地痛,而且還要很多人這麼做,因為實驗失去的自己,還會回來嗎?
「這個實驗當然不可能真的進行,因為沒有人在切掉頭之後還能活的;同樣的,切掉肚子也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但總不能說『自我』同時存在頭和肚子。」
亞伯把書闔上,放回我手中,因為坐下消失在窗口。我在桌上攤開書,可是不知道剛剛亞伯看的是哪一頁,於是翻到剛剛抄寫的位置。
亞伯瞇著眼睛望對街,我從她帽子上方往下看,紙上有一個在走路的年輕人,要不是角度正好看不到他的臉,要拿著這張圖找到同一個人也不是問題吧?但是現在的路上沒有一個路人。
「嗯?」亞伯仰頭看我,帽子往後腦一滑,被她在滑下腦袋前按住。
「亞伯,妳覺得呢?妳覺得妳在哪裡?」
她低頭繼續畫畫,圖上那個男人的腳下多了街上的磨石子路。
「沒有意義。人隨時都在緩慢地改變,要找什麼永恆的自我,根本就沒有意義。」
我看著街景慢慢進入亞伯的黑白畫,一個抱著麵包的小女孩跑我們面前,在這短短的瞬間,亞伯的筆在男人前方留下這個女孩的身影。
這個早上,亞伯畫了餡飽多汁的肉餅那麼厚的一疊紙,而我抄的四頁裡面,有兩頁被畫破、一頁漏滿了墨水。
因為多米埃太太準備要開店,下午我們移到房間裡工作,多米埃太太借我一個木箱,讓我可以坐在上面,把書放在矮櫃上抄寫,亞伯的話似乎不介意趴在地上,或乾脆把紙墊在腿上畫,但是她遲遲沒有開工,而是站在我背後。
「不是這樣。」
「咦?」我轉頭,她盯著看的應該是我的右手。
亞伯伸手拿走羽毛筆。
「筆,應該是這樣拿的。」
羽毛筆如同炭筆一般在她手上流暢地運動,畫出粗細一致的線條,但是她寫的字和書上長得完全不一樣。
「等一下!赫曼醫生說要抄書上的字!」
亞伯停筆看著自己寫的東西,又看了書上的文字。
「我沒有抄錯吧?」
我搶過羽毛筆,「明明就完全不同!這根本不是同一種字母吧?」
亞伯在書和紙之間來回,突然說:「妳沒看過書寫體嗎?」
「什麼?」我不敢再那麼大聲,感覺自己好像誤會了什麼。
亞伯輕輕扳開我的手,把羽毛筆拿回去,另外拿了一張紙來解釋給我聽,她的字瘦長有勁,和規規矩矩的字母一點都不像,但經過說明之後,似乎連我都可以在兩種字母間找到相似的地方。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亞伯在抄書,一張紙沒多久就寫滿了飛躍的字跡,蔓生到下一張白紙。
今天赫曼醫生比較早回來,我交給他一共十四頁的文章。
「想不到妳的字很漂亮嘛!」醫生翻了翻,笑笑地說。我想告訴他不是這樣的,但看到他對我眨了眼睛,他應該從頭到尾都沒有搞錯吧?
隔天開始,赫曼醫生帶回來除了要抄寫的磚頭書外,還夾雜了用釘子裝訂,看起來很容易散掉的小書,這對我來說是件好事,因為我又沒工作了。拉夫白天都不見蹤影,晚上就在房間裡一遍又一遍地擦槍,愛護得像嬰兒似的;醫生也跟多米埃太太借了木箱,每晚回來隨隨便便吃完晚餐就坐在木箱上看亞伯抄的文章,不時塗塗寫寫些什麼;現在赫曼醫生帶回來的書都是亞伯在抄,和她比起來,如果讓我來的話,赫曼醫生恐怕就不用每天看到那麼晚睡了吧?最重要的是,亞伯不只會寫字,還能把書上的圖一倂照著畫下來。
那些書頁泛黃的小書都是一些沒有圖畫的故事,比以前練習法文的童話有趣多了!我看的第一本是講說有個美麗聰慧的少女得到死去姑媽的遺產,搬進一間陰森恐怖的城堡,城堡裡每晚都發生怪事,就連她的貼身女僕都好像有事瞞著她,就在她差一點被女僕長殺害的時候,一個蒙面的瀟灑青年出現了,之後她三番兩次的危機都被這個蒙面青年解救,最後才發現這個人竟然就是幫她處理產業的表哥,原來表哥處理城堡的地產時聽到女僕們的密謀,才偽裝成馬夫好保護她,他們一起揪出想殺害她、取得城堡的壞人,然後辦了盛大的婚禮。
要不是有亞伯的話,我根本不可能看完一本書,一開始的時候,我看一句話要問她兩三次,一頁可以看半個早上,要不是卡蜜拉既聰明又高雅,而且我也很想知道蒙面人的身分,怎麼會有這個耐心把它看完。下一本我就看得快一點,這次的主角是個隱藏身份的流亡公主,同樣是高雅又聰明,可惜比起她最後嫁的王子,我比較喜歡常常在她身邊的那個年輕學生。
我老是看小說,讓亞伯工作,總覺得不好意思,所以有天我也拿了書給她,跟她說可以換我來抄,但是她看也不看一眼,問她為什麼,她只說那些又不是真的。
怎麼可能有人編得出這麼多故事?我其實不太相信,可是對於書,我想亞伯還是懂得比我多,我也不在意這是不是編出來的,因為這些小說都非常好看!那些和我差不多年紀或比我年長一些的女孩或許沒有家人、或許為了種種原因來到陌生的地方,但是憑著她們的機智和勇敢,總是能活過各式各樣的危險,得到很好的歸宿,像是英俊又和善的丈夫,還有美麗的莊園。
有了這些小說,我可以天天都待在房間裡,不過亞伯有時會出去畫畫,我有幾次跟她一起出去,她畫的時候,我在旁邊一樣是看那些小說,亞伯去的地方沒個準,我們去過很多垃圾的死巷、吵的耳朵痛的工廠外面,就是從沒去過什麼稱得上有風景的地方。她真的會畫下眼睛看得到的任何東西,有天我看她畫了一隻死貓,都畫過死人了,死貓也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吧?
看書看累的時候,我也喜歡看她畫畫,雖然她的畫和這個世界相比,除了顏色之外沒有兩樣,但是我喜歡從畫中看到和她的眼睛所看相同的東西。前幾天亞伯撿了一小塊木板,現在她都曲著膝,把木板墊在大腿上,像是一隻縮起來的刺蝟,只不過如果摸上去,她的刺應該是軟的吧?
我也跟她一起去買過紙和畫筆,用的還是我的錢。赫曼醫生似乎很忙,有天早上,多米埃太太把我拉到一邊,問我赫曼醫生最近在忙些什麼,我只能說他在研究,老實說這並不像他,比起每晚關在房間裡,在樓下酒館和隨便哪個人聊天更符合醫生以前的作風。
布伊格先生來找過赫曼醫生幾次,醫生也不是每次都肯出來,布伊格先生似乎還想請醫生幫忙調查死人,但赫曼醫生只跟他坐在吧檯喝酒,弄得多米埃太太心煩,沒再跟他出去挖屍體。
有時候我覺得倒不如回家算了,赫曼醫生似乎不需要我做什麼,再過不久就是開始耕作的季節,可是我知道家鄉很遠,我一個人沒辦法回去,雖然我現在有錢買幾隻自己的羊,不用像媽媽以前幫人放羊,只是我也不那麼確定是不是該每天看著羊長大、生小羊、擠奶、賣錢。
說起來來有一個每天不知道在做什麼的人,拉夫總是一早就帶著槍盒出門,到傍晚才回來,天知道哪來這麼多地方可以去的?不過他畢竟對這裡熟得多。那天從墓園回來後,我們沒有再說過話,我常常想起陽光下沉睡的卡蘿莉娜,我想像中的她也是金髮,大概是微捲,環繞著她瘦小的身形,如果她能長大的話,多半會長成修長的女人,但我知道這不是她現在的樣子,現在的她已經腐敗乾枯,比墓前的水仙花好不了多少,就算是這樣,白水仙還是會一朵一朵陪著卡蘿莉娜腐爛吧?
有天傍晚,亞伯在房間裡抄書,我坐在床上慢慢地讀著小說,光線越來越暗,我想著再讀一頁就要去點燈,樓下由遠而近的馬蹄聲匆促停止,我放下書,跪在床上看窗外迅速聚集的吵鬧人群,人群中心的是一個滿身鮮血的女人,被幾個男人抬著,我從帽子認出前面領著他們進屋的是赫曼醫生。
「好像發生事情了!」
亞伯因為我的話而抬頭,但她根本沒有看外面,又埋頭抄寫。
「是不是該下去看看?」雖然我用的是問句,其實已經做了決定,我跳下床,半跑步下樓。
酒館裡一片亂哄哄,所有人都站起來,拉著脖子想看受傷的女人,我停在樓梯的一半,勉強有好一點的視野,那女人大約三十多歲,從我這邊看起來一動也不動,要不是血還在流,還真像是死了,衣服因為不斷湧出的血,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現在是怎麼了?別把死人抬進來啊!」從聲音判斷,多米埃太太應該站在吧檯後,她的嗓門毫不費力地蓋過店裡店外所有議論的人。
「老闆娘,她還在呼吸呢!」跟著湧進「藍罌粟」的某個人叫道。
「這邊!這邊!」要不是看到赫曼醫生大力推開擠上來人,激烈地揮著手,指揮大夥兒抬著女人上樓,我還真不相信這個熟悉的聲音真的是來自他,他抬頭看到我,匆忙之間竟然還習慣性地牽動嘴角微笑,「艾莉,上去鋪床。」
「赫曼!你要把那血淋淋的東西搬去哪?」多米埃太太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大吼。
「全算在我的帳上!」赫曼醫生更大聲吼回去。
我跑上樓,把散落床上的小說全抓起來,暫時丟到五斗櫃上,床角的棉被用力一抖,漂亮地覆蓋整張床,我想了一下,把棉被掀起來,留下讓他們放置傷患的空間。
亞伯已經起立,退到牆邊讓進到房裡的人們有地方站,這個房間本來就夠小了,我被擠到一邊,看不見受傷的女人。
「恐怕是不行了?骨頭都穿出來了!」有個靠近我的聲音這樣低語。
「被那種瘋馬踩到,沒死在當場也算是奇蹟吧?」另一個聲音回答。
我試了幾次,無論從上面或下面,還是不能看到應該已經被放到床上的女人。
「你們也差不多一點!」多米埃太太的聲音一響,整個房間突然靜了下來,她插著腰立在門口,「我有說過你們可以上來嗎?沒付房錢的通通給我下樓!」
靠近門邊的人稍微動了,漸漸像是岩壁鬆落的土石,一個個看熱鬧的人離開房間。
「謝了!」赫曼醫生站在床邊,彎腰查看受傷的女人。
「等那女人好了,記得來跟我算帳!」多米埃太太撂下話,轉身離開。
我走近床邊,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臉色白得可怕,赫曼醫生把她混雜血汙和泥沙的裙子掀開,傷口好像是在左下腹到大腿之間,因為一團血肉模糊,我也看不清楚。
「幹!忘了叫露西燒盆開水!」赫曼醫生小聲咒罵。
「要我下去跟老闆娘講嗎?」我主動提議。
「嗯……好。」赫曼醫生點頭,「啊!對了!妳順便去買牛血。」
「什麼東西?」我停住往門邊的腳步。
「牛血。」赫曼醫生用法文重複了一次,這只讓我更搞不懂,「最好是小牛的,年紀越小越好,妳去屠戶就直接問他們今天有沒有宰牛,然後問放出來的血倒掉了沒?」
「這要怎麼問啊?」
「算了算了!」赫曼醫生在身上摸了一番,滿手的血把背心弄得一蹋糊塗,鐵定很難洗。
「可惡!」他終於放過衣服,「哪裡有紙筆?」
亞伯遞來鉛筆和褐紅皮筆記本,赫曼醫生翻開就寫,又大又潦草的字跡橫跨了一整面。
「妳就拿這個給他看吧!如果屠夫連這個也看不懂,總是找得到一個人唸給他聽。」
我收下筆記本時順手抹掉封皮上的血漬,最近因為要抄書又要畫畫,亞伯已經很少拿出這本冊子,但她還是不會希望弄髒吧?
多米埃太太和盧恩還在清理一路滴落的血跡,我一下樓,多米埃太太就放下抹布走過來。
「那個女人狀況怎麼樣?」
我搖頭表示不清楚,「醫生正在治療,他說要燒一盆開水。」
我原以為多米埃太太會抱怨,不過她什麼也沒說就轉頭使喚盧恩去準備。
外頭是夕陽正紅的時候,因為赫曼醫生難得急迫的樣子,我也忍不住小跑步起來,就算是在春天還沒個影的此時,絨布斗篷底下沒多久就變得黏黏的,雖然讓我最好的一件外衣發臭的話,接下來要洗會很麻煩,想到將死的女人,我只有更加快腳步。
在這裡我不需要下廚,所以沒什麼機會去肉舖,這幾天又幾乎都窩在酒館裡,我繞了一段路才找到屠戶。玻璃窗裡,一個看起來臉很臭的大叔正在收拾店面,我站在招牌前猶豫要不要推門,結果被裡面的人看到,門就被拉開了。
「要什麼?」大叔講話很快,聲音都含在鬍子裡,我緊張得想不起該怎麼買東西。
「一聲不吭是想做什麼?不買肉就快走!」
光是想確定有沒有聽錯就讓我愣在門口,越想越是記不得屠夫大叔嘴巴發出的是什麼聲音,還好我有想起握在手裡的筆記本,趕緊翻到赫曼醫生寫字的那一頁,送到大叔面前。
「什麼東西啊?」屠夫大叔拿過筆記本,不知道他皺起來的眉頭是因為赫曼醫生的筆跡,還是他看不懂字,幸好他拿著筆記本就往裡面走。
在店裡空等了一會兒,大叔提了個有我腰三倍粗的桶子出來,暗紅色的濃稠血液在裡面跳動,大叔倒是很有技巧地沒讓它濺出來。
「今天沒宰小牛,老實說,這桶還沒倒掉算妳運氣好!」他看著我,又皺眉了,「妳提得動嗎?」
我伸手握住鐵絲充當的提把,果然是黏黏的,只是這樣稍微靠近就有撲鼻的腥味,聞得都要頭痛了,但是我不鬆開手,這時候離開把手,只會想把滿手髒污抹掉,再也不要碰到,所以我不願鬆手。
「是不必收妳錢啦!反正這本來就是垃圾,不過如果妳就這樣把水桶提走了,我會很困擾的!」
不能借走水桶?我看著桶裡半乾涸的牛血,就算回去跟多米埃太太借水桶,恐怕有一大半的血會黏在這個桶子裡。
「或者,妳可買下這個桶子,這麼一來要拿去哪都是妳的事了!」
大叔對我伸出手,我終於懂了他的意思,放下桶子,從裙子裡翻出錢幣,數給他指定的數目。
這桶血不是普通的重,鐵絲勒得掌心發痛,沒走兩步就要休息一下,大概是放久了,都沉在桶底變成血塊,但這只讓上層變得更清,還是不時灑幾滴出來弄髒我的裙子,今天有得洗衣服了!我一邊想著這個來轉移手痛的注意力,一邊覺得這個念頭只讓人越想越煩。
橘紅的天空開始褪色,路上沒什麼行人,不然的話,路人應該會覺得我很奇怪,為什麼要這麼吃力地提著一桶血,搞不好還會被當成黑彌撒案的兇手之類的,記得其中一次死去的女孩就是被放血。
「藍罌粟」又聚滿吵鬧的工人,下午搬過那個女人的痕跡全消失了,忙著喝酒的客人沒注意我手上的東西,多米埃太太雖然多看了一眼,但不知道是正忙還是怎樣,也沒攔住我上樓。
我推開房門,開不到三分之一就被卡住,看到門縫後穿皮鞋的腳,應該是亞伯坐在地上,她站起來幫我開門,赫曼醫生還站在床邊,要不是矮櫃上多了一個臉盆,房間裡點上煤油燈,感覺從我離開到現在一點時間都沒經過。
「醫生?」
「艾莉嗎?」赫曼醫生沒有回頭。
「那個牛血……」
「放著。」赫曼醫生直接打斷我的話,我決定不要問他該放在哪裡,再說這房間也沒多少空間,我盡可能把水桶擺到牆角,免得被誰不小心踢倒。
亞伯靠過來看,她手上捏著一張紙,不知道剛剛是在畫什麼,我想大概是床上的女人,除此外這房間裡根本沒有亞伯沒畫過的東西,說不定還是赫曼醫生要她畫的?她應該也很樂意,畢竟打發時間用的小本子……對了!亞伯的筆記本呢?
