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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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興港的那一天,灰亮的天空下飄著沾髮不濕的微雨。
出城這段長長的公路,我當初是坐板車過來的,雖然不至於要與雞鄰座,雞屎味扎扎實實沾了我航空工業班的卡其制服一身,辮子一連洗了幾個晚上才把味道洗掉。 抵達興港空軍基地時,已經過了凌晨一點,在哨點檢查完報到單,我被灰夾克上繡四折槓的環頸中隊副隊長帶進基地。後來我知道名叫劉尉豐的副隊長一點都沒有剛被叫醒的樣子,連上唇那撇小鬍子都整齊油亮。他叮囑我六點吃早伙的飯廳、六點半集訓的操場和我之後該報到的機棚,便打發我去女生宿舍。 宿舍裡九點半就熄燈,現在大夥兒睡得正沉,我小心翼翼走進去,自己在通舖上尋了一個靠牆的空位,但我把裝著全身家當的大布包放上架子時,旁邊的長髮女孩還是睜了眼睛,我用唇型說了聲「抱歉」,也不知有沒有看懂,總之她牽嘴一笑,又闔上眼睛。 那個時候已經沒幾個人數得清內戰打到第幾年,也還沒有人知道戰爭會在一年多後結束。基地裡,「晨訓」是重要日課,然而我加入的第一天,小鬍子副隊長只上台複誦一遍黨綱,就匆匆讓我們各自帶開,我跟在據說要在新人階段指導我的那位技師前輩後頭,聽他問旁邊的人:「新隊長不是今天會到嗎?」 「好像到了?可能要交接完才會出來亮相吧?」 「交接什麼?」前輩啐了一口,「彭隊長不是都已經……」 旁邊的人搖頭制止前輩,前輩回頭瞪了我一眼。 第一天要先認識環境,這裡有套很嚴格的檢修規矩,不過看起來是很久都沒有在執行,譬如外掛裝備的點核單,最後一次更新已經是前隊長上個月抽查時的事了! 傍晚敲鐘後,我決定留下來重新整理點核表。前輩經過機翼旁時抬頭望了我一眼,冷冷說:「妳也不必忙了,反正彭于秀自己也丟下他搞的這一套。」 「但這確實有用!」我來不及說出這句話,大概還是對向前輩應嘴有些遲疑。 照進壕洞的光線越來越昏暗,我沒有幻想要一口氣趕上幾個星期的荒廢,但至少想在需要點燈前做個段落。 所以當我注意到他時,他已經在壕洞入口不知道站了多久,背光中只看到他身上空軍制服的剪裁和頭上戴的軍帽。 「妳在做什麼?」雖然我也不過剛從高職畢業半年,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年輕,或是是因為那個全然好奇的問句。 「建檔。」我簡單回答,邊指向我擺在地上的筆記紙。 他走過來,彎腰細看,拿下軍帽的頭頂發著墨黑的嫩芽。 「妳看起來好有條理喔!」這句讚美在我耳中心虛得像諷刺,因為不期待能得到幫助,我所做的比規定要求簡省許多,完全不是可以拿來炫耀的成果。 我爬下飛機,在他的驚訝面前收起一地的紙,然後聽到洞口耳熟的聲音。 「王隊長,您在視察什麼?這邊過去都是一樣格局的壕洞了。」劉副隊長立正報告,我遲了半拍才瞄向身邊的男人,他還笑得沒事人一般。 「我找到祕書了!」年輕的新隊長開心地宣佈。 劉副隊長看樣也還沒搞懂情況,只是回答:「我收到的訊息是,中央派來的新祕書再過兩天就會到興港。」 「叫他不用來了。」新隊長直接回絕,「一個飛行中隊能有多少文書工作?大概也只有最近整理彭少尉留下來的資料比較忙,我看……」他突然瞥向我,說不出算是尷尬或是靦腆,「那個……下士,怎麼稱呼?」 「我姓盧,盧秀亞。」 「那麼就請盧二等兵代理文書工作,這樣也不用等到新祕書過來,明天就可以開始。」 那天晚上回宿舍,我還有點搞不清楚狀況,說是上一任的彭于秀隊長留了兩櫃子的文書資料,他的祕書又車禍重傷、返鄉休養,所以才急需有人整理。今天剛報到的新隊長王一達少尉指派了辦公室裡一張小桌子給我,讓我在檢修以外的時間過去幫忙。 室友們的興致倒是很高,大家七嘴八舌問我新隊長是個怎麼樣的人,張靖暄──就是睡我旁邊那個長髮女孩,她是個飛行員──詳詳細細問了我跟新隊長的每一句話。 「真好呢!這樣秀亞妳就能跟他朝夕相處了。」靖暄趴在被鋪上,雙手撐著尖削的下巴,長腿打水般上下擺動。 「是平白增加工作吧?」