我確實把它拿給肉舖老闆了,回來的時候只提了一大桶牛血,所以是老闆沒有還我?我看著靠近身邊的亞伯,她沒跟我要筆記本,只是盯著水桶,我卻自己覺得心虛。
「我出去一下!」小聲對她這麼說,我沒有解釋就跑出房門。
這次不需要找路,我一路跑到肉舖,斗篷因為跑步飛了起來,晚風灌進外衣下,還好跑了幾步就不覺得冷。肉舖已經掛上「休息中」的牌子,我貼在玻璃門往裡面看,雖然天色暗了,月亮已經升起的外面還是比沒點燈的室內亮,看不清楚裡面的狀況。
「有人嗎?」我試著敲門。
還好屠夫大叔就住在樓上,他聽到我問「筆記本」的時候,還很驚訝我不是啞巴,儘管我連完整的問句都沒說出來,大叔幾乎稱得上親切地幫我找到筆記本,還用袖子把上面的髒汙揩乾淨。
我把小冊子收進圍裙口袋,感覺安心得多,總算可以慢慢走回去,現在也確實不是適合跑步的天色,今晚一點雲都沒有,天空格外地黑,只有彎月是亮著的。
路上沒什麼人,但不遠處一直有腳步聲。我專心想著赫曼醫生搬回「藍罌粟」的女人,希望那桶血已經幫上忙了!看著人死掉真是件奇妙的事,明明就只是見不到,以前媽媽去探望外婆時,我們也是很久沒見到她,但加上了一個「再也」──再也見不到了──就變得很可怕的感覺,其實對旁人來說,「死掉」和「相隔很遠很遠」沒有什麼差別吧?可是對自己來說,死掉就是永遠睡著而且不作夢,所有好的壞的事都沒了──再也沒有。
回「藍罌粟」那條巷子的前一個轉彎,我注意到背後的腳步聲漸漸接近,還沒回頭看是誰,頭上就重重一記,敲得我站不穩腳步,兩個膝蓋往石子路一跌,從頭到腳痛成一片,沒來及叫出聲,喉頭就被什麼勒住,明明已經是晚上,眼前卻像太陽突然又下山了一次,黑到比黑夜更黑的盡頭。
好痛!整張臉都好痛!也許身上其他地方也是,但感覺不到了!腰後被什麼抵住,動不了!一掙扎脖子就好痛!就算身體不掙扎,鼻子、嘴巴還是在拚命地掙扎,可是沒有用,沒有一點空氣的隙縫,沒有一點思考的隙縫,沒有一點……
「砰!」
脖子上陡然鬆開,我身體一軟,往下倒,又被拉緊,右手抓到身後的絨布,用力拉扯,和脖子上的力量抵抗著,很痛很痛地在呼吸。
貫穿掌背的刺痛,我還是抓著,手掌都散開了,手指還是抓著,跟著絨布衣襬扭動,手中緊握的金屬釦在指間壓出血痕,這已經是全身上下最安適的位置。
「放開她!」
也許是有這個聲音,或者還有跑步聲,應該很遠很遠吧?我就連眼前也看不見什麼,黑絨外套上耀眼的金排釦間閃過一道光,什麼東西重重地鑽進胸口,我在掉落,還沒著地前就失去光,巷子靜得不可思議,我等待著那個剎那的撞擊,感覺不到腳下的實地,就這樣倒下一定會很痛!
在感覺到之前,一切都消失了。
之後不久,赫曼醫生帶了一本漂亮的圖畫書回來,從那天起,白天裡只要不是在趕路的時候,我都得乖乖坐在馬車外面,學著唸那本書。法語也是那些字母,只有一兩個比較奇形怪狀,但是唸起來完全不一樣,感覺口水在嘴裡咕嚕咕嚕地滾,我試著把拉夫唸給我聽的句子背起來,但效果不太好,畢竟我連德文拼字都不太會。
我不是個勤快的學生,拉夫更是教得有一搭沒一搭,他通常都躺在旁邊的草地上,用帽子蓋著臉睡覺,那個季節的草已經黃了,他總是睡得滿頭分不出乾草還是頭髮,就連我求救的時候也不肯起來,隨興地接下句子,所以故事裡的小女孩有時候在森林裡遇到狼、有時候遇到熊,有幾次被吃掉,有次甚至吃了哥哥。
有一天我又想不起來「把斗篷弄丟了」該怎麼說,但是拉夫怎麼也叫不醒,我乾脆學著法語的發音,張開嘴就胡唸一通,覺得差不多了就翻到下一頁,這樣進行了一陣子,原本就微弱的冬陽突然黯淡下來,我抬頭一看,赫曼醫生在我面前微笑,近得看得見他剛要長出來的鬍渣。
「這個故事聽起來挺有趣的!可以請艾莉姑娘翻譯一下嗎?」
我對醫生回以笑容,他的樣子與其說是抓到學生偷懶的教師,還更像是拉著孩子去買糖,然後說聲:「噓──別給媽媽知道!」的爸爸。
赫曼醫生沒有再追究過這件事,在那之後,我的法語課又多了一項「日常會話」,老師還是拉夫,因為醫生有空的時間都在馬車上忙著研究。回想起來,在赫曼醫生手下工作快要一年了,我還沒真正跟拉夫說過幾次話,對話變成法語後,更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所以拉夫就會出一些像是「假裝妳是妹妹、我是哥哥,妳問我晚餐要吃什麼?」之類的題目給我,這簡直就像在辦家家酒,後來我覺得煩了,有次問他可以不可以我當姊姊、他當弟弟,他只說了:「妳明明就比我小。」我覺得既然是假裝的,六、七歲的差距也算不了什麼,但是我沒再跟他要求。
除了法文之外,拉夫還教我怎麼駕馬車,這就不是赫曼醫生的命令了。那一陣子的天氣就算是正午也很冷,我常常緊緊包著赫曼醫生給我的斗篷,和拉夫擠在駕駛座上,篷車裡自然是暖和得多,但我更想親眼看著我們要走上的路,吹著每個村落的風,從韁繩感受前進的方向。
拉夫還是不放心讓我一個人對付提比亞和費博拉,雖說牠們紳士得連桑塔斯太太耕田的馬都要汗顏,這是因為主人的教養嗎?另外很大一部分我想確實也跟赫曼醫生脫不了關係,小小的篷車裡除了我們三人的日用品,只要有空間的地方都被醫生拿來擺書和標本,明明看起來都是一樣的東西,赫曼醫生還是不斷製做新的標本,我都開始懷疑它們是不是趁我們不注意時,在陰暗的角落偷偷增殖,加上幾個月前搬回來的一大疊舊書和筆記,提比亞和費博拉光是慢慢走著就是一件苦差事。
赫曼醫生的研究材料是死人,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有人死去,但實驗材料還是不容易得到,因為人們通常不會准許你用他們的屍體做實驗,所以我們只能去墓園裡挖新下葬的屍體,這當然是違法的,不管是地上或是天國的律法,但我沒有真的很在意,畢竟如果小心的話,根本不會有人發現,也不會有人為此傷心。
實驗通常直接在墓園裡進行,赫曼醫生會把死人的腦袋鋸開,人的頭裡面水水的,頭殼下帶著一層像水煮蛋那種薄膜,薄膜下看起來像老婆婆的臉,不管是顏色或是皺紋。敲開腦殼常常會像打蛋一樣連同那層膜一起敲破,染紅的水中浮出半熟蛋般的腦,赫曼醫生拿兩支又粗又鈍的針去戳它,我最近才知道那叫做「電極」,可以在特別的水裡製造閃電,不過電極做出來的閃電可小得多,要接上指針才能知道它確實存在。赫曼醫生說身體的各部分之間會用電來對話,譬如說眼睛看到麵包的位置,會用電告訴手,好讓手拿得到,我想像迷你閃電在我的身體裡拼字,說不定我的眼睛最近也學會寫法文了?
腦是一個人身體裡最聒噪的地方,妳沒出口的自言自語都在這裡。赫曼醫生拿著電極跟死人的腦對話,問它們到底哪個角落藏著靈魂?已經死去的腦說不出什麼通順的話,所以我們才需要一夜復一夜旅行在一個個鄉間,從它們的隻字片語拼湊出靈魂的形狀。
有時候赫曼醫生會決定把腦從頭裡面拿出來,放進玻璃瓶裡,離開頭的腦比剛出生的嬰兒還脆弱,一不小心就會讓它糊得像新鮮的乳酪,掉進棺材裡還好,掉到外面就難清理了!我會撿樹葉來把爛掉的腦漿挖乾淨,讓拉夫埋在旁邊土裡。幸運能安全進入瓶子裡的,則會被帶回馬車上,加入醫生收藏的標本。我看過醫生把放了很久的標本拿出瓶子外,奇怪的是,屍體的其他部分只有越來越腐敗,醫生收藏的腦卻是越來越堅實,我問赫曼醫生可不可以摸看看,他說只要手乾淨就可以,我在裝飲用水的泉水下大力搓手,連指縫也沒有放過,腦摸起來還算清爽,像是還沒烤過的黏土,倒是用來泡著腦的那種水氣味很重,好幾天吃飯都覺得手上還有味道,所以我就沒再碰過醫生的標本。
我們最後一次挖墳是在聖誕節前,那個晚上飄著雪,我拚命搓著手指以免凍僵,赫曼醫生毀了那年最後一個腦。
聖誕夜的時候,我們停在一個沒去過的村子,赫曼跟村裡人買了一隻老母雞和一瓶葡萄酒,拉夫在雞肚子裡塞了很多香草,我以前也看過桑塔斯太太這樣烤雞,因為我只有白天在她的田裡幫忙,晚上就回到自己家,所以一直沒有機會嘗一口。這次絕對有快要半隻雞是我吃的!拉夫光憑營火就把雞烤得外面焦黃酥脆、裡面鮮美多汁,雖說我不記得自己哪時候吃過烤雞,我敢保證這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一隻!
赫曼醫生在餐後給我一雙野莓色的兔毛手套,手腕上還有淺粉色的毛球,我趕緊在圍裙上擦乾淨油膩的手,迫不及待把手伸進去,軟綿綿的像是戳進一坨雲;拉夫的聖誕禮物是一雙長筒皮靴,他也給赫曼醫生準備了一把新的刮鬍刀作為回禮。我摸著裙頭內袋,裝著這一年來薪水的地方,十個銀幣和一些零錢已經累積了一點重量,我暗自決定到下一個村子要買一些羊毛線,幫醫生和拉夫一人織一雙又厚又暖的襪子。
葡萄酒讓身體暖暖的,感覺可以睡得很舒服,我沒喝幾口就躺到柴火邊,火邊的泥土地被烘的又熱又乾,我都快裹不住斗篷了!拉夫和赫曼醫生還坐在車緣,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我閉上眼睛,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熱烘烘的臉皮和涼颼颼的後背在心窩調和恰到好處的暖和,睡著以前,突然想起上一次聖誕節的場景。
我的最後一次聖誕節是在四年前,媽媽烤了一大塊豬肉餅,我和弟弟都想搶最後一塊,媽媽叫我讓給弟弟,我不懂為什麼只因為我比他早出生一年,就凡事都要讓他,但那時我已經大到不會在媽媽面前說出來了。後來晚一點的時候,爸爸把我叫到外面去除屋簷下的霜柱,然後遞給我一顆紅莓,這種冰天雪地的時候哪來的紅莓呢?爸爸沒告訴我過原因,只叫我別讓弟弟知道,我把紅莓藏進床頭的陶罐裡,無論弟弟或老鼠都沒發現,但我沒來得及在乾癟前吃掉它,現在這個時候,褪色的紅莓應該也安穩地躺在家裡吧?
聖誕節過後,我們一直都在趕路,好久沒有這樣天亮起床、天黑睡覺,赫曼醫生還是照樣每天看書、寫字,拉夫還要趕車和炊煮,就我沒有工作,襪子沒多久就織完了,我還補好拉夫的褲子,幫自己做了兩條髮帶,真的什麼事都做完的時候,新年才剛過不久,後來拉夫也受不了,有時候就乾脆讓我趕車,他自己回車上睡覺。
一月裡幾乎天天下雪,有些地方積雪深到需要停下車來剷雪,還有些地方路面結冰,我很擔心費博拉或提比亞腳一滑,我們就不用前進了,擔心到韁繩都變得濕濕滑滑的,所以走得很慢,還好我們走的方向村子越來越多,就算沒有旅店也有民家借住,才不用在這種時候露宿。
赫曼醫生偶爾不看書的時候就抓著我們講話,可是他現在只講法文,我只好閉上嘴巴,拉夫還是跟說德文時一樣,只有在問他問題時才回答一、兩個字,醫生也不以為意,反倒是一直要我講話,還老是問那種不能用是或不是回答的問題,他以前明明只要自己一個人講話就很開心的啊!