不過隊長說還是先做維修保養的工作,只要每天中午後去辦公室整理信件,有空再去整理前隊長留下來的資料就好。」我突然想到什麼,問垂頭看草蓆的靖暄,「是說前隊長,他怎麼離開得這麼突然?」 靖暄抬頭,臉上明寫著「妳還不知道啊?」,嘴上倒是吞吐:「其實也沒有說要封口,不過畢竟不是愉快的事,大家也不愛提吧?」她誇張地東張西望一番,旁邊的人都看了過來,但沒有人說話,靖暄吸一口氣,然後說:「彭于秀他駕著自己的座機,往民主奮鬥黨的基地去了。」 這句話的意思在心中轉了一圈,我脫口而出:「叛逃?」 靖暄沒講話,不過一個我還記不得名字的飛行員開口:「大家一時都還不相信,因為才剛聽說他準備要訂婚了,但很快就調查確定了這個消息。」 「那個女朋友還是鶺鴒中隊的飛行員呢!」有個聲音這樣補充。 晚鐘在這個時候響了,所有人在十秒內躺平。熄燈後,靖暄湊近我耳邊問:「妳吃宵夜嗎?」 「宵夜?」我壓著音量。 「對啊!酸甜苦辣,妳吃哪一味?」黑暗中,我彷彿看到她若有所指,卻不知指向哪裡的笑。 「酸的好了。」 「沒問題!第一次就先不加鹽喔!」 隔天晚上我就知道了「宵夜」是什麼,靖暄從外頭拿來一只布袋,裡面掏出分裝成巴掌大的黃紙小書,封面只用鉛筆寫上書名和集數,我點的「酸」是《白水渡》,是個船女等不到軍官歸來的故事,我隨便翻了一下就傳給別人。 「小說還可以嗎?」靖暄在熄燈後問我, 「我平時不怎麼看言情小說的。」 「軍校裡不准吧?這裡也算是『不推薦讀物』,說風花雪月會打擊士氣之類。」 「我不是唸軍校的,那時候高職機械科畢業也沒有什麼工廠還在營運,所以才報名航空工業班,結訓後被派來這裡。」我解釋自己的狀況,「雖說我也不懂言情小說會打擊什麼士氣,總之本來就沒特別愛看。」 「不喜歡看言情小說的話,男生那邊有武俠小說,去找一個叫史聞明的。」靖暄熱心地建議,我只能先道謝。 後來我沒再買過靖暄的小說,主要也是因為太忙,雖然隊長從沒要求過進度,我自己還是希望交接的資料能快點整理完。前任彭隊長似乎嚴謹到有些吹毛求疵,記錄上看起來不少章程都是他任內定出來的,只是交代下來也沒人好好照辦,累積一堆混亂的資料,如果說彭少尉是因此失望出走,我可能也不會太意外。 我的工作當然還不只整理舊資料,隊長的說法是「看一看信」,我做的其實是要回覆每一封公文,例行公事很快就全權交給我罐頭回覆,其他需要隊長決定的,他也只是在聽我報告後說句或許帶髒字的白話,讓我翻譯成完整的文言回函。 說起來大家會喜歡他,和那點髒字也是脫不了關係吧?從彭于秀換作王一達,據說每天晨訓時間是大大精簡了。王一達大部分的心思都在天空,在辦公室裡唯一關注的就是怎麼向後勤要到更多的燃料,一封封或諂媚或討饒的信都是我寫的,但隊長確實給我足夠大聲說話的支持,自從他來之後,原本以防禦興港軍艦進出為主的環頸中隊殲敵數大大提升,其中一大半是隊長自己的貢獻。 每次他們出擊後的晚餐時間,總是會見到容光煥發的飛行員向後勤的我們吹噓自己如何與隊長合作無間、適時助攻,把民主奮鬥黨的破飛機打到連撈都撈不到。隊長總是笑得多、說得少,有時兩個飛行員各說各的功勞,要他來評論,他也只是搖搖平頭,說自己早忘了,他是有理由忘記的,一週內打下十幾架飛機的人,忘了一些也是合理。 宿舍裡的女孩們還是纏著我說他的事,靖暄尤其執著,有次她問我怎麼看王一達,我想了一會兒才說:「總覺得像是一個弟弟那樣。」 見靖暄瞪大眼睛,我忍住發笑,正經地解釋:「我知道他算起來還比我大了兩歲左右,但那種想什麼就要做什麼的勁,總覺得我是跟在一個跑跑跳跳的孩子後頭,幫他收拾散落一地的玩具。」 靖暄噗嗤一笑:「妳說話好像大媽喔!這樣未老先衰,一定是小說看太少了!」 我不想搭理她,她卻又湊過來:「欸,所以前隊長留下來的資料,妳還沒整理完啊?」 「大概才弄了一半。」我有點抓不住這話題的脈絡,「我在想是不是要自己加班處理?」 其實我目前已經在私人的時間整理檢修那邊的資料,隊長辦公室那邊很早就想過要自行加班,但每次到傍晚五點的鐘響起,王一達就會催我離開辦公室。 「這麼拚命啊?需要幫忙嗎?」靖暄咕噥。 我當然不會把客套當真,只是回答:「謝啦!不過我自己來弄會比較有一貫性。」 「真的喔?需要幫忙還可以再找我。」