雪開始融的時候,我發現不只醫生,我們落腳的村子也都是講法文了,我只好逼迫自己的鼻子發出像樣的聲音,不然恐怕連食物都買不到,這就表示我們到了法國嗎?這一年來的旅行中,我已經看過不少農村,雖然這裡的村子和我家那邊不一樣,但也沒有比較特別,法國人和家鄉的人也長得差不多,去年夏天從東方折返前,那裡的人還長得比較不一樣。
我們經過的地方,從村子變成小鎮,最後到了城市,赫曼醫生在進城前租了一間廢棄倉庫來堆他的研究資料和標本,我衷心希望那家的孩子不要偷偷摸摸地把擋灰塵的布掀起來偷看。到了城裡,醫生把馬車和兩匹馬都賣了,給人家牽走前,我把費博拉和提比亞的鬃毛最後一次刷乾淨,雖然跟動物講話有點丟臉,我還是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提醒牠們以後到新主人那邊也要乖乖的。
我以為這裡就是巴黎了,畢竟我從沒看過這麼多人的地方,何況馬車都賣了,就是旅途的終點吧?但赫曼醫生笑了笑,然後問我有沒有聽過「火車」?
城市裡的人已經夠多了,火車站尤其是人最多的地方,三等車又是整個火車站中最擁擠的地方。我們一早擠進發出高亢叫聲的巨龍肚子,要花上一整天才能到巴黎,拉夫硬是幫醫生和行李擠出了位子,我們兩個就只能碰運氣。
封閉箱子裡蒸著沸騰的人聲,地板下「鏗啷鏗啷」的聲音從來沒停過,就算是在這種嘈雜的環境,赫曼醫生還是馬上就跟鄰座的人聊開了,那是一個頻頻擦汗的高鼻子大叔,只是他一直漏了擦有點地中海禿的頭頂。他們很高興地發現彼此的目的地相同。
「現在火車上大概十個有十一個是要去巴黎的,畢竟是法國的心臟啊!」大叔誇張地感嘆。
「沒錯!」赫曼醫生大聲附和,「巴黎是法國的心臟,鐵路網就是她的血管,電報系統是她的神經,看來在我離開的這四年,一個國家要成為完整有機體所必須的建設又擴展了不少。」
「醫生啊!你可真是選對了時間離開巴黎,那兩年是景氣的谷底,我們的工廠差點就撐不下去,到去年才稍微好轉一點。」
「說不定就是這種時候人們才常生病?」
「不!」大叔激動地搖頭,「就算生了病也沒錢看病!」
「老實說,柏納先生,我只在乎左岸的『貓與線球』是不是還開著,沒了那裡我會很困擾的!」
「那種大學生去的咖啡廳我就不太了解了。不過講到巴黎的新聞,問我就沒錯!」
赫曼醫生雖然有點失望,但馬上被第二句話勾起興趣。
「看你想知道哪一類的,每次咖啡館有人在唸報紙,我一定不會錯過!」柏納先生自信滿滿地拍胸脯。
「那就把頭條說來聽聽吧!」
「這個嘛……」柏納先生反而猶豫了一下,然後眼睛一亮,「『黑彌撒案』有沒有聽過?」
醫生搖頭。
「這可是比什麼國王的演說都還大的新聞!已經死了八個人!都是年輕女孩,這不打緊,目前為止死的人裡面,有三個被挖心,一個被挖眼睛,兩個肚子剖開,不知道拿了什麼內臟,一個被放血,最後一個……」柏納先生頓了一下,瞇著眼睛做出陰森的樣子,壓低聲音道:「她的頭被打破,兇手挖了她的腦子!」
打開腦袋的樣子我是看多了,希望那個女孩當時已經死透,不然光是想像有多痛就讓我發抖。
「巴黎的姑娘們一定嚇壞了吧?兇手是什麼異端教徒嗎?」赫曼醫生問。
「還沒抓到兇手呢!」柏納先生不知為何帶著洋洋得意的口氣,「姑娘們都嚇死囉!可是沒辦法,女工還是不得不在夜裡回家,站壁的還是照樣站壁,總不能因為出了個惡魔崇拜的瘋子就不用吃飯,我都叮囑我老婆,我回鄉下這幾天沒事別出門,雖說那老太婆的年紀也不像會被盯上就是了!」柏納先生說著就呵呵笑了起來。
旁邊一個年輕人插嘴說這一定是激進社會主義分子幹的,然後被天主教保守派利用來打擊異己,然後三個男人的話題就轉向政治,這時候我終於在下車的人潮中擠進空出來的座位,因為離醫生有點距離,就沒有聽到他們之後的對話。
我被大力搖肩膀,朦朧間睜開眼睛,眼前是手提袋的黑色提把。
「拿著,我們到了!」
我聽話接過沉重的行李,這袋應該是我們的衣服吧?這麼說起來沒在赫曼醫生面前時,拉夫就改口跟我講德語了,不然以我剛睡醒的腦袋,怎麼可能聽得懂?還在想著這些無聊事,拉夫已經跟在醫生身後下車,我才回過神,擠過車廂裡的人群,跑上月台。
陽光金黃色地鋪灑在整個月台,人潮像是狂風吹上岸的湖水,漫上站廳,湧出站前廣場,再向四方散去。
我追得有點辛苦,因為手提袋卡在雙腳前,單手提又直拖地,拉夫除了背著裝有醫生精挑細選帶過來的資料和兩本硬皮醫學書的木箱,額外又提了一箱生活用品,走起來卻不顯得慢,赫曼醫生只提著裝工具的手提包,腳步自然輕快的很!還好人群阻礙他們的速度,我才沒有跟丟。
我們搭公共馬車穿越市區,我很慶幸不用提著行李走這麼大段路,但也覺得有點可惜,因為馬車實在太擠了,沒辦法湊近窗邊,看看歐陸第一大城究竟是什麼樣子?赫曼醫生試圖和旁邊的老婆婆搭話,不過對方很乾脆地打起瞌睡。
我們下車的地方有點令人失望,這裡的房子雖然很多,但是都破破舊舊的,分不出和我們之前所到的城市有什麼不同,甚至還比較髒亂。拉夫一下車就低著頭走路,偶爾用眼角觀察四周,倒是穿著和這裡格格不入的赫曼醫生昂首闊步,領著我們到一間酒館前,招牌上寫的字,我只看得懂第一個是「藍」,憑著太陽下山前的餘光,分辨得出上面畫著的是一朵有點像鬱金香的藍花。
赫曼醫生直接推開門走進去,迎面吧檯後站著一個高大的女人,門軸轉動的聲音讓她抬起頭,不知是陽光還是純粹視力不好,她瞇起眼睛瞪著我們,直到醫生站定在吧檯前,她才叫出聲:「赫曼!你是去哪裡混不下去了?什麼時候回來巴黎的?」
「回巴黎的第一站就是『藍罌粟』,我親愛的露西!」赫曼醫生牽起被他稱作露西的女人,作勢要親吻她的手背,卻被她一把抽了回來。這時我已經適應酒館裡的光線,眼前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滿頭灰髮高高地盤在頭頂,兩隻乾瘦的手插在肥大的臀部上,可以平視赫曼醫生的身高讓她的眼神更顯得兇悍。
「多米埃太太,啤酒!」左手邊稀稀落落的兩三個客人中傳出叫聲。
「盧恩!聽到沒?」露西‧多米埃往後面的門扯開喉嚨大叫,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匆匆忙忙從後院進來,整間房子的木板都像是被她震動了。
姑娘的頭髮剪得很短,本來就肉肉的臉看起來更大,眼睛都被擠小了,她熟練地從吧檯後酒桶倒出滿滿的酒,一邊唸著:「『宜』酒一『威』。」聲音從她上唇歪斜的黑洞漏出,變得難以分辨。
多米埃太太轉回赫曼醫生這邊,看了看拉夫,又打量一下我。
「過得挺舒服的嘛!除了法蘭西瓦小弟外,你還多了一個女僕?」
赫曼醫生微微行禮,指著我介紹道:「她也是我的助手,艾莉‧波次坦。」
「小姑娘,跟著這個沒出息的混帳醫生很辛苦的,要撐著點啊!」
比起她說話的內容,多米埃太太對我的微笑很溫暖,所以我才敢回答:「赫曼醫生對我很好!」
「嘖嘖!你是怎麼賄賂她的?」多米埃太太搖頭。
「艾莉可是很誠實的!」赫曼醫生笑得很開心,「露西,現在有房間嗎?」
多米埃太太一邊開始擦杯子,一邊緩緩地說:「如果我說沒有呢?」
赫曼醫生可憐兮兮地回答:「那麼悲天憫人的多米埃夫人應該會為沒出息的赫曼和他的兩個倒楣跟班想想辦法吧?」
擦亮的杯子在櫃檯上整齊列隊,老闆娘碎花圖案的屁股流過一個個玻璃面。
「下次記得先拍封電報。」
我們跟著老闆娘爬上發抖的樓梯,二樓有三間房間,多米埃太太拿鑰匙打開樓梯斜對面那間,久未使用的霉味隨著門縫溢出,房間裡有一張雙人床,左手邊是五斗櫃,正對面的牆上開了一扇十字窗,但玻璃實在太黑,所以看不清窗外景致。
「這間給你們兩個男人,等下我叫盧恩上來鋪床。」多米埃太太把鑰匙交給醫生,拉夫直接就走進房間,開始把箱子裡的東西清出來整理。
「小姑娘來這邊!」
我跟著多米埃太太進去右邊的房間,這個房間比較小,一張床就佔了大半的空間,床靠著的那面牆有窗戶,同樣是黑到看不見,床單和棉被都有點發黃,不過看起來蓬蓬軟軟的,今晚可以睡個好覺!
一整夜樓下的酒館都吵鬧著,人喝了酒會幹的事大體上全世界都差不多,還好「藍罌粟」的店面小,最多也不過容納十幾人份的喧嘩。
雖然在火車上睡了好一陣子,現在躺到床上還是覺得全身累癱了,這種時候不躺到身體的疲累消除是睡不著的。翻來覆去的時候,我思考著已經來到巴黎這件事,遇到赫曼醫生以前的我在為桑塔斯太太種田,我原本覺得答應為赫曼醫生工作不過就是換了一個出手大方的老闆,可以更快存到嫁妝,說不定還可以嫁到有田地的家,但是我現在來到巴黎了,一個就算是小時候玩『假裝的遊戲』也從來不覺得有可能真實存在的地方,未來的我是不是會回到家鄉,把這段日子當作河流前進的旅程中逸出河道外的一個小水池?老實說現在我不能那麼確定,奇怪的是,這種感覺也不差?
早晨的「藍罌粟」看起來很普通,昨晚被酒客弄得油膩又髒亂的桌子、地板已經被盧恩擦乾淨,擺上了長棍麵包和奶油之後,看起來和一般家庭的桌子沒有兩樣。赫曼醫生很俐落地在切成薄片的麵包抹上奶油,站在一旁賣力切著麵包的卻是拉夫。看來我是最慢下樓的。
「要咖啡嗎?」醫生指著桌上的水壺,「雖然露西夫人還在補眠,她還是很好心地指派了仕女為我們準備熱水。」
我看到桌上有我們自己帶來的研磨咖啡豆和滴漏式咖啡壺,就從吧檯借了一個空杯子。
「對了!今天沒有牛奶。」赫曼醫生補充。
我停下倒咖啡粉的動作,決定直接在杯子裡裝點熱水潤喉就好。
拉夫終於切完一整條麵包,也幫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赫曼醫生看來是吃飽了,擦擦手便站起來。
「我今天有點事要辦,你們就先放假吧!」赫曼醫生宣布,他看了看我,我連忙檢查嘴邊有沒有沾上奶油。
「拉夫,你就帶她去逛逛巴黎好了!」醫生從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紙鈔,然後塞給我幾張,「在這裡法郎比較好用,去把自己打扮得像巴黎姑娘吧!」
我猶豫了一下,不過額外的錢不收白不收。
「對了!」跨出門檻前,赫曼醫生最後交代:「你們玩完了到『貓與線球』找我。」
雖然拉夫最晚開始吃早餐,最後卻變成是在等我,我們一起收拾完桌子,拉夫穿上外套就往門外走,我匆忙披上斗篷跟在他後面,要跟上他的腳步必須小跑步才行,雖然我的個子不算矮,但他卻比我高上不只一個頭。
拉夫一直低著頭走路,沒有一點出遊的樣子,不過既然赫曼醫生要他帶我四處走走,拉夫應該對巴黎很熟悉了,說不定他還覺得無聊呢?我當然很想看看這麼有名的城市真正好玩的地方,但是看拉夫這麼不起勁,我也不想為難他,正在考慮著怎麼開口時,拉夫倒是先說話了。
「妳想去哪裡?」
我努力追到拉夫旁邊,他面無表情。
「我也不知道有哪裡可以去。」
我擔心他下一句就會說:「那麼就回旅館吧!」但是他既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
「赫曼博士要妳改變打扮,那麼就去廉價百貨好了。」
我們一直往南走,為了要跟上拉夫,我走得滿頭大汗,都快忘了現在還是冬天。越接近市中心,路開始變得寬大,房子也看起來比較漂亮,雖然路上很多馬糞,但在這麼多人和馬車的城市也是沒辦法的事!隨著周圍的景致改變,拉夫也慢慢抬起頭,最後終於稍微放慢了速度,讓我鬆了口氣。
都已經走了這麼多路,才吃過的早餐都不見了,沒想到進到百貨公司裡還要走路。百貨公司是個擺滿衣服、帽子什麼的大房子,城市裡有人專門做衣服賣給別人,赫曼醫生要我打扮得像巴黎姑娘,我偷偷注意附近走過的女人,她們的裙子不知道為什麼都鼓得圓蓬蓬的?穿成這樣無論是要除草或抓蟲什麼的都很不方便,難怪鄉下沒有人這麼穿。這裡的衣服用的都是我沒見過的料子,所以我也分不出價格到底和自己做比起來怎樣?可以確定的是,都比我做身上這件洋裝時所花的錢多上許多。
因為實在餓了,我最後挑了一路上看到最便宜也看起來最普通的條紋白洋裝,原來那個大屁股是因為裙子底下還有裙撐,雖然我選的這件屁股比較小,但是店員幫我收起來之後也是一大包。
收拾好後我找不到拉夫,明明挑到白洋裝時他還在的!這個城市這麼大,就算我走得回旅店,要上哪找『貓與線球』?雖然我隨身都帶著所有的財產,現在又多了買衣服剩下的零頭,但沒了赫曼醫生和拉夫的話,我實在不知道能在城市裡做什麼?