這樣說完,靖暄翻身背對我,不久發出沉沉的鼻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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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四天後第一次找到加班的機會,我們的情資中心攔截到民主奮鬥黨的無線電,將計就計等著他們來犯。空襲的時候我們躲在壕洞裡,等待需要整備的戰機回來,不過一整天下來的工作實在不多,反倒是後來去海上把敵機的殘骸拖回來,整理了好幾天。後來我在公文上看到他們把這一天稱作「興港反制大捷」,記錄上我們損失三架戰機,三名飛行員皆及時逃生,其中一人落海時受傷,而對方由殘骸估計至少有二十六架戰機被擊落。
據說這是興港基地史無前例的慶功宴,主角當然是環頸中隊,不知打哪來的啤酒一箱一箱被抬進平時吃大鍋飯的飯廳,以黑市的價格來估算,這一夜消耗的酒足以供應一架飛機巡弋一週,但我們的隊長首先被灌醉了,沒有功夫心疼他的燃料費。 飯廳角落堆越多啤酒空瓶,大家嘴裡擊落的敵機數也翻了倍,有人說王一達上任一個月,擊墜數已經累積破兩百,其實我懷疑民主奮鬥黨有沒有這麼多飛機?雖然隨著戰況吃緊,他們已經漸漸吃下原本由我們把持的礦脈,最近又受到外援,光是從我們這邊整修的殘機就可以看出軍備越來越精良。 區區技師在慶功宴中不會受到酒精攻擊,還沒八點,幾個我比較熟的飛行員都已經不行了,我不算偷偷摸摸地溜出飯廳,往隊長的辦公室去。 晚上不只清靜、也涼爽許多,盈滿耳中的是早秋蟲鳴,手上只有紙張唰唰聲和我沙沙的鉛筆記錄,感覺效率與平時分外不同,而當窗板落下時,撞擊窗框的響聲也格外刺耳。 「是誰?」我立刻站起來,高舉桌上的煤油燈。 一個人影閃過隔壁沒關上的窗隙,昏曚中給我是個男人的直覺,我當下推紗門衝出,那人剛轉過牆角,往海軍宿舍的方向,我顧慮沒上鎖的辦公室,腳步黏著追不出去,回頭卻見辦公室裡多了一個人。 「你要嚇死我嗎?」見到王一達的臉,我登時安下心,出口就沒了遮攔。 王隊長搔著頭,他身上還有酒氣,但至少聲音是穩的:「我在樓上聽到妳大叫,下來卻沒看到人。」 「隊長,你沒有在慶功宴上嗎?」樓上是隊長的單人房,我沒料到他會在房間裡。 「我尿遁,那裡太可怕了!」他沒有把話說完,但是我能明白,全環頸中隊四十二名隊員每個人舉起酒都要先敬隊長一杯,酒鬼也會覺得可怕,何況隊長一杯就臉紅,三杯就大舌頭。 「我也覺得可怕,所以逃來這裡。」我收起桌上的筆記,不讓他有空說話,「剛才窗邊躲著人,不知道他偷看多久了……」 「什麼?那妳沒事吧?」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見他的眼睛把我渾身上下掃了一回,聽他吐出一口氣,我才抓回思緒。 「那個……我沒事。他看到我就跑,跑到海軍宿舍那邊去了,我沒追到。」至於擔心這邊的文件安全什麼之類,我就先沒有說。 「不要緊!人沒事就好。」隊長伸了個懶腰,真的很放鬆的樣子,「我再去跟海軍的吳上尉提一下這件事,看要不要加強內部哨點。」 我還是不安,雖然我一出去,隊長馬上就下來,辦公室應該沒有丟失什麼,這裡的文件幾乎都會經過我的手,環頸中隊只負責執行戰術,戰略決策根本不在這小小辦公室的層級,我想不透有什麼東西會人起盜心? 肩頭突然感覺到碰觸,王一達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我旁邊,還是那蠻不在乎的樣子,看著我的眼睛卻帶著窺探的小心翼翼。 「不要擔心啦!我會保護妳。」 我一時有氣,但沒有發作,只是把手上的紙張塞進抽屜,一邊說:「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再過來?我回去跟劉副也說一聲,至少傳下去下讓哨點都知道有這件事。」 「嗯,就這麼辦吧!我們一起過去。」 我忍住沒白他一眼,低頭道:「隊長您還是先留在辦公室?至少這裡再有狀況還有您在。」 「好吧!」王一達聽起來是有點失落的聲音,「那妳自己小心!」 把話交代到後,我直接就回空無一人的宿舍。還是心煩意亂,但不知道該擔憂什麼,隊長不知輕重的反應也讓我頗為光火,他是把所有的神經都拿來駕飛機殺人了吧?能夠用近垂直下降來閃躲敵機再拔升追擊的男人──雖然我不確定這個場景敘述有多少被著迷的隊員誇大的成分──為什麼腦子的運作會沒有一點轉彎? 現在躺下去似乎還太早,再說我也躺不住,這時候才覺得自己沒有聽靖暄的忠告。飯廳那邊的喧鬧隱隱約約還聽得到,我猶豫了沒有很久,便自作主張打開靖暄床頭的牆板。牆內的空間是靖暄小小的書櫃,有些人書看了一遍就不想留著,靖暄會用便宜一點的價錢收購回去,然後出租給其他只想看一次的人。我在書櫃裡丟了五毛錢,隨便抽一本書出來。 書名是《萬紫姑娘》,我想是甜的,但不知道有沒有加鹽?因為實在甜得發膩,我沒多久就開始加速快翻,直到一頁翻開,手寫的蠅頭小字擠滿行間,頁眉標著〈論油票漲幅與礦點淪陷──油肥了誰?〉,再翻個幾頁還有一篇〈國會改選?!新壇共不能開的那壺〉 我的眼睛被鎖在書頁上,一個字也沒讀進去,只覺得手汗漸漸濕了紙張。我當然知道世界上有異議份子,以前學校就有幾個人常被約談,後來沒有一個順利畢業。但這裡是軍隊,我以為軍中是國家裡最講究忠誠的地方,不是這種言論該出現的所在。 但是它出現在靖暄的「不推薦讀物」裡,這裡人人都在被窩裡讀小說,但我很難想像其中有一兩個人讀的可能是這個東西,更難想像是靖暄把這些弄進來營房。 外頭傳來醉鬼特有的沉重腳步聲,我趕緊把書塞回夾層。靖暄是被扶著進來的,我幫著把她的被鋪鋪好,旁人一鬆手,她就軟在棉被上,還要我來把被子蓋好,我自然不可能在這個當下對她追究什麼,只能抱著一肚子越理越亂的悶入睡。 像是盛宴不曾舉行過那樣,隔天又是平凡的一日。隊長在晨訓宣佈哨點的更動,大家因為增加的站哨時間抱怨了幾句,又各自忙碌去。我幾乎覺得昨夜翻見的文字是一場離經叛道的夢,靖暄咯咯大笑的聲音、討論男隊員時尖酸又粗鄙的用詞、做小說生意的俐落,再再是我所熟悉的樣子。一天到了熄燈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對她開口。 我心中幫她辯解,不過是好奇而已,寫寫文章也沒辦法顛覆政府,何況說不定她只是把偷渡異議雜誌當作出租小說一般的生意;但我也在心中反駁自己,姑息是賊逆的溫床,已經有民主奮鬥黨作亂了,壇山共和國容不下不團結的思想。 我開始在晚上回辦公室加班,一來是平時根本沒有進度可言,二來是我不想待在那個看到誰都懷疑是異議份子的宿舍。夜裡的效率真的很好,我現在知道隊長會在晚餐後去開會,最快的話差不多是九點鐘回來,所以我都在八點四十分左右就離開。 興港反制大捷後莫約一週,我終於把整個櫃子的評核表格通通重新歸檔,進展到彭少尉的信件盒之後就很快了,因為他的每封信都按照來函單位和時間排得整整齊齊,我只是把信拿出來檢查又重新放回去。 拉開最後一個抽屜時稍嫌用力太猛,把整個抽屜拉出來了,我想把抽屜塞回去,卻看到盒子裡一抹突兀的白,用指頭撈出來後,見是一張寫著人名和地址、電話的紙,我不明究理掃過密密麻麻的字,意外找到張靖暄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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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門響了,我抬頭,出現的不是心中浮上的那張臉,遲了一秒才認出是飛行員史聞明,他已經上前硬扣住我的手,我意識到目標是手上那張名單,雖是吃痛卻死命巴著紙張不放,他也沒去硬扯,只是繼續轉緊我的手,我們在沉默中角力,空著的另一隻手也開始互相推擠。
「聞明,鬆開她。」我聽到這個熟悉而冷靜的聲音,隱隱中帶著嚴厲。 沒能分神抬頭面對她,只能用硬擠出齒縫的話回應:「靖暄,我早就知道妳在做比『不推薦讀物』更不光采的事。」 耳邊是女人的輕嘆,只聽她柔聲道:「妳真覺得那些書不光采嗎?如果是這樣,我還真是錯看了妳,我一直想著,有一天妳會找到于秀留下的這份名單,而那時妳會憑著自己的意願保護這些勇敢的人。」 「廢話這麼多做什麼?還不來幫忙!」史聞明哼聲。 靖暄沒有理會他,聲音還是很平靜:「于秀離開的時候,我們都很驚訝,雖然我們對黨的施政有一些想法,但我們也都是確確實實愛著這個國家,愛到沒辦法忍受它是這個不能接受異己的鳥樣子,名單裡面都是希望以自己的聲音讓國家更好的人。」 