還好我在不遠的轉角就看到那個高大的金髮青年,他的平凡打扮在這裡和我一樣突兀。拉夫站在一件屁股非常大的黃色洋裝前,胸口有繁複的白緞打褶,袖口和裙擺除了鑲白邊外,還有黑紗裝飾。
「我已經好了。」
拉夫猛然轉身,我嚇到他了嗎?他看了一眼我抱著的紙包,然後問:「要走了嗎?」
「可以先吃點東西嗎?」我鼓起勇氣要求。
「喔。」
路上有一些餐館,不過看起來不像我們這種人會進去的地方,拉夫左彎右拐,慢慢地進入比較像「藍罌粟」那一帶環境的街區,雖然沒有河邊那麼美麗的房子,但老實說我覺得自己在這裡沒有和周圍的人差別那麼大。
拉夫突然牽住我的手,我看了看四周,不覺得有什麼異樣,拉夫也還是維持相同的步調,他的手心濕濕熱熱的,而且抓得有點大力,感覺不太舒服,但是我又不好意思把他的手甩開,便任著他牽到麵包店。
他買了一大塊麵包,我們到路邊坐下分著吃,白麵包有點乾,不過幾口就讓我精神好了許多。
「等下要做什麼?」我邊啃麵包邊問。
「沒事就去找赫曼博士吧!」拉夫吃得比較慢,因為他自己剝了比較大塊,而且一直在東張西望。
「沒事了嗎?」我小聲說。
「還有什麼事?」
我沒有想到會被看起來很不專心的拉夫聽到,要說還要做什麼,我當然是不知道,但就這麼回去的話總覺得缺了什麼。
「還是不要亂跑吧!這裡可不比鄉下。」
「因為『黑彌撒案』的緣故嗎?」我問。
拉夫放下要送到嘴邊的麵包,很肯定地說:「不需要魔鬼什麼的,巴黎本來就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
「你對這裏很熟悉嗎?」我脫口問。
拉夫盯著麵包發楞,想了一下才回答:「我十幾歲的那段時間都是在這裡度過的。」
他也才二十出頭吧?在這裡待了十年,那不就是大半輩子嗎?我這樣講,他只是冷笑:「我比較倒楣吧?」
吃完午餐又開始走路,今天的天氣晴朗,午後陽光很耀眼,但還是沒辦法打敗二月的寒意,能抵禦寒冷的是赫曼醫生送我的絨布斗篷和對巴黎市的好奇。雖然拉夫不打算帶我去什麼地方,但是對我而言沒有多少差別,因為現在無論到哪裡都是新的。
我們所經過的街景又慢慢改變了,方向上大概是又回到了河岸附近,這一帶的城市雖然老舊,但是氣氛又不太一樣,路上三三兩兩的年輕人。拉夫跟路邊一個打瞌睡的女孩買了花,因為花季還沒到,一小束瘦弱的水仙就花了不少硬幣,纖細的花葉拎在他粗大的手指間有點不協調,看他捧著也不是、捏著也不是,換成平時扛的鶴嘴鍬說不定還比這一小束花輕鬆。
遠遠看到那個招牌時,拉夫停了下來。那是一個鐘形的木牌,畫著一隻坐姿的黃貓伸出一隻前腳撥弄著面前的線球。
「這個看不懂法文也認得出來吧?」拉夫指出招牌給我看,「妳先去咖啡館找赫曼博士,我還有點事要辦。」
街口剩下我一個人,當然是不用急著找赫曼醫生,但我也不敢一個人亂跑、讓人擔心,便慢慢向咖啡館走去。
畫著貓的木牌沒有寫店名,但是門楣上有「莫哈斯咖啡館」這幾個黑字。咖啡館旁的暗巷裡,有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一直盯著水槽看,我知道那水是給馬喝的,所以覺得奇怪,他穿著棕色絨布長褲和一樣料子的背心,還有相同色系的深格紋扁帽,是城市人的穿著,但裡面的襯衫泛黃,外面的毛料表面也都起毛球了。
也許是我多看了一眼,他轉頭過來,一接觸到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就讓我想起以前鄰居撿來的野貓,那時是一個大雨天,坦雅姊姊不知道去哪裡找到那隻摔傷腳的小貓,但是小貓進了房子就一溜煙鑽到床下,坦雅姊姊切了一片起司引誘了半天,還是連貓的影子都看不到,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啊亮。
這不是讓我呆住的原因,而是那張臉,雖然沾了煤灰、塵土,頭髮短得幾乎全藏在帽子下,但是很明顯地是個女人,年齡說不太上來,也許十三、也許二十五,無論是什麼年紀的女人,我從沒見過有這樣打扮的,雖說城市女人的裙子很怪,但至少還是裙子。
回過神來才想到自己盯著人家太久了,我趕緊別開頭,中斷交會的視線,踏進咖啡館。
一推開門我就被咖啡館裡的吵鬧嚇到,差點以為有人在打架,原來只是窗邊那桌的年輕人笑得太開心了。
「艾莉!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拉夫呢?」
我走到吧檯前赫曼醫生旁邊的座位,告訴他拉夫也沒說要去哪裡,醫生沒再追究,轉頭對老闆說:「莫老頭,來杯咖啡歐蕾,牛奶要雙倍!」
我把洋裝的紙包放在腿上,吧檯很高,就算坐的是高腳椅,手一擺到滿是刮痕的桌面,感覺就像趴著一樣。老闆俐落地操作吧檯上的咖啡壺,他看起來比赫曼醫生老,但也還不到被稱作「老頭」的年紀。
「海因斯,這是你女兒嗎?」
赫曼醫生差點被這個問題嗆到咖啡,他大聲反對:「我像是會有這麼大的女兒嗎?」
「嗯,若是二十歲時生的,現在從巴伐利亞帶回來,差不多就是這個年紀。」老闆很認真的樣子。
「她是我的助手,艾莉‧波次坦。」赫曼醫生指向我介紹,我對莫哈斯先生點頭微笑,莫哈斯先生把咖啡放在我面前,薑黃色的小鬍子回以我淡淡的笑容。手掌一包上馬克杯就暖了起來,我小口小口地喝著。
店門又推開了,進來的是一個穿灰呢大衣的男人,他直接走上前問:「莫哈斯先生,請問赫曼醫師來了嗎?」
「我就是!」赫曼醫生對他伸出手,兩人握手客套了一下,男人脫下禮帽,在吧檯前坐下。他在帽子下的頭髮稀疏,但其實還算年輕,頂多三十歲左右。
「羅貝松先生,要喝點什麼嗎?」赫曼醫生問,男人點了摩卡。
赫曼醫生按照平時的習性,準備好要從天氣到政治,先閒聊個一大圈,但才進行到「晴朗無雲的暗夜恐怕很適合殺手出沒」,就被羅貝松先生勉強插話:「說到這個,莫哈斯先生說您想僱用畫師,是嗎?」
我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只見赫曼醫生乾脆到有點隨便地回答:「喔對啊!所以我說,如果有視力好、在黑夜中也能畫的畫師,應該不錯!」
羅貝松先生呆了半晌,也許是在想殺手與畫師的關係,然後問:「除了要畫夜景之外,不曉得您心中還有沒有什麼條件?」
「只要能把看到的東西畫成素描就好!要講什麼古典主義、自然主義,等到畫展的場合再談。我要的是科學的精確,不需要什麼藝術渲染之類撼動人心的東西。」
羅貝松先生有點遲疑:「我要推薦的人是藝術學院的中輟生,繪畫的細緻、精確我是可以保證……」
「那就沒問題啦!」赫曼醫生說,「他今天會過來吧?我希望越早開始越好!」
「會……」羅貝松先生頭還沒點下去,又搖頭,「不對!他不會來……我是說……『她』會來!」
「女的?」赫曼醫生食指敲著桌子,有興趣的樣子。
羅貝松先生點頭,這次很肯定。
「我以為學院不會收女孩子。」赫曼醫生說。
「她來的時候穿的是一般男學生的服裝,頭髮也剪得跟男人一樣短,自稱是亞伯‧薩里安,但是她的身材在女孩子中都算是嬌小,根本沒有人會把她誤認為男性。校長問她的監護人是誰、勸她回家,她還是堅持要入學,後來祕書查了校規,確實沒有哪一條規定入學條件必須是男性,加上她又準備了很充足的學費,所以便決定讓她入學。
這之後才是難題,學院裡的其他學生對這件事多少有點意見,竊竊私語一直沒有停過,後來有幾個喜歡惹事的學生在學院餐廳公然挑釁她,那時候剛過午餐時間,有很多學生圍觀、甚至在旁邊幫腔,罵了不少不中聽的話,結果你知道她說了什麼嗎?」
羅貝松先生在這種時候賣關子,照理說應該要說「不知道」,然後催他快點說下去,但是赫曼醫生心血來潮,連猜了好幾句,猜得羅貝松先生直搖頭,而我心急得要死。
終於,羅貝松先生打斷醫生的猜謎遊戲;「赫曼醫師,我還是直說好了!先聲明我是一字不漏地複述,覺得很難聽的話也請您見諒!」他清了清喉嚨,才開始:「亞伯以前被奚落時都很安靜,唯獨那天,在被幾十個同學包圍著的時候,她說:我用男人的名字,穿男人的褲子,跟你們做的都是一樣的事,難道非得要我能用下半身捅你們的屁眼才滿意?」
我其實沒有很懂這段話,但是赫曼醫生放聲大笑,還拚命地拍桌子,都要喘不過氣來了!
「海因斯,你會吵到其他人。」
雖然被老闆罵了,赫曼醫生還是止不住笑,硬是想中斷反而讓他更大力地咳了好幾聲,好不容易才聽他說:「真是……真是個……有趣的女孩……呼││累死我了!」赫曼先生撐在吧檯上,順了順氣息,「我說,撂下這番話之後還有人敢動她嗎?」
羅貝松先生搖頭:「你也知道那些二十歲不到的小夥子,這番話只讓他們火氣更旺,不過那時候圍觀的學生中大概有人平時就看那幫傢伙不順眼,聽到這話就哄笑了起來,把帶頭的人給惹火,他們扭打成一片時,就讓亞伯給跑了。」
「他們之後一定還會去找她麻煩!」赫曼醫生很肯定地評論。
「這件事在學院裡傳得很快,一般的學生都對她敬而遠之,只有那天受了氣不甘心的那幾個人到處造謠,拚命找麻煩,但是過了一陣子他們就發現不管再難聽的話,亞伯都沒什麼特別的反應,言語上占不到便宜,他們又不想真的對她動手,後來就不了了之。」
「這麼說她不是因為這個騷動而被退學的?」
「退學的事要講到一個半月前,開始上油畫的時候。」羅貝松先生說,「老實說我也是那個時候才注意到她,因為我是那堂課的助教。一開始用靜物練習的時候還好,她的技巧不錯,因為素描底子好,使用畫具也很熟練,後來教授要他們從聖經中選擇一個場景來畫,其他技巧不如她的同學也順利交出作業,就只有她怎麼也不肯畫。」
赫曼醫生打斷:「她是異教徒?」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羅貝松先生大概連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吧?「她不肯畫的理由是:沒有看到的東西沒辦法畫!」
「真是任性的理由!」
「教授覺得亞伯存心要反抗他,這個時候如果誠心地道歉,或許還有機會讓教授息怒,但是亞伯說什麼都不肯屈服,我好說歹說,她只是靜靜地聽,然後什麼都不做,教授氣炸了,鬧到上面去,上面的人一開始對於讓亞伯入學本來就有疑慮,現在又惹火了老師,於是就順勢把她退學。」
我開始有點擔心,這個亞伯‧薩里安聽起來是個很可怕的人,如果說她加入我們之後又不肯聽赫曼醫生的指揮,就算總是笑笑的醫生也會有生氣的時候吧?但是醫生本人好像不怎麼擔心,還很開心地說:「我要的就是把看到的東西畫下來的人才!就是她了!她什麼時候會到?」
羅貝松先生起身出外,不久,剛才我在外面遇見的女子隨他走進來。她臉上的煤灰已經洗掉了,依然滿是塵土的大衣拿在手上,壓低帽簷下的眼睛揪著赫曼醫生看。她的下巴又尖又小,以至於兩頰的骨頭顯得很突出,雖然穿的是男裝,五官卻頗秀氣,事實上,要是她穿一般女孩子的衣服,說不定反而顯得長相平淡無趣。
「妳好!我是海因斯‧赫曼醫學博士。」赫曼醫生拉起女子的手,但她沒有反應,赫曼醫生上下搖了幾下,單方面地跟她握了手。
「亞伯‧薩里安。」輕細的聲音從她幾乎沒有動作的唇間傳出,小聲但很清晰。
赫曼醫生笑瞇了眼打量她,然後說:「亞伯嗎?是亞伯婷吧?先坐著再說。」赫曼醫生幫她拉開羅貝松先生原本坐的椅子,亞伯順從地坐下。
「拿鐵好嗎?要加多少糖?」
雖然亞伯沒什麼意見,赫曼醫生還是吵吵鬧鬧了一番才把飲料搞定,終於開始正題。
「亞伯婷,妳會害怕屍體嗎?」
這個問題來得突兀,我傾身喝咖啡,順便偷看亞伯的反應,她的臉上沒有表情,淡漠地說:「只要看得到的東西,我都畫。」
赫曼醫生點頭:「好!那麼月薪比照一般女僕加兩成,包吃包住,但是妳要跟著我旅行,當然有機會的話也有放假的日子,不論當月實際工作天數都固定薪水,這樣可以嗎?」
「可以。」
大概是亞伯回答得太快,赫曼醫生反而一時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好摸摸自己的下巴、左顧右盼,我在一旁努力憋笑。
「對了!艾莉?」
突然被點到名,我趕緊坐正,裝出正經的表情。
「妳還記得要怎麼回去我們昨晚住的地方嗎?」
今天在城裡繞了一大圈,稍微回想一下路徑,從這裡到早上經過的橋應該不遠,過了橋就有把握回『藍罌粟』,於是我點頭。
「那麼妳先帶亞伯婷回去……對了!」他又轉回亞伯,「妳要先準備行李嗎?」
亞伯搖頭,輕聲說:「東西都帶著了。」
她看起來兩手空空,至少沒有帶比口袋還大的東西,赫曼醫生雙眼在她身上轉了幾圈。
「艾莉,回去之後問一下露西能不能幫忙準備洗澡水,我想亞伯婷應該會想先清理一下。」
水花濺上少女的肌膚,沿體表一路下滑,最後在指尖滴落回臉盆。
水很冰,手指凍得發僵,指節彎曲的地方都泛紅了,我拚命揉著毛背心,揉出滿臉盆的肥皂泡。
剛才請多米埃太太幫忙準備洗澡水的時候,我順便問可不可以多打一桶水來洗衣服,因為酒館還沒開始忙,老闆娘才願意打發盧恩到後院燒水,不過她一再提醒我水費和煤費都會記在赫曼醫生的帳上。
「藍罌粟」的後院比店面還小,被四周的房子圍住,剩下一片方形的天空,院子裡有個水井,牆邊架了曬衣繩,除此之外只有一些雜草。我就蹲在井邊,面前是洗衣的水花,背後是洗澡的水聲。
「妳應該也沒有爸媽吧?」這句話在我心裡轉了好幾遍才出口,我的法語還不是很好,每次講話前都要先檢查過文法。
背後只有潑水的聲音,沒有回應,我又說:「如果不是自己一個人,應該沒辦法做這種到處旅行的工作吧?」
當初答應為赫曼醫生工作時,沒料到一離家就是一年,還跑來這麼遠的地方,如果不是家裡只剩我一個,我大概一輩子也不會離開那個村子。
水聲停了,我納悶著她怎麼連一聲回答都沒有,有點想看看她在做什麼,但是我覺得這樣不太好。其實剛才跟亞伯拿換下來的衣服時,就已經看過了,也不是特別去注意,但是她看起來比我還小。
「欸,妳幾歲啊?」
我想亞伯大概不打算跟我說話了,所以就姑且隨便問看看,但過了一會兒,突然聽到後面一個聲音說:「十八。」
「十八歲?」我有點失望,原本以為我終於不是年紀最小的人了,不過就算比我大,亞伯也還是最慢加入的,這樣的話,我還是要告訴她一些應該知道的事,平常也要多多關照,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我的父親還在,至少我最後一次看到的時候還是。」亞伯突然補充,「不過我從沒看過母親。」
沒想到她剛剛都有在聽啊?雖然遲了些但還是有回答,我是蠻高興的,不過卻不是我料想的答案。
「妳很久沒看到爸爸了嗎?」
水聲又響起。
「快四年吧?」
我用力擰著泡水後變重的背心。
「為什麼沒跟家人一起住呢?」
這次亞伯很快就回答:「因為我要學畫。」
「我有三年沒見到爸爸了!」這樣講有點怪,因為不只是爸爸,在上天堂前,我再也不會見到他們。四年前的聖誕節時,媽媽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她在春天開始的時候去世,弟弟和爸爸都死在三年前的瘟疫,還好那時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住得很遠很遠的舅舅來看過我之後,就讓我自己一個留在原本的家裡。
「剩下的讓我來吧!」亞伯的聲音靠得我很近,我發現自己在發呆,趕緊又把背心壓進水中。
少女走來臉盆的對面,抓起我擺在一旁的襯衫,從口袋裡掏出褐紅皮小冊子和鉛筆,也蹲下來洗衣服。她的個子真的很小,一條浴巾就包住全身,浸濕的短髮一綹一綹翹起,原本應該是淺褐的髮色在陽光下泛著棕紅色的光。
她的手也很小,手指細細短短的,這就是畫家的手嗎?顏色像是一條條燻過的起司,光滑的感覺不是做粗工的,不過指縫裡還卡著洗不乾淨的黑垢,看起來不是很可口。
我又發現自己在發呆,看看背心也差不多了,隨便擰一下就把它掛上曬衣繩,這樣該洗的都洗好了,只剩亞伯還很專心搓著的襯衫。
「妳要不要先去穿衣服?快要傍晚了!」這裡因為被周圍的建築擋著,所以沒什麼風,但她只圍著一條浴巾,看得我蠻冷的。
「我沒有衣服了。」她說。
這解釋了為什麼她的褲子可以髒成那樣,還有她為什麼可以兩手空空跟著我回旅館,只是這樣會有點頭痛,因為總不能讓她在明天衣服乾了之前都只包著一條浴巾,如果這樣可是會真的頭痛的!
「妳等我一下!」
我跑上二樓,翻找著可以暫時借她的衣服,內衣的話給她穿可能會滑下來,不過也只能盡量拉緊,昨晚我已經幫大家把衣服分好放進衣櫃,這些鄉下帶來的衣服不知道她肯不肯穿,我不是沒想到去偷拿拉夫的衣服,不過這樣應該會像小孩穿大人的衣服吧?猶豫著要挑自己比較喜歡還是比較不喜歡的衣服時,我突然看到剛剛丟在床上的紙包。
白袖滑上纖細的手臂,我幫她扣起背後的排扣,再整整齊齊打上蝴蝶結。
「轉過來一下。」
亞伯隨著我拉住的手轉了半圈,圓裙被風鼓得像盛開的風鈴草,我有點明白為什麼要在裙子下多塞一套骨頭了。
我退後一步,好把亞伯的全身納入眼底,裙子很大,襯得她臉更小,但是直盯著前方的雙眼又讓人沒辦法忽略她的存在,洋裝的顏色在她身上有點慘白,讓她的瞳色顯得比原本深,薊草般的頭髮像是獨立於全身之外,應該幫她找頂帽子,可能會比較像一般女孩子。
「啊……」亞伯突然拉起裙子,露出磨得失去光澤的皮鞋,搭上素白沒穿襪子的腳實在很奇怪,不過重點其實是裙襬,我的洋裝對亞伯而言還是太大,拖到地面的裙擺很快就染上土色。
「妳先忍耐一下,明天換下來再幫妳改長度。」想到早上才花出去的錢,不免有點心痛,但我還是擺出寬容的姿態,如果想當人家前輩,總是不能太計較吧?
亞伯小心翼翼地檢查後擺有沒有著地,拉裙子的動作倒是挺靈巧,不像是穿不慣的樣子,確定把裙子安好地抓在手上後,她才抬頭。
「謝謝!我下次會自己洗衣服,但是裁縫就真的得再麻煩妳了!」
看著她認真的表情,我沒來由地覺得亞伯說不定不是什麼可怕的人,雖然反應好像有點慢,但講什麼都很認真回答,也可以很禮貌地說話,羅貝松先生所描述的情形,大概要真的惹火她的時候才會出現吧?
陽光的顏色已經深了,「藍罌粟」開始聚集下班的工人,走進店面的我們沒有引起酒客注意,但我自己卻覺得奇怪,因為這裡除了盧恩外,沒有其他像我們這年紀的女孩子,我也不打算喝酒,所以不知道該做什麼,亞伯靜靜站在我身後,似乎也沒有打算行動,我猶豫著這時問她意見會不會顯得我其實對這裡一點都不熟。
還好在我不得不做出決定前,赫曼醫生正好回來了,他把我們招呼到吧檯前吃晚餐。
「啊!很可愛嘛!」對於亞伯的新造型,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接下來的時間都在拉著沒好臉色的老闆娘陪他閒聊。
「我說你啊!」多米埃太太終於忍不住回應,「帶著兩個不喝酒的小姑娘在這邊佔吧檯的位子就算了,別一直妨礙我做生意。」
「我在等人嘛!就是要坐在這裡才能一眼看見,我約了人在這裡談事情,是幫妳增加生意呢!」赫曼醫生露出和多米埃太太形成強烈對比的笑容。
「上主慈悲,希望那個善心人趕快來把你帶走!」
結果那個人等到我們開始喝飯後茶時才出現,來的是一個和赫曼醫生差不多年紀的男人,穿著我不認得的制服,一進來就把一個木盒丟到赫曼醫生面前。
「謝啦!布伊格先生。」醫生想打開盒子,布伊格先生卻按住他的手。
「到外面的巷子裡檢查吧!」
赫曼醫生跟著他站起來,臨走前還不忘對老闆娘說:「露西,準備兩杯啤酒等著我們吧!」
「最好別回來了!」多米埃太太說是這麼說,轉頭又叫盧恩送上兩杯啤酒。
吧檯前清淨沒多久,因為赫曼醫生只跟著那個人出去不到十分鐘,兩個人又一起回來。我依著醫生的指示,上樓幫他拿了手提包下來,醫生數了一疊鈔票給布伊格先生,從白天買衣服的經驗來看,這可是筆不小的數目!
「謝謝!」布伊格先生開心地收起鈔票,「需要補貨的時候,記得再找我!」
「只是備用罷了!應該沒那麼快?」
「我說驗屍官,這四年你是上哪去了?竟然會需要用到這傢伙!該不會是……」布伊格先生壓低了聲量,以我的法文程度,聽不太清楚,不過醫生很快就大聲回應。
「就說了是備用。」赫曼醫生說,「警察大人,我可沒在法國境內幹過什麼違法的事!」
「法國境內……嗎?聽起來有玄機。」布伊格先生笑道,「沒差!反正我也不過是獄卒罷了,不是什麼真正的警察。」
布伊格先生乾了啤酒,醫生想再叫一杯時被他阻止,說要換他來請,兩個人換了威士忌繼續喝。
「說到這個違法的事嘛……驗屍官,你聽說過巴黎最近的連續女性凶殺案嗎?」
「黑彌撒案?」
布伊格先生收起笑容:「果然是聽說了!」
「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布伊格先生嘆口氣,露出「說來話長」的表情,被赫曼醫生催促過才開始說:「你還記得拉科斯特醫師吧?你之後的下一任驗屍官。你也知道他難搞,以前我們合作的事通通講不通,所以這四年來一點外快都沒有!偏偏上頭挺他的人很硬,怎麼都換不掉。」
「但是最近有漏洞了,是吧?」
「驗屍官果然厲害!」布伊格先生捧了醫生一句,「你想,連剛回巴黎的你都知道黑彌撒案,這件事在市內造成多大的壓力?到了需要找人開刀的時候,拉科斯特醫師說不定也會順道被拉下來。」
「我大概了解狀況了,但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布伊格先生先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後說:「我知道憑我們這種身分動不了人事,但總是想盡可能讓情勢往有利的方向,警方什麼時候能抓到兇手很難講,但如果說連續凶殺案被外人搶先解決呢?」布伊格先生停下來看著赫曼醫生,「你想看看屍體嗎?」
赫曼醫生的笑意變深了。
「你怎麼會覺得我能看得出什麼?當年我的工作不過是確認死刑是否執行成功罷了!還有,我為什麼會想花時間在這種事?」布伊格先生正要講話,又被醫生搶先,「先說了,我這次會回來只不過是因為研究上的瓶頸,想查點資料,可一點都不打算重操舊業。」
「我明白。」布伊格先生苦笑,「我想這是直覺吧?昨天看到你,就突然想起這個案子,城裡都在傳兇手要用處女的身體獻祭,但明明有將近一半的受害者是妓女,到底殘害屍體的目的是什麼?這說不定是個關鍵點。」
「你是把我當作什麼了?我是醫生、是科學家,也曾經是驗屍官,但可不是惡魔崇拜者啊!」
布伊格先生有點不好意思地抓頭,其實我能明白這種時候為什麼會想起赫曼醫生,因為他也是需要屍體的人,或許更了解兇手拿走的地方可以做什麼。
布伊格先生不理會抗議,繼續說:「至於好處嘛,就看在我一天之內就幫你弄到那傢伙的份上……」
「等等!我可是以正常市價跟你買的,別在這種事上賣人情!」
「以後要補貨,我也會特別優待的!」布伊格先生繼續無視,「第八名受害者因為沒有人來認領屍體,今天早上在公共墓園下葬,以最近的天氣來說,應該還很完整。」
赫曼醫生沒有馬上回應,布伊格先生又補充:「當然,看過之後,『它』就隨便你處置了!」
赫曼醫生的指頭在桌上規律地敲啊敲。
「有準備鏟子吧?」這是赫曼醫生最後的回應。
我問了需不需要等拉夫回來,不過赫曼醫生說直接出發就可以。亞伯在洋裝外面罩上原本的淺棕大衣,戴的還是那頂格紋扁帽,我已經放棄妄想那條裙子還能維持潔白!
墓園在小丘上,城市裡的夜晚還是有很多行人,但接近墓園這一帶就人煙稀少,布伊格先生帶領我們在大大小小的墓碑間前進,這平時應該是我的工作,白天的時候我會到喪禮上去觀察,夜裡再帶著赫曼醫生和拉夫去挖墳,這次沒了工作,其實有點無聊。
終點的墳前只有一個普通的方形石碑,土的顏色看得出是新挖的,赫曼醫生把提燈交給我,我不需要吩咐就知道這時該四處轉個幾圈,以防有外人靠近。
「跟我一起吧!」我對亞伯低聲說,我不知道赫曼醫生需要亞伯畫什麼,不過應該不是現在他們挖墳的情景。
我習慣在巡視的時候看著一個個墓碑上的名字,所以走得很慢,亞伯因為裙子過長,也走不快。這個區域的墳墓都很單純,沒有什麼複雜的裝飾,大部分看起來都很久沒有人拜訪過,所以我才會在看到水仙花時停下腳步。
四、五枝白色的水仙躺在墓碑前,看起來孤伶伶的,在這灰暗的地方顯得刺眼又纖弱,只能怪它生錯了季節、開得太早。這個眼熟的情景讓我蹲下來細看,墓碑上寫著「卡蘿莉娜‧法蘭西瓦」,時間是四年前,我心算了一下,這女孩死時是十三歲。
亞伯傾身看著我視線匯聚的地方,她沒有說話,但是完全是在問著:「怎麼了嗎?」的神情。
「妳應該還不知道吧?」我試著對她解釋,「赫曼醫生還有一個助手,就是我剛才提過的拉夫‧法蘭西瓦,是個比我們大一點的男人,人還不錯,但常常一副生悶氣的樣子。」
亞伯看了看墓碑上的字,然後點頭,我不知道她到底懂了什麼,因為就連我也搞不懂。
我們繼續巡視,直到醫生要亞伯過去,他們已經把棺材打開了,死的是一個瘦骨如柴的少女,看起來一天大概吃不到一條麵包,也許生前的臉色就不比現在好到哪裡去,現在除了雀斑外還多了不少紅點,頭巾被血汙浸成褐紅色,還有一些血塊黏在頭髮上。
布伊格先生不自主地壓低聲量解釋:「她們都是後腦杓被鈍器重擊,然後用細繩勒死,不過這名被害者因為頭部被打破,所以看不出有沒有事先被重擊。」
赫曼醫生檢視著她脖子上的紅圈,勒斃的痕跡像是綁在上面的緞帶,是這具憔悴的屍體上唯一的裝飾。
「確實是被勒斃的,從勒痕的角度來看,兇手的身高跟我差不多,慣用右手。」赫曼醫生抬頭對布伊格先生一笑,「你一定覺得這些話任何一個驗屍官都會講,對吧?」
布伊格先生尷尬地笑了,然後補充:「他用的是很普通的麻繩,任何地方都買得到,根本無法禁止,況且就算現在開始管制,他恐怕早就買了一大綑放在家裡。」
赫曼醫生點頭,沒有接續這個話題,往屍體的頭巾伸手。
「直接上主菜吧!」
整齊鋸開的頭蓋骨隨著頭巾滑落,裂口沒有赫曼醫生來得平滑,但也稱得上俐落,頭骨內空空如也,連一滴血也不剩!我分神注意身旁的亞伯,擔心她會害怕、甚至昏倒,她還是沒發出一點聲音,原本就大的眼睛直瞪著屍體。
「嘖!最重要的部分被拿得一乾二淨了!」赫曼醫生說是這麼說,還是很認真地檢查穿過頭骨、然後在頭顱內被截斷的管線。
「亞伯婷,妳可以畫這個嗎?」赫曼醫生把屍體扶成坐姿,指著空空的腦殼,布伊格先生摀住口鼻,儘管屍體在這個季節裡還沒到腐敗的時後。
亞伯掏出炭筆和赫曼醫生出發前給她的紙,就這麼蹲在棺材邊畫了起來,我提燈為她照光。炭筆在紙上時而歇息、時而疾走,忽快忽慢的動作像是音樂的旋律,因為只有膝頭一小片平坦空間,她不時挪動紙張,濃淡不一的灰黑線條構成的屍體在移動間成形,在這之前,我從來不知道光以不同深淺的同色線條就可以準確複製眼界中的事物,此時此刻,亞伯的眼睛大概正以如暴風雨中的雷電對右手喊叫她們所見到的世界。
演奏停止了,亞伯慢慢站起來,在裙子下舒動蹲麻了的雙腳,看都沒再看一眼就把自己的畫作交給赫曼醫生。
「不錯嘛!速度也很快。」赫曼醫生把畫收進手提包,「下次我會講清楚要畫的範圍,不用每次都把整具屍體畫出來。」
亞伯對稱讚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沒有看著赫曼醫生。
「驗屍官,畫這個有什麼用意嗎?」布伊格先生有點遲疑地問。
「喔?我只是在測試新雇用的畫師罷了!你說過屍體可以任我使用的嘛!」赫曼醫生漫不經心地說,在布伊格先生抗議前,他又突然正色說:「我想,這傢伙說不定是同行?」
「同行?」布伊格先生已經放下掩面的手,「你的還是我的?」