我滿腦子是反駁的想法,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秀亞,妳知道白苓中士怎麼了嗎?」 「誰……是白苓?」我勉強開口。 「于秀的女朋友,還記得嗎?他逃走之前,本來打算要求婚的那個。于秀離開之後,白中士被嚴格地審問了差不多有一個星期,終於是確定她什麼也不知道,但是那之後沒多久,白苓就與她的座機一起失蹤了,這一次,完全沒有投靠民主奮鬥黨的消息。」靖暄稍微停頓,但壓制我的力道完全沒有縮減,「這個把自己的飛行員給逼走的國家,我們還是愛到不罵它三五句怎麼也睡不著啊!」 紙鋒狠狠割過我的虎口,史聞明高舉著那份名單,臉上終於揚起快意的獰笑,我氣得要跳起來搶回名單,但他三兩步退到門邊,眼看要走時,迎面一個人擋住大門。 「這是在做什麼?」 史聞明一時楞了,他高舉的名單就在隊長的鼻子前晃,我看到牆上的鐘差兩分九點。 隊長一把抓住那張紙,他沒有史聞明小心翼翼,所以名單硬生生斷作兩半,大的落到隊長手上,小的捏在史聞明指尖。 「這什麼?」隊長邊看著名單邊走進辦公室,到了桌邊時,忽然把手往桌上煤油燈一送,史聞明發出怪叫,靖暄也驚呼一聲,但都來不及阻止名單在熾燒的燈火中灰化。 隊長轉頭,帶著笑意卻沒有帶著歡喜的眼神掃過我們三人,斬釘截鐵道:「讓人吵架的東西就燒了吧!大家都是環頸中隊的同袍、都是壇山共和國的國民,這樣吵架像什麼樣子?是誰先動手的?」 靖暄低下頭不說話,史聞明動也不動,惡狠狠地瞪著隊長。 「盧二等兵,妳說?」 整個晚上的混亂在我腦袋中打轉,叛國的證據已經被隊長燒了,現在還該說出靖暄她們的罪行嗎?已經發現近一個星期而未舉發的我,又該當何罪? 「報告隊長,是我叫史下士打盧二等兵的。」靖暄突然說話,隊長轉頭過去,也沒打斷擅自開口的她,「盧二等兵未經允許偷拿我的文具,我知道她晚上都會來辦公室加班,才叫史下士趁這裡沒人來教訓她一下。」 隊長的眼睛對上我,我連忙垂頭,掙扎了分明沒有思考的幾秒鐘後,低聲說:「我確實曾經亂動張下士的東西。」 「原來如此!」隊長似乎根本沒有取得史聞明肯定的打算,逕自說,「亂動別人的東西當然不對,私自打人教訓更是不對,唸在妳們都很誠實,張下士和史下士罰禁閉三天,盧二等兵罰勞動服務一週,明天開始執行。」 我不知道該不該慶幸,只聽靖暄立刻中氣十足地回答:「謝謝隊長教訓!」 靖暄和史聞明先告退,我回到隊長的辦公桌前收拾彭于秀散亂的信,一達默默站在辦公桌對面,我耐住不自在,專心手上的工作。 「對不起!」 突然聽到他的聲音,我抬頭,見他兩手撐著桌面,眼睛偷瞄過來,吞吞吐吐說:「我也知道……妳一點錯都沒有,但還是……唉!」他重重嘆一口氣,甩手背對桌子,「秀亞,妳覺得……我不該保護他們嗎?」 我望著隊長的背,男人到二十歲的時候,似乎還沒長成,垂著肩膀的他看起來更加單薄,離開了天空之後,中隊長的身分似乎只是讓他更加渺小。 「我在私人感情上,其實也很不希望張下士犯罪。」 「上禮拜我去報告有人在這裡鬼鬼祟祟,後來軍紀處私下傳話給我說他們懷疑彭少尉這裡留有異議份子的資料,只是我沒有想到妳會自己跑來加班整理這些東西。剛剛進來看到妳們在搶那張紙,也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我把名單交上去,他們兩個一定會被追究吧?」一達頓了幾秒,游移的口氣突然轉為堅定,「但我是他們的隊長,最了解他們是怎麼為保護這個國家、這個港灣出生入死,要判決他們兩個叛國罪,我是無論如何不會服的!」 靖暄的話在我心中迴響──這個把自己的飛行員給逼走的國家,我們還是愛到不罵它三五句怎麼也睡不著啊! 「隊長,雖然我還是不懂怎麼樣做對國家比較好,但我相信你做了最對得起良心的決定。」話才說完,我整張臉都已經熱了,還好王一達沒有回頭。 「謝謝妳。」良久之後,他才說出這句話,然後背對著我走出紗門,在搖晃的紗門還沒平息時留下一句,「早點休息。」 我的勞動服務是送飯給靖暄和史聞明,照理說禁閉期間應該要操練,但戰時沒有另外分派輔導長監督,索性就把兩人整天關在不見天日的禁閉室權充懲罰。午餐是番薯籤稀飯,我拉開門上的貓洞,把碗連同筷子推進去,像是被黑暗吸走一般,另一邊的手立刻把東西拉過了去,窗板再度隔絕天光。 