醫生指著頭顱內因為血塊凝結而硬化的血管,還有分布在頭骨的洞中、同樣被截斷的淺色細絲,「腦部與顱外相連的神經和血管可說是千絲萬縷,她的整個腦都被拿下來,連結的管線卻沒有粗魯拉扯的痕跡,而是乾脆地被截斷,可見執行這項工作的人對頭部解剖構造下過一番功夫。」
我不清楚布伊格先生是不是有聽懂這段解說,至少他擺出一副沉思的樣子,然後問:「如果兇手可能也是醫生的話,您是不是有什麼想法?」
赫曼醫生放下屍體,看著顱底的空洞低語:「老實說他用的工具痕跡並不太像解剖工具,但這也可能是刻意掩飾身分。腦的話,做這個的也只有……可是我沒聽說他又收了新弟子,不對!他本來就不可能公開……算了算了!先當我沒說吧!」
「喂!您一定是想到誰了吧?叫我怎麼裝作沒聽到?」布伊格先生不顧墓園寧靜地大叫,和一開始小心翼翼的樣子差距極大。
赫曼醫生忙揮手,「這個要從長計議,我確實有想到某個人,但他會出現在這裡的可能性極低,所以除非有進一步的線索,還是暫且當作沒這回事吧!」
布伊格先生盯著醫生,「如果真有什麼消息,你會告訴我吧?」
「大概是很難吧!」
把墓地復原通常比挖開快一點,今晚只看看就把屍體埋回去,沒有作任何實驗,所以遠比平常早就踏上歸途。布伊格先生半途就跟我們分手,剩下我們三人安靜地前進,這對赫曼醫生來說蠻不尋常的。
我想著剛剛見到的情景,心裡覺得難過,我不害怕屍體,但我討厭想像它們死前的感受,尤其她又是被殺死的,唯一慶幸的只有她是死後才被打破頭。亞伯倒是出乎我意料地鎮靜,年紀比我大的人,沒有不曾遇過死亡的道理,但如此直視著死去的人,甚至把它畫下來,需要的不是習慣,因為習慣只是讓妳去忽視,而不是更仔細地凝視。我看不到亞伯,只能勉強聽到她的皮鞋落在石子路上的腳步聲,就像她的人一樣輕,只有一點鞋底與路面的摩擦,間隔頗長,有種猶豫不決的味道。
「真是令人嫉妒!」我聽到赫曼醫生的聲音,他用的是散步的速度,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對我們說話。
「為了累積觀察樣本,我得搶在腐爛前把屍體挖出來,聊勝於無地觀察幾乎死透的腦中那一點點也許只是誤差的電波,在肢體不理會電流刺激時,猜測是我的假設錯誤,還是它已經爛得動不起來;然而只要有人不在意生命,就可以輕易地觀察到活人的腦中活生生的反應,只要不在意會不會終結尚未證實是否存在的永恆,天殺的!既然不在意,那你為什麼要探究靈魂?」
赫曼醫生講到後來已經是對著沒有人的街大吼,突如其來的激動讓我不知如何是好,這一年來幾乎不曾在醫生臉上看過微笑以外的表情,現在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這番話不可能是笑著說出來的。
「醫生?」我試著叫他,大概是太小聲了,到第二次才有回應。
「醫生,你在跟誰說話?」
「啊!一直講這個,妳們也會覺得無聊吧?」赫曼醫生恢復平常的聲調,問起早上我和拉夫去了哪裡,因為他用的是法文,我回答得很慢,還好醫生一次也沒打斷我,不然我大概會緊張到說不出話來,但等我們回到「藍罌粟」時,我也已經累得不想再講半句話。
「藍罌粟」跟我們離開的時候一樣吵,聚集的酒客好像又變多了?一進門,拉夫就急忙迎上來。
「赫曼博士,抱歉我回來晚了!是不是錯過了工作?」
我原以為拉夫會問亞伯是誰,但他看起來根本沒有注意多了一個人。
「沒關係!只是去打發煩人的傢伙罷了!兩個姑娘也覺得很輕鬆吧?」
聽到醫生的回答,拉夫用了比正常遇上陌生人還長的時間盯著亞伯看,這當然是因為她的打扮很奇怪的緣故,不過他還是沒有提出疑問,快步插在我之前,跟著赫曼醫生的腳步上樓。
我領著幾步遠的亞伯到我的房間,但在門口被醫生叫過去。
「剛才我叫妳拿手提包時順便拿上來的木盒,妳放在哪?」
我進到男人們的房間,把擺在五斗櫃上的木盒拿給赫曼醫生,這扁平的木盒甸沉沉的,我早就好奇醫生是買了什麼?
「拉夫,你過來一下!」
拉夫應聲走來,赫曼醫生調整了一個好角度,把木盒在他的正前方打開,暗藍色的絨布上躺著一把槍,接近黑色的細長槍管像在沉睡,木頭握柄磨得很粗糙,旁邊還有槍套和一些不知名的工具。
「拿起來啊!」赫曼醫生催促著拉夫,拉夫瞪著手槍,又飛快地瞄了醫生一眼,才伸出手指輕碰轉輪、滑過板機、再落到握柄,手指在握柄停頓幾秒,下個瞬間就把槍拎出盒外。
「這小傢伙是亞當斯的複動左輪,一次板機就能上緊擊鎚再擊發,板機是重了點,不過我想你應該沒問題!」赫曼醫生得意洋洋、彷彿想要享受驚呼的樣子,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
拉夫舉起左輪,右手直挺挺地朝窗戶伸直,半瞇左眼,不過當然是沒有扣下板機。
「其實我沒有真的用過這個。」鬆下右手後,拉夫小聲說,他用兩手捧著手槍,像是抓著小雞一樣。
「布伊格先生答應我會抽空教學。」赫曼醫生從拉夫手中拿過槍,放回木盒,再把整個木盒鄭重地交給拉夫,「他說我們買子彈有打折,所以你就盡量練習吧!」
拉夫把槍盒收進衣櫃,還小心地壓在僅有的幾件衣服下。我看這裡沒事了,跟赫曼醫生道過晚安,便回到自己的房間。
亞伯的白裙在地上畫成一個圓,像是夜裡冒出森林泥土的精靈傘,覆蓋房間裡僅存的地板,燭台被擺在地板的角落,微弱的燭光中,她奮力地在膝上那本小冊子裡寫著些什麼。
「妳還不睡嗎?」
雖然還隱約聽得見樓下的吵鬧,我知道現在已經不早了,自從不再深夜挖墳之後,我又慢慢習慣了正常的睡覺時間,但亞伯沒有反應,連停下來想一下的間隔都沒有地寫著,我放棄跟她講話,小心踏著牆邊剩下的地板跳上床。
迷迷糊糊的時候,房間陷入全然的黑暗,我感覺到床的另一邊下沉,棉被拉開的空隙竄入寒意,我縮起雙腳,把被子拉得更緊。
這個夜晚是一場戰爭,兩個人共蓋一條被子是讓人不得安眠的最好辦法,尤其是在冬天還沒離開的此時。
到了早上,我發現自己成功地把被子整條捲了過來,轉頭一看,亞伯縮在單人床的邊緣,兩手緊抓著棉被的表面,身上一絲不掛,只有雙腳勉強塞進被子一角。
我嚇得立刻爬出被窩,就算是從前被媽媽大吼都沒有這次清醒得快,早該想到她的襯衣還晾在後院,我把棉被攤開,完完整整地把她蓋住,然後裝做什麼事都沒發生,下樓去把亞伯的衣服拿上來,整齊疊在她的腳邊。
又是晴朗但寒冷的一天,赫曼醫生和拉夫吃完早餐就各自出門,留下我們兩個在旅店,我也不是閒著的,我把換下來的洋裝修改成適合亞伯的長度,還用我的舊衣服幫她做了新的襯衣。
我很擔心亞伯會感冒,所以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偷偷看她,還好她看起來不錯,不是跪在床上探頭看窗外,把房間弄得很冷,就是在狹窄的空間走來走去,打開又關上每個抽屜,偶爾拿出昨晚那本筆記,寫了一會兒又丟著。叫她量尺寸的時候就乖乖走過來,然後再默默閃到一旁。
「喂?」我試著叫亞伯,她滑下床,走到我面前,平舉雙手。
「不是啦!我只是想跟妳講話。」
她放下手,在我旁邊坐下。
其實我也還沒想好要說什麼,只是覺得嘴巴有點無聊而已,而且她那樣動來動去也看得心煩。
「昨天晚上,妳會害怕嗎?」
「害怕什麼?」她問。
「我是說,妳是第一次幫赫曼醫生工作……」我停下來想該用什麼字,但亞伯先說話了。
「羅貝松先生說赫曼博士在研究人體解剖學,其實要我畫什麼都沒差,或許很快就會腐爛的屍體更應該趕快畫下來吧!」
我想到羅貝松先生口中,亞伯拒絕交課堂習作的理由,心想她大概沒有自己所說的那麼隨和,不過我很高興亞伯不在意挖開人家的墳墓,對屍體做這個那個的,說起來我已經很久沒跟其他女孩子在一起了,有亞伯加入我們也算一件好事吧!
縫紉工作讓我忙了一個早上,到下午就沒事做了,赫曼醫生卻還不回來,太陽還高高的總不能再回床上睡覺,我這才覺得應該佩服亞伯能整個早上無所事事地待在房間裡。
「欸!妳有沒有想做什麼?」我問坐在地上寫字的亞伯,她把雙腳併攏側向一邊,看起來比較像穿裙子的坐姿。
亞伯沒有抬頭,但回得很快:「我想畫畫。」
這不是我可以加入的事,所以我沒什麼興趣地隨口應答:「那就畫啊!」
「可是沒有紙。」
這倒是個問題,昨天在到墓園也是赫曼醫生給她紙的,現在她手上只有那本巴掌大的褐紅皮筆記本,畫不了什麼。我想到醫生的房間找找看,他應該還有很多紙,但是房門鎖著。
「亞伯,沒有紙的話,妳以前是用什麼畫的?」
「去買紙。」這次她停下鉛筆,「但是我現在沒有錢。」
所以可以用買的嗎?我摸著腰際,裙子的腰帶內側逢了一個口袋,裡面放著我所有的財產,我想紙應該不會太貴,於是掏出昨天買衣服的零錢。
「拿去。」
亞伯抬頭看我,這麼近看起來,她的眼睛很大,不過或許是臉小的緣故,她好像不明白我的舉動,雙眼轉在我的手和臉之間。
「赫曼醫生還沒給妳薪水吧?這就當作是我先借給妳的,等妳有辦法的時候再還。」
亞伯盯著我的掌心,突然伸手抓走我手上的硬幣,拍拍褲子站了起來。
「謝謝!」
這是第二次聽她道謝,因為比我矮又低著頭,我看不清她臉上是不是笑容。
亞伯匆匆跑出去,剩下我一個人,我想赫曼醫生既然沒交代工作,現在也算是自由時間,乾脆出去走走,省得在房間裡窩得腰酸背痛。
昨天雖然跟著拉夫走了很遠,「藍罌粟」這一帶反而不太熟悉,我在附近街區轉轉,掌握麵包店、肉店和蔬果攤的位置,因為時間還早,又往外圍一圈走,不知不覺就走上了昨晚的方向,發現到這一點,我索性直接往墓園走去。
白天的公共墓園並沒有比較熱鬧,有種午睡的氣氛,大大小小的墓碑在緩坡綿延,簡直像森林一般,我昨天走過的地方大概不到它的三分之一吧?這樣的規模要一個個檢視完需要多久的時間呢?看了幾個蓋得像涼亭的墳墓之後,我決定還是從比較平實的區域看起,於是走向布伊格先生帶我們去挖墳的那一帶。
進入熟悉的區域時,我想起昨晚看到的白水仙,因為有點在意,便從那個方向開始,只走了幾步就看到那座墳前有個眼熟的人影。
墓碑前多了一把新鮮的白水仙,低頭默禱的人大概是感覺到我落在面前的陰影,抬起頭來,見到我時瞪大了眼睛。
「妳在這裡做什麼?」
我已經想過可能會遇上拉夫了,所以沒他那麼驚訝,因為不會解釋自己來這裡的理由,乾脆反問他:「那你呢?卡蘿莉娜是誰?」
聽到那個名字,拉夫瞬間惡狠狠地瞪我,嘴巴張開了卻沒有吐出聲音,我稍微把身子往後縮,心想是不是該道歉,卻又不知道該為了什麼事而道歉。
「為什麼妳會知道卡蘿莉娜?」拉夫一邊說,一邊踏近了一步,踩爛勉強開放的水仙。
我試著不要表現得太害怕,挺起胸膛回答:「我們昨天過來挖墳,我看到墓碑上刻的。」
「原來你們昨晚是來這裡。」拉夫退回原本的位置,發現自己靴子下的水仙,他舉腳把花進一步碾碎。
他看起來沒那麼生氣了,我走近他旁邊,在墓碑前蹲下,閉上眼睛為這個女孩祈禱,以前做禮拜的時候我都在打瞌睡,所以現在也不知道可以講什麼,只能在心裡說:「希望妳已經在天堂安息了!」這樣說起來,睡覺應該是一個被天父喜愛的美德?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我弟弟以前總是不肯乖乖上床睡覺,好幾次在夏天深夜摸出去抓蟲,不曉得他現在是不是好好睡著?