我轉到對面靖暄的房間,拉起窗板的瞬間似乎聽見窸窣,一會兒,飯碗被拉進黑暗,等飯碗消失,我要關上窗板時,忽聽一句細聲:「秀亞,對不起。」 窗板僵在半空,我看左右無人,然後聽靖暄繼續說:「妳明明沒有做錯什麼,卻連累妳也受罰。」她頓了一下,「不過……這不代表我認為我所做是錯的。」 我再次張望,然後蹲在貓洞前,悄聲對窗內說:「隊長已經跟我道歉了,他知道你們在做什麼,但還是決定要保護你們。」 「他向妳道歉?」靖暄口中溢出驚呼,「我知道他打算保護我們,所以我才編了那個故事,給他台階走。不過跟妳道歉?我還很擔心他以為妳跟我們是一起的。」 「應該是不會啦!」我說,隊長昨天的樣子又浮上心中,「他其實也很猶豫要不要保護你們,但他說看你們在戰場上的努力,他相信你們不會犯叛國罪。」 「噗哧!」熟悉的輕笑出窗口,讓我霎時有回到熄燈後夜晚的錯覺,「他真的很可愛!」 「那麼前隊長呢?」 「什麼?」靖暄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 「彭于秀,前隊長,妳……你們又是怎麼看待他的?」 「妳說的『我們』……」靖暄似乎意會過來,「我也沒辦法代表誰,因為其實沒有妳所謂的『我們』,只是有些人不那麼相信避而不談就能遠離問題。至於妳問的于秀,我一直覺得他是個想很多的人。」 我回想他沒有帶走的手稿,細瘦的字跡訂出這小小飛行中隊該如何作戰、訓練與生活的種種細節,縝密到沒有人願意確實執行。 「我想他在決定離開前一定也想了很多吧?如果能知道他為什麼離開就好了!」尾音未落,靖暄的語調又突然拔高,「對了!我想起來他有次說過一句話,那個時候我因為跟人吵架,被抓耙仔舉報賣小說的事,拿了整袋書被叫到隊長辦公室,他就當場翻起我賣的小說,我真的以為自己要完蛋了!沒想到反而因此知道他的思想。那一天我們聊了很多,其中他說了一句話:如果必須以喪失自由的方式來贏得這場戰爭,我寧願選擇自由的戰敗。」 小窗內外陷入久久的沉默,我想辯解新壇山共和國自從改制後一直是個民主自由的國家,反倒是他加入的民主奮鬥黨一直假民主之名來破壞社會制度,但把政治的事情掛在嘴邊,實在讓我覺得彆扭。 「總之,我很慶幸妳沒事。」我由衷地說,「既然隊長都不惜違規來保護你們了,就給他點面子,別再做危險的事了吧!」 「這是兩回事。」靖暄斬釘截鐵,「況且,為了不辜負隊長大人的評價,我不是應該更努力做我覺得對國家好的事嗎?」 我聽到她上揚的嘴角,如果能假裝聽不懂國語,就能把這當作平時談論男人與男孩那種無所謂的話題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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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半天十分忙碌,情資中心再度攔截、破譯重大訊息。佔據大部分海岸線的我們一直全力防堵民奮黨與外國勢力勾結,他們這回計畫突破的方向是大洋對岸的缽蘭,明天將有一支偽裝成中立國客船的艦隊自紅砂港出發,航線中最接近我們能掌握的海域的位置是在興港西南一點八海浬。
隊長一直都在跟海軍的長官們開會,我們飛航技師這邊直到深夜都還在為明天的出擊做最後的整修。根據前隊長的概念製作的確認單已經完成,實際操作下來真的讓我們在最後關頭發現好幾個疏漏,就連從沒給過我好臉色的前輩都面無表情地稱讚了一聲。因為完全不是自己想出來的點子而頻頻被稱讚,我實在覺得心虛,但彭于秀這個名字我怎麼也說不出口。 一直到天空的一角發白時,我才離開壕洞。平時褥熱不覺秋意的九月唯獨在此刻涼得發冷,我經過轉入辦公室方向的外廊時一度要順道過去,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宿舍裡就連其他技師都已經沉沉睡著,我躺下的位置旁邊缺了靖暄,彷彿與所有其他人都隔了一道海峽。 也許是天明的時候,飛行員們起床的窸窣喚醒我的耳朵,等到我的眼睛也清醒時,宿舍裡已經沒有其他人。趕緊換好軍裝後,我穿過無人的集合場,來到壕洞區。 「不太對勁。」前輩劈頭就對我說,他的眉宇凝重,反倒失了平時那種毒勁。 「計畫也是有沒辦法成功實行的時候嘛!」另一位前輩說,「他們大概就只是遲到了而已。」 「呸!這時候說什麼沒辦法怎樣的?」前輩真向土壁吐一嘴口水,厚實的土吸了濕潤,不一會兒便痕跡全無。 「是在說敵人嘛……」 出戰期間的我們真的很無聊,因為消息最先傳向基地指揮部,其他單位只有需要動作的時候才能得到即時的訊息,對負責保養維修的我們而言,意味著什麼消息也不會有。不過還是有些風聲陸續傳回來,像是一支掛著民奮黨亮黃色大旗的艦隊堂而皇之出現在北北西,還向著興港直駛,前輩愣了整整五秒,然後發出一聲問候別人母親的咒罵。接下來環頸中隊回防途中又遇上數量不明的戰鬥機游擊干擾,好不容易回到港區的飛機與以民奮黨艦隊為補給基地的戰鬥機硬碰硬,正好被分批擊破。 得以回來維修的飛機不多,維修後馬上可以重返戰場的更少,基地裡一片忙亂,卻又一事無成。我們埋頭在無望的工作,一邊聽到總算趕來興港的鶺鴒中隊也需要補給的消息,跑道上降落許多陌生的飛機,原本就缺燃料的我們無法供應戰鬥機的續戰力,補給鶺鴒中隊的艦隊姍姍來遲時,被民奮黨已經佔優勢的戰機擋住來入,根本無法入港。 天空開始變黃的時候,民奮黨已經封鎖住整個興港,建立好他們的補給線。我們這邊的資源已經陸續由公路運到,好不容易有燃料的時候卻沒剩幾架飛機,整個下午我都在東拆西補,拼湊出還能戰鬥的機器。 那個消息是在海平線染橘的時候,當天最後一架戰鬥機返航時帶回來的,他說下午四點四十三分的時候,環頸中隊隊長的座機在興港西南西方向零點七海里處墜落。 原本要搶時間檢查飛機狀況、決定要補或要拆的我們通通沒了動作,飛行員重複了一遍他的消息,突然被一拳揍倒。 「你是在說……」前輩還沒把話說完,已經被一擁而上的人們拉住,其他慢點動作的人則圍到那個飛行員旁邊,一時人聲沸騰,不知道誰搬來一個空的彈藥箱,讓那人站了上去,環頸中隊僅存還能站立的十六人排成方陣,我們技師站到後頭一排,外圍零散是海軍和鶺鴒中隊的人。 「那時候大部分的飛機都已經回防了……」那人開口,聲音微顫,廣場霎時一片靜默,「斷後的我們打下第四架偵察機之後,終於退到基地的最後一海浬內,卻遇上他們退回來的戰鬥機。」 我察覺到飛行員們此起彼落的深吸氣,那個時間點民奮黨漸漸把包圍線拉好,戰局開始僵持,他們的戰鬥機沒有一開始的積極,我們趁著這個喘息的瞬間也分批把戰機召回重整,沒有也無力試圖反擊。 「那時候我們只有三架飛機,但光是正面飛過來的就有八架敵機,後來增援的算起來應該還有四、五架吧?我們的燃料都已經剩下不多,實在沒辦法追逐消耗,唯一的希望就是單點擊破,看能不能突圍?但是遭遇戰開始大約兩到三分鐘,蕭任宇就傷到機翼迫降。」 人群中傳出吸氣驚呼,但沒有人追問,大家都等著同一件事。 「隊長本來還想掩護蕭一等兵,但是敵方好像沒有打算追擊,而是把火力集中在隊長,隊長利用這個態勢,把他們圍上來的陣型打亂了,終於製造出突圍的破口。我的位置比較好,首先衝出來,他等到我飛出一段距離,就來不及了……」 「你有親眼看到嗎?」一個尖銳的男聲突然冒出濟濟人首。 「你真的看到飛機掉下去?」 「還是只看到煙而已?」 「都飛出去一段距離了!不會是只聽到聲音吧?」 集合場上一時混亂,所有人都在講話,彈藥箱上的人幾次開口,但我什麼都沒聽到,但多聲音說著不同的話,共通點是──沒有人要相信王一達的飛機確確實實從空中墜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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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漸漸紫去,人聲還在沸騰。劉副隊長已經站上台前,宣布暫理防務,並且命令剩餘人員通通回到原本的崗位,待他重新分派任務,但廣場上沒有人移動腳步,他們都還直挺挺地站著,環頸中隊四十二名飛行員經過這個下午僅存的十六名,以及後排幾個學著立正的後勤,沒有人願意離開。