「她是我妹妹。」
我抬頭,拉夫背對著我,遮住了墓碑前大部分的陽光。
「我弟弟……」我想我應該說點什麼,「他是在十一歲的時候病死的。」
「是嗎?」拉夫乾笑兩聲,「她是被殺的。」
除了我們的對話外,墓園裡只有風經過樹葉的沙沙聲,很不適合談論這種事的下午,我稍微移動位置,好坐在陽光下。
「我只離開她身邊一個小時,說不定不到?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她被三個男人圍著……」
我吞了口水,沒有等到最後發生的事,只看到拉夫動也不動的側影。
「他們為什麼要殺卡蘿莉娜?」
拉夫用鼻子發出悶哼,「殺?他們只是在玩弄她,但是她死了,就是這樣。」
我真的開始覺得不太舒服了,拉夫也在這個時候轉身,我仰望他冰冷直視的眼睛。
「所以我說沒事別亂跑,回去吧!」
拉夫邁開腳步離開公墓,我得很費力才能跟上他,但還是有點在意卡蘿莉娜的事,我小跑步到跟他並肩,並問:「那個……那些男人……他們後來怎麼了?」
「都死了。」
這個答案讓我稍微安心了一點,但還是覺得難過,因為就算他們死了,卡蘿莉娜還是永遠離開了,昨晚那個女孩,還有這陣子以來的其他七個女孩也是,永遠消失這種事,不管再來幾次都讓人心裡有種站在高處下望的空蕩蕩感受。
還好公共墓園離「藍罌粟」沒有那麼遠,一直維持這個速度實在很累人,我也沒心思胡思亂想。接近市區的時候,拉夫終於發現我和他已經有一段距離,回頭等我。
「謝謝!」總算是追上他,我忍不住開心地說。
「別拖拖拉拉的!」拉夫丟下話又繼續走,但這次沒有那麼快。
走起來輕鬆點後,我心裡又浮出一個想法,也許會惹拉夫不高興,但我很想知道答案,而且酒館就快到了。
「拉夫?」
他回頭看我一眼,神色有點疑惑,大概是我很少在學法文以外的時候叫他的緣故。
「如果說││就只是如果,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事││如果說赫曼醫生拿你妹妹的屍體做實驗,你覺得……」
「我會殺了他。」這個回答既迅速又肯定,幾乎容不下我說話的空間,拉夫好像是把我的沉默當成了懷疑,又補上一句:「我真的會殺人。」
因為看不到表情,我分不出這是不是玩笑話,只覺得他的口氣很認真,至少這代表他希望妹妹的屍體完完整整地躺在一個他知道、而且可以帶花過去探望的地方。我覺得有點寂寞。
「喂?」
「是!什麼?」我從發呆中回來,慌忙回應。
「昨天赫曼博士帶回來的那個女人是誰?」
我想他指的是亞伯,就告訴他赫曼醫生在「貓與線球」所說的話,還有我們去畫了黑彌撒案的死者,順便解釋亞伯為什麼要那樣打扮,至於羅貝松先生說的那些故事,我想應該沒有必要講出來。
拉夫一面聽,一面發出不以為然的哼聲,等到我說完,他才開口:「四個人的馬車未免也太擠了,不知道那個女人的決心如何?」
我不懂他指的決心是什麼,至少亞伯不會害怕夜裡的墳場,真要說不想做了,那就不要做吧!真不知道一年前赫曼醫生問我要不要為他工作時,拉夫是不是也這樣看待我?現在才來探究這個多半不會是什麼開心的事,所以我搖搖頭就把它忘掉。
藍花招牌出現在不遠處,走進店面前,拉夫頓了半晌。
「回去之後就別再亂跑了,如果妳真的那麼閒的話,就去問赫曼博士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嗯!」我大力點頭回覆。
回到待了一天的房間,我最先看到的是滿地的紙,是真的所有看得到的地面都被掩蓋,簡直像一夜間飄了大雪的清晨,照這個密密麻麻的情形看來,恐怕不只一層,我撿起腳邊最靠近門口那張,畫著我們昨晚睡的床,滿是皺褶的床單和擠到一旁的被子,完全就是我早上懶得整理導致的樣子,看得我都要臉紅了。其他散落的紙上還畫了衣櫃,門、窗戶、窗外的牆……,這個房間所能看到的東西都出現在紙上,趴在紙堆中間的女孩只看了我一眼,又埋頭面前正在成形的素描。
我開始一張一張地「剷雪」,開出一條門口到亞伯旁邊的路,也許她是真的畫什麼都沒差,現在的她專注的樣子和畫屍體的時候沒有兩樣。只要是她看得到的東西,全都被縮到小小的紙張中。
「亞伯……」我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叫她,最後成了這樣的半調子。
炭筆離開紙張,滾到膝蓋邊其他未削的炭筆間,亞伯把完成的「茶几」圖推到旁邊,才抬頭看我。
「妳回來了。」她說得很小聲,而且講到一半又低頭向地板,隨後開始收拾滿地的畫。
我也幫著整理,但沒有她迅速,才撿個幾張,亞伯就抱了一疊。
「想不到妳買了這麼多!我還以為紙會很貴呢!」我把所有用過的紙集中到她手上,亞伯把畫擺到茶几上,壓在高度可以拿來當枕頭的空白紙下,猶豫了一會兒,她又從紙堆上方拿了一張白紙。
我鼓起勇氣問她:「我可以看嗎?」
「什麼?」
「妳的畫。」
她定住動作,沒有說話,我想從她的表情看出自己有沒有說錯話,可是她的眼睛像是小時候村子裡藥劑師從城裡帶回來給女兒的瓷娃娃,亮晶晶的卻沒有心緒。
一疊紙塞進我的手裡。
「謝謝!」
亞伯背對我,沒有看到我的笑容。
我們各據著床的一頭,亞伯在畫畫,我脫了鞋,把腳丫子塞進棉被,屈著腿窩在床頭。亞伯的畫除了沒有顏色以外,完全像真的一樣,雖然昨天就見識過,現在看到紙上熟悉的場景,要不是就身處在這個房間,真會以為是魔法把這些東西封進了紙中。
這天赫曼醫生很晚才回來,所以也沒和我們一起吃晚餐,多米埃太太幫我們準備肉湯的時候一臉同情,尤其是看到赫曼醫生的助手又多了一個亞伯後,刻意對她大聲嘆氣的樣子,簡直是想勸她趁早辭了工作似的。
我在睡前到醫生的房間敲門,醫生已經換上睡衣,卻還坐在床邊,他的手中、膝頭和整張床上都擺了紙,只比下午亞伯弄的好一點。看到我走進來,赫曼醫生微微一笑,問道:「今天過得如何?跟亞伯婷處得還習慣嗎?」
我點點頭,然後說:「赫曼醫生,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嗎?」
「嗯?」
赫曼醫生一時沒有理解,我又解釋:「我拿了您的薪水,可是最近都沒做什麼,昨天去挖墳也沒幫到忙。」
「喔!也是不該把小姐們整天悶著呢!」赫曼醫生放下讀到一半的紙張,「那麼明天開始,我就不客氣使用我發出去的薪水囉!」
隔天傍晚,赫曼醫生帶了好幾本硬皮書外加一大疊紙回來,他花了一點時間教我怎麼用羽毛筆,然後在書裡夾上字條,指定要抄寫的頁數。明明比縫衣針粗得多的筆桿,卻非常地難用,快一點就劃破紙,慢一點就在紙上暈成一片,連寫過的地方都毀了,只是睡前練習一下,上床時五隻手指中就黑了四隻。
隔天早上,我正式開始跟寫字奮戰,單純把一個一個字母的形狀畫下來很慢,如果是我認得的字──像是冠詞或介係詞──因為心裡記得它們的樣子,就抄得比較快,為了早日完成醫生交代的工作,我決定把比較常出現的字背起來。
「欸,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亞伯坐在「藍罌粟」門口,她昨天把後院也畫完了,現在在畫對面的房子,我在店面裡窗邊的桌上寫字,上午還不是「藍罌粟」的營業時間,老闆娘只在早餐時間起來看了一下我們,現在又回去補眠。
「什麼?」她頭也沒轉,沒有停筆。
「妳看一下這邊啦!」我把醫生的書遞出窗外給她,「這個字是什麼意思?」不是我吹牛,這可是我最熟的一句法文。
亞伯只看了一眼,然後說:「那個在身體裡的,就是妳為什麼會想、會說話的東西。」
「是『智慧』的意思啊!」我把書收回去,亞伯卻回應了我的自言自語。
「不對!是『靈魂』。」
如果聰明一點的話,確實應該要想到是靈魂的,畢竟那是赫曼醫生的研究主題,而且拼法也跟德文一模一樣,我正這麼想的時候,突然發現不太對勁││我剛剛的自言自語用的不是法文。
「亞伯,妳會講德文?」
窗外的女孩理所當然般地回答:「嗯,小時候學過。」
「妳怎麼不早講?」我興奮地大叫,我其實很習慣乖乖待著不說話,不過那時候有一個嘴巴永遠停不下來的赫曼醫生,所以旅途上一直很熱鬧,這幾天老是單獨和亞伯在一起,知道可以不需要這麼費力才能跟她講話,感覺輕鬆很多。
我之後又問了她很多字,她教了我「意識」、「知覺」、「感覺」這些有點像又不太像的字,就連用母語講我都聽不太懂,還有一半的字亞伯也不確定是什麼。
「妳在看的是什麼書?」亞伯站起來,靠在窗台上看我。
「其實我看不懂。」我老實對她說,「妳想要知道嗎?」
「如果知道內容的話,有些字就能猜測出意涵。」
我把書交給亞伯,指給她看赫曼醫生要我抄的頁面,她看得很快,不像我還要一個字一個字唸出聲來。
「赫曼先生……不是醫生嗎?」
我不明白亞伯的疑問。
「他是醫生沒錯!雖然沒看過他看病人,不過應該確實是醫生。」
亞伯快速地翻了前後沒有指定的頁數。
「可是這篇文章看起來像是魔法師││不,是哲學家會看的。」
「那是在說什麼?」我也湊上去,可是因為從我這邊看是倒著的,所以一點也看不懂。
「這個有點難解釋。」亞伯看起來很為難,翻了好一會兒書,終於停在其中一頁,「像是這邊,它提出一個問題:一個人本身到底在哪裡?」
「什麼?那要看是誰、在什麼時候吧?像我們現在就在巴黎的『藍罌粟』酒館。」
「不是這樣。」亞伯抬頭看我,因為靠得很近,我甚至可以看到她眼睛裡隱約還有一個我,正呆呆地看著她,「妳意識到自己就是自己,不是什麼其他東西的那個核心,到底在哪裡?是在妳的頭頂、眼睛、嘴巴、胸口、肚子,還是腳掌?」
她隨著話依序看過我身上的各個部位,我吞了口水。
「是在……心臟嗎?」人是用心去喜歡、用心去感受,知道自己是自己的那個部分,應該也在心裡吧?不過赫曼醫生看的書大概不會這麼簡單,我已經準備好要聽到這是錯誤答案。
「寫書的人也還沒找出答案,不過他提出了一個假想實驗,如果依序切掉一個人身上的各個部份,等到他不再存有自我意識的時候,就可以確定自我意識存在剛剛切下去的那一塊,反覆進行很多次實驗,理論上就可以找到產生自我意識的最小單位。」
我不敢想像這個實驗要怎麼做,一定會非常地痛,而且還要很多人這麼做,因為實驗失去的自己,還會回來嗎?
「這個實驗當然不可能真的進行,因為沒有人在切掉頭之後還能活的;同樣的,切掉肚子也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但總不能說『自我』同時存在頭和肚子。」
亞伯把書闔上,放回我手中,因為坐下消失在窗口。我在桌上攤開書,可是不知道剛剛亞伯看的是哪一頁,於是翻到剛剛抄寫的位置。
亞伯瞇著眼睛望對街,我從她帽子上方往下看,紙上有一個在走路的年輕人,要不是角度正好看不到他的臉,要拿著這張圖找到同一個人也不是問題吧?但是現在的路上沒有一個路人。
「嗯?」亞伯仰頭看我,帽子往後腦一滑,被她在滑下腦袋前按住。
「亞伯,妳覺得呢?妳覺得妳在哪裡?」
她低頭繼續畫畫,圖上那個男人的腳下多了街上的磨石子路。
「沒有意義。人隨時都在緩慢地改變,要找什麼永恆的自我,根本就沒有意義。」
我看著街景慢慢進入亞伯的黑白畫,一個抱著麵包的小女孩跑我們面前,在這短短的瞬間,亞伯的筆在男人前方留下這個女孩的身影。
這個早上,亞伯畫了餡飽多汁的肉餅那麼厚的一疊紙,而我抄的四頁裡面,有兩頁被畫破、一頁漏滿了墨水。
因為多米埃太太準備要開店,下午我們移到房間裡工作,多米埃太太借我一個木箱,讓我可以坐在上面,把書放在矮櫃上抄寫,亞伯的話似乎不介意趴在地上,或乾脆把紙墊在腿上畫,但是她遲遲沒有開工,而是站在我背後。
「不是這樣。」
「咦?」我轉頭,她盯著看的應該是我的右手。
亞伯伸手拿走羽毛筆。
「筆,應該是這樣拿的。」
羽毛筆如同炭筆一般在她手上流暢地運動,畫出粗細一致的線條,但是她寫的字和書上長得完全不一樣。
「等一下!赫曼醫生說要抄書上的字!」
亞伯停筆看著自己寫的東西,又看了書上的文字。
「我沒有抄錯吧?」
我搶過羽毛筆,「明明就完全不同!這根本不是同一種字母吧?」
亞伯在書和紙之間來回,突然說:「妳沒看過書寫體嗎?」
「什麼?」我不敢再那麼大聲,感覺自己好像誤會了什麼。
亞伯輕輕扳開我的手,把羽毛筆拿回去,另外拿了一張紙來解釋給我聽,她的字瘦長有勁,和規規矩矩的字母一點都不像,但經過說明之後,似乎連我都可以在兩種字母間找到相似的地方。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亞伯在抄書,一張紙沒多久就寫滿了飛躍的字跡,蔓生到下一張白紙。
今天赫曼醫生比較早回來,我交給他一共十四頁的文章。
「想不到妳的字很漂亮嘛!」醫生翻了翻,笑笑地說。我想告訴他不是這樣的,但看到他對我眨了眼睛,他應該從頭到尾都沒有搞錯吧?
隔天開始,赫曼醫生帶回來除了要抄寫的磚頭書外,還夾雜了用釘子裝訂,看起來很容易散掉的小書,這對我來說是件好事,因為我又沒工作了。拉夫白天都不見蹤影,晚上就在房間裡一遍又一遍地擦槍,愛護得像嬰兒似的;醫生也跟多米埃太太借了木箱,每晚回來隨隨便便吃完晚餐就坐在木箱上看亞伯抄的文章,不時塗塗寫寫些什麼;現在赫曼醫生帶回來的書都是亞伯在抄,和她比起來,如果讓我來的話,赫曼醫生恐怕就不用每天看到那麼晚睡了吧?最重要的是,亞伯不只會寫字,還能把書上的圖一倂照著畫下來。
那些書頁泛黃的小書都是一些沒有圖畫的故事,比以前練習法文的童話有趣多了!我看的第一本是講說有個美麗聰慧的少女得到死去姑媽的遺產,搬進一間陰森恐怖的城堡,城堡裡每晚都發生怪事,就連她的貼身女僕都好像有事瞞著她,就在她差一點被女僕長殺害的時候,一個蒙面的瀟灑青年出現了,之後她三番兩次的危機都被這個蒙面青年解救,最後才發現這個人竟然就是幫她處理產業的表哥,原來表哥處理城堡的地產時聽到女僕們的密謀,才偽裝成馬夫好保護她,他們一起揪出想殺害她、取得城堡的壞人,然後辦了盛大的婚禮。
要不是有亞伯的話,我根本不可能看完一本書,一開始的時候,我看一句話要問她兩三次,一頁可以看半個早上,要不是卡蜜拉既聰明又高雅,而且我也很想知道蒙面人的身分,怎麼會有這個耐心把它看完。下一本我就看得快一點,這次的主角是個隱藏身份的流亡公主,同樣是高雅又聰明,可惜比起她最後嫁的王子,我比較喜歡常常在她身邊的那個年輕學生。
我老是看小說,讓亞伯工作,總覺得不好意思,所以有天我也拿了書給她,跟她說可以換我來抄,但是她看也不看一眼,問她為什麼,她只說那些又不是真的。
怎麼可能有人編得出這麼多故事?我其實不太相信,可是對於書,我想亞伯還是懂得比我多,我也不在意這是不是編出來的,因為這些小說都非常好看!那些和我差不多年紀或比我年長一些的女孩或許沒有家人、或許為了種種原因來到陌生的地方,但是憑著她們的機智和勇敢,總是能活過各式各樣的危險,得到很好的歸宿,像是英俊又和善的丈夫,還有美麗的莊園。
有了這些小說,我可以天天都待在房間裡,不過亞伯有時會出去畫畫,我有幾次跟她一起出去,她畫的時候,我在旁邊一樣是看那些小說,亞伯去的地方沒個準,我們去過很多垃圾的死巷、吵的耳朵痛的工廠外面,就是從沒去過什麼稱得上有風景的地方。她真的會畫下眼睛看得到的任何東西,有天我看她畫了一隻死貓,都畫過死人了,死貓也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吧?