「再等一下。」這是個女孩子的聲音,稀稀落落的回音響起,複述著同樣的願望,人聲越來越密,漸漸變得整齊劃一,他們喊著要「再等一下」,但沒有人說出等的是什麼。 我慢慢退開了集合場,讓耳朵裡的聲音緩緩淡去,心裡那個人的樣子在安靜中漸漸浮出,他總是笑著,即使在開完了麻煩的會回來後,一臉悶躁中也會忽然露出一絲不要緊的笑容,我默念著「墜落」兩字,強迫自己把他與那個不可思議的方向連結在一起。 信步來到熟悉的辦公室,轉到門前還是沒有推門,還沒有辦法在那張辦公桌前看到劉尉豐的身影,雖然從前他還比較常在窗邊晃來晃去勝過坐辦公桌。 我突然想到這個基地還有某個黑暗的角落、被今天的一切混亂排除在外的兩個人,於是我往伙房添了半碗涼粥加半碗鍋粑,兩只碗拎到禁閉室前。史聞明沒有動我留在洞口的碗,我也不搭理他,靖暄則在貓洞打開的瞬間輕聲:「中午了嗎?」 「傍晚了。」我低聲回答,等到她把碗拖進暗室,漆黑中傳來筷碗碰撞的聲音,我才又說:「今天,很多人都掉在海上,很多人都沒回來。」 清脆的聲響稍息一陣,然後我聽到一個名字:「霞依?」 我瞬間深吸一口氣,然後搖頭,才想到靖暄根本看不到,但靖暄輕嘆一聲,又問:「華健?」 「沒有。」這次我說出聲。 「倍誠?」 「回來了。」 「松同?」 「沒有。」 四十二個名字在她的口中和我的心中流過,等到我們再也想不到其他名字時,雙方都陷入沉默,然後我突然想起缺了哪個人。 「王……隊長,沒有……」我猶豫瞬間,還是補完這句話,「……回來。」 這一次,我明顯聽到靖暄的深呼吸,像是聽到了「墜落」的聲音,我遲疑幾番,沒有找到可以插入空白的話,最後是靖暄先開口:「妳說一達隊長?我知道妳不會開玩笑,但是……他不是……他不是……那麼厲害?」 我在她的聲音中發現意外的哭腔,有點不知所措,於是逕自說起:「是承勳看到他的飛機掉下去,嗯……其實不知道他有沒有親眼看見,大家不讓他講下去。我過來的時候,所有人都還在集合場,副隊長也沒辦法讓大家回到崗位。」 「欸……妳不會難過嗎?明明是妳每天在當他的祕書?」靖暄抖著聲音打斷我,「譬如說我如果想到霞依……算了。」 我沒有回答,只聽她翻來覆去說著不可能,或許那是只有跟他一起飛過的人才有的信念,就像現在還立正在集合場上的那些人,他在這個總是蒙著煤灰的港口如此耀眼,連帶地小小的空軍基地也亮了起來,如果他也如此輕易就像其他人一般消失,我們曾經有的一點光就像是假的一樣。 「我以為,妳沒那麼喜歡他,因為他不是像前隊長那樣能理解妳們的人。」 「但他還是個好人啊!」靖暄衝出這話時,我彷彿看她狠狠瞪我一眼,「我只是希望每個人想說什麼話都不必顧慮國家,他如果有什麼話想說,也是一樣,雖然我覺得他不會說什麼讓我生氣的話,所以才說他是個好人。」況且還是個不錯的男人,她似乎又低聲這麼說。 「所以妳之前問我那麼多關於他的事,都是真的有興趣?」 「廢話!」這次大概是被白了一眼,我匆匆告退結束這段違規的對談。 還不想回集合場見到那些不想稍息的人,又覺得這不是該出現在宿舍的時間,轉了幾回終究還是來到辦公室。桌子上躺著未分類的信,我順手整理起來,幾封是繳不起的帳單,中間夾著一張潦草的計算紙,上面畫著小三角形代表的飛機和彎曲的飛行路徑,零星幾個數字讓我一眼認出一達的字跡。 掌心輕輕撫上沒有溫度的紙,指頭沿著筆芯路徑染上鉛色,隨著線條越飛越遠,我看到自己撫摸的飛機載著他們升空,墨綠在天藍中越縮越小,直到眺也眺不見。或許今天,他們也是這般在群青中消逝。 那時候,指尖沒走過的鉛筆線條在我一時大意中暈開,如同今天興港的天空。靖暄兩個月前已經離開,她在部隊整併下移防,之後我們就沒了聯繫;史聞明更早之前就被送到軍紀處去,理由是在休假期間兼差。環頸中隊現在沒幾個我剛去時的飛行員,有些是這輩子已經不能再相見。 技師還是原本那些人,廣播中宋全宣布統一壇山的時候,我們都圍坐在庫房小小的收音機邊一邊咒罵又一邊叫對方安靜聽廣播,不到一個星期,他們的步兵裝甲師就駛進基地,於是今天,我們都拿著一個包袱裝得下的隨身物,徒步踩上早被戰火打斷的公路。 雨若有似無,潮氣卻沉重在鼻腔裡,我在其中長大的戰爭結束了,我的政府也消失了,像是連同賭注輸去的賞金,籌碼是還沒寫上兌現數值的一個個人生。 我突然想到很久以前曾聽過一個寧可輸去這一戰的人,於是仰望不再屬於戰鬥機的天空,讓雨絲打落眼角,並在心裡問這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彭于秀,我們輸了,但我們輸得自由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