看書看累的時候,我也喜歡看她畫畫,雖然她的畫和這個世界相比,除了顏色之外沒有兩樣,但是我喜歡從畫中看到和她的眼睛所看相同的東西。前幾天亞伯撿了一小塊木板,現在她都曲著膝,把木板墊在大腿上,像是一隻縮起來的刺蝟,只不過如果摸上去,她的刺應該是軟的吧?
我也跟她一起去買過紙和畫筆,用的還是我的錢。赫曼醫生似乎很忙,有天早上,多米埃太太把我拉到一邊,問我赫曼醫生最近在忙些什麼,我只能說他在研究,老實說這並不像他,比起每晚關在房間裡,在樓下酒館和隨便哪個人聊天更符合醫生以前的作風。
布伊格先生來找過赫曼醫生幾次,醫生也不是每次都肯出來,布伊格先生似乎還想請醫生幫忙調查死人,但赫曼醫生只跟他坐在吧檯喝酒,弄得多米埃太太心煩,沒再跟他出去挖屍體。
有時候我覺得倒不如回家算了,赫曼醫生似乎不需要我做什麼,再過不久就是開始耕作的季節,可是我知道家鄉很遠,我一個人沒辦法回去,雖然我現在有錢買幾隻自己的羊,不用像媽媽以前幫人放羊,只是我也不那麼確定是不是該每天看著羊長大、生小羊、擠奶、賣錢。
說起來來有一個每天不知道在做什麼的人,拉夫總是一早就帶著槍盒出門,到傍晚才回來,天知道哪來這麼多地方可以去的?不過他畢竟對這裡熟得多。那天從墓園回來後,我們沒有再說過話,我常常想起陽光下沉睡的卡蘿莉娜,我想像中的她也是金髮,大概是微捲,環繞著她瘦小的身形,如果她能長大的話,多半會長成修長的女人,但我知道這不是她現在的樣子,現在的她已經腐敗乾枯,比墓前的水仙花好不了多少,就算是這樣,白水仙還是會一朵一朵陪著卡蘿莉娜腐爛吧?
有天傍晚,亞伯在房間裡抄書,我坐在床上慢慢地讀著小說,光線越來越暗,我想著再讀一頁就要去點燈,樓下由遠而近的馬蹄聲匆促停止,我放下書,跪在床上看窗外迅速聚集的吵鬧人群,人群中心的是一個滿身鮮血的女人,被幾個男人抬著,我從帽子認出前面領著他們進屋的是赫曼醫生。
「好像發生事情了!」
亞伯因為我的話而抬頭,但她根本沒有看外面,又埋頭抄寫。
「是不是該下去看看?」雖然我用的是問句,其實已經做了決定,我跳下床,半跑步下樓。
酒館裡一片亂哄哄,所有人都站起來,拉著脖子想看受傷的女人,我停在樓梯的一半,勉強有好一點的視野,那女人大約三十多歲,從我這邊看起來一動也不動,要不是血還在流,還真像是死了,衣服因為不斷湧出的血,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現在是怎麼了?別把死人抬進來啊!」從聲音判斷,多米埃太太應該站在吧檯後,她的嗓門毫不費力地蓋過店裡店外所有議論的人。
「老闆娘,她還在呼吸呢!」跟著湧進「藍罌粟」的某個人叫道。
「這邊!這邊!」要不是看到赫曼醫生大力推開擠上來人,激烈地揮著手,指揮大夥兒抬著女人上樓,我還真不相信這個熟悉的聲音真的是來自他,他抬頭看到我,匆忙之間竟然還習慣性地牽動嘴角微笑,「艾莉,上去鋪床。」
「赫曼!你要把那血淋淋的東西搬去哪?」多米埃太太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大吼。
「全算在我的帳上!」赫曼醫生更大聲吼回去。
我跑上樓,把散落床上的小說全抓起來,暫時丟到五斗櫃上,床角的棉被用力一抖,漂亮地覆蓋整張床,我想了一下,把棉被掀起來,留下讓他們放置傷患的空間。
亞伯已經起立,退到牆邊讓進到房裡的人們有地方站,這個房間本來就夠小了,我被擠到一邊,看不見受傷的女人。
「恐怕是不行了?骨頭都穿出來了!」有個靠近我的聲音這樣低語。
「被那種瘋馬踩到,沒死在當場也算是奇蹟吧?」另一個聲音回答。
我試了幾次,無論從上面或下面,還是不能看到應該已經被放到床上的女人。
「你們也差不多一點!」多米埃太太的聲音一響,整個房間突然靜了下來,她插著腰立在門口,「我有說過你們可以上來嗎?沒付房錢的通通給我下樓!」
靠近門邊的人稍微動了,漸漸像是岩壁鬆落的土石,一個個看熱鬧的人離開房間。
「謝了!」赫曼醫生站在床邊,彎腰查看受傷的女人。
「等那女人好了,記得來跟我算帳!」多米埃太太撂下話,轉身離開。
我走近床邊,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臉色白得可怕,赫曼醫生把她混雜血汙和泥沙的裙子掀開,傷口好像是在左下腹到大腿之間,因為一團血肉模糊,我也看不清楚。
「幹!忘了叫露西燒盆開水!」赫曼醫生小聲咒罵。
「要我下去跟老闆娘講嗎?」我主動提議。
「嗯……好。」赫曼醫生點頭,「啊!對了!妳順便去買牛血。」
「什麼東西?」我停住往門邊的腳步。
「牛血。」赫曼醫生用法文重複了一次,這只讓我更搞不懂,「最好是小牛的,年紀越小越好,妳去屠戶就直接問他們今天有沒有宰牛,然後問放出來的血倒掉了沒?」
「這要怎麼問啊?」
「算了算了!」赫曼醫生在身上摸了一番,滿手的血把背心弄得一蹋糊塗,鐵定很難洗。
「可惡!」他終於放過衣服,「哪裡有紙筆?」
亞伯遞來鉛筆和褐紅皮筆記本,赫曼醫生翻開就寫,又大又潦草的字跡橫跨了一整面。
「妳就拿這個給他看吧!如果屠夫連這個也看不懂,總是找得到一個人唸給他聽。」
我收下筆記本時順手抹掉封皮上的血漬,最近因為要抄書又要畫畫,亞伯已經很少拿出這本冊子,但她還是不會希望弄髒吧?
多米埃太太和盧恩還在清理一路滴落的血跡,我一下樓,多米埃太太就放下抹布走過來。
「那個女人狀況怎麼樣?」
我搖頭表示不清楚,「醫生正在治療,他說要燒一盆開水。」
我原以為多米埃太太會抱怨,不過她什麼也沒說就轉頭使喚盧恩去準備。
外頭是夕陽正紅的時候,因為赫曼醫生難得急迫的樣子,我也忍不住小跑步起來,就算是在春天還沒個影的此時,絨布斗篷底下沒多久就變得黏黏的,雖然讓我最好的一件外衣發臭的話,接下來要洗會很麻煩,想到將死的女人,我只有更加快腳步。
在這裡我不需要下廚,所以沒什麼機會去肉舖,這幾天又幾乎都窩在酒館裡,我繞了一段路才找到屠戶。玻璃窗裡,一個看起來臉很臭的大叔正在收拾店面,我站在招牌前猶豫要不要推門,結果被裡面的人看到,門就被拉開了。
「要什麼?」大叔講話很快,聲音都含在鬍子裡,我緊張得想不起該怎麼買東西。
「一聲不吭是想做什麼?不買肉就快走!」
光是想確定有沒有聽錯就讓我愣在門口,越想越是記不得屠夫大叔嘴巴發出的是什麼聲音,還好我有想起握在手裡的筆記本,趕緊翻到赫曼醫生寫字的那一頁,送到大叔面前。
「什麼東西啊?」屠夫大叔拿過筆記本,不知道他皺起來的眉頭是因為赫曼醫生的筆跡,還是他看不懂字,幸好他拿著筆記本就往裡面走。
在店裡空等了一會兒,大叔提了個有我腰三倍粗的桶子出來,暗紅色的濃稠血液在裡面跳動,大叔倒是很有技巧地沒讓它濺出來。
「今天沒宰小牛,老實說,這桶還沒倒掉算妳運氣好!」他看著我,又皺眉了,「妳提得動嗎?」
我伸手握住鐵絲充當的提把,果然是黏黏的,只是這樣稍微靠近就有撲鼻的腥味,聞得都要頭痛了,但是我不鬆開手,這時候離開把手,只會想把滿手髒污抹掉,再也不要碰到,所以我不願鬆手。
「是不必收妳錢啦!反正這本來就是垃圾,不過如果妳就這樣把水桶提走了,我會很困擾的!」
不能借走水桶?我看著桶裡半乾涸的牛血,就算回去跟多米埃太太借水桶,恐怕有一大半的血會黏在這個桶子裡。
「或者,妳可買下這個桶子,這麼一來要拿去哪都是妳的事了!」
大叔對我伸出手,我終於懂了他的意思,放下桶子,從裙子裡翻出錢幣,數給他指定的數目。
這桶血不是普通的重,鐵絲勒得掌心發痛,沒走兩步就要休息一下,大概是放久了,都沉在桶底變成血塊,但這只讓上層變得更清,還是不時灑幾滴出來弄髒我的裙子,今天有得洗衣服了!我一邊想著這個來轉移手痛的注意力,一邊覺得這個念頭只讓人越想越煩。
橘紅的天空開始褪色,路上沒什麼行人,不然的話,路人應該會覺得我很奇怪,為什麼要這麼吃力地提著一桶血,搞不好還會被當成黑彌撒案的兇手之類的,記得其中一次死去的女孩就是被放血。
「藍罌粟」又聚滿吵鬧的工人,下午搬過那個女人的痕跡全消失了,忙著喝酒的客人沒注意我手上的東西,多米埃太太雖然多看了一眼,但不知道是正忙還是怎樣,也沒攔住我上樓。
我推開房門,開不到三分之一就被卡住,看到門縫後穿皮鞋的腳,應該是亞伯坐在地上,她站起來幫我開門,赫曼醫生還站在床邊,要不是矮櫃上多了一個臉盆,房間裡點上煤油燈,感覺從我離開到現在一點時間都沒經過。
「醫生?」
「艾莉嗎?」赫曼醫生沒有回頭。
「那個牛血……」
「放著。」赫曼醫生直接打斷我的話,我決定不要問他該放在哪裡,再說這房間也沒多少空間,我盡可能把水桶擺到牆角,免得被誰不小心踢倒。
亞伯靠過來看,她手上捏著一張紙,不知道剛剛是在畫什麼,我想大概是床上的女人,除此外這房間裡根本沒有亞伯沒畫過的東西,說不定還是赫曼醫生要她畫的?她應該也很樂意,畢竟打發時間用的小本子……對了!亞伯的筆記本呢?
我確實把它拿給肉舖老闆了,回來的時候只提了一大桶牛血,所以是老闆沒有還我?我看著靠近身邊的亞伯,她沒跟我要筆記本,只是盯著水桶,我卻自己覺得心虛。
「我出去一下!」小聲對她這麼說,我沒有解釋就跑出房門。
這次不需要找路,我一路跑到肉舖,斗篷因為跑步飛了起來,晚風灌進外衣下,還好跑了幾步就不覺得冷。肉舖已經掛上「休息中」的牌子,我貼在玻璃門往裡面看,雖然天色暗了,月亮已經升起的外面還是比沒點燈的室內亮,看不清楚裡面的狀況。
「有人嗎?」我試著敲門。
還好屠夫大叔就住在樓上,他聽到我問「筆記本」的時候,還很驚訝我不是啞巴,儘管我連完整的問句都沒說出來,大叔幾乎稱得上親切地幫我找到筆記本,還用袖子把上面的髒汙揩乾淨。
我把小冊子收進圍裙口袋,感覺安心得多,總算可以慢慢走回去,現在也確實不是適合跑步的天色,今晚一點雲都沒有,天空格外地黑,只有彎月是亮著的。
路上沒什麼人,但不遠處一直有腳步聲。我專心想著赫曼醫生搬回「藍罌粟」的女人,希望那桶血已經幫上忙了!看著人死掉真是件奇妙的事,明明就只是見不到,以前媽媽去探望外婆時,我們也是很久沒見到她,但加上了一個「再也」──再也見不到了──就變得很可怕的感覺,其實對旁人來說,「死掉」和「相隔很遠很遠」沒有什麼差別吧?可是對自己來說,死掉就是永遠睡著而且不作夢,所有好的壞的事都沒了──再也沒有。
回「藍罌粟」那條巷子的前一個轉彎,我注意到背後的腳步聲漸漸接近,還沒回頭看是誰,頭上就重重一記,敲得我站不穩腳步,兩個膝蓋往石子路一跌,從頭到腳痛成一片,沒來及叫出聲,喉頭就被什麼勒住,明明已經是晚上,眼前卻像太陽突然又下山了一次,黑到比黑夜更黑的盡頭。
好痛!整張臉都好痛!也許身上其他地方也是,但感覺不到了!腰後被什麼抵住,動不了!一掙扎脖子就好痛!就算身體不掙扎,鼻子、嘴巴還是在拚命地掙扎,可是沒有用,沒有一點空氣的隙縫,沒有一點思考的隙縫,沒有一點……
「砰!」
脖子上陡然鬆開,我身體一軟,往下倒,又被拉緊,右手抓到身後的絨布,用力拉扯,和脖子上的力量抵抗著,很痛很痛地在呼吸。
貫穿掌背的刺痛,我還是抓著,手掌都散開了,手指還是抓著,跟著絨布衣襬扭動,手中緊握的金屬釦在指間壓出血痕,這已經是全身上下最安適的位置。
「放開她!」
也許是有這個聲音,或者還有跑步聲,應該很遠很遠吧?我就連眼前也看不見什麼,黑絨外套上耀眼的金排釦間閃過一道光,什麼東西重重地鑽進胸口,我在掉落,還沒著地前就失去光,巷子靜得不可思議,我等待著那個剎那的撞擊,感覺不到腳下的實地,就這樣倒下一定會很痛!
在感覺到之前,一切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