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土與青空的半途
躍步,衝刺,蹬腳,穿著白色體育服的腰身在藍天中一彎,劃出優美的三分之一圓弧,落入海藍色軟墊。
一個挺身立在跳高墊邊,她輕甩一點都沒被躺亂的兩束長髮,小跑步回到貼了膠帶的助跑點。
「小圓,又在摸魚了?」聽這個又尖又吵,好像隨時都在興奮狀態的聲音,我連頭都懶得轉就知道是我不幸在田徑隊上唯一的同班同學。
「才沒有!我是在觀摩雅騰學姊。」
「才怪!妳明明就不是練跳高的。」話是這麼說,采琪倒是一屁股在我躺著的跑道旁坐下。
「就算項目不一樣,那種優雅而瀟灑……怎麼說呢?像是『女人中的女人』,這種感覺吧?」
采琪不客氣地發出難聽的笑聲,真是一點都不懂得秀氣的女人,我們學校的男生是不是瞎了眼,怎麼還有一堆人看她矮就覺得可愛?
「人家是A段班頭腦的氣質,妳再修練一百年都沒用!」
「不只那個。」眼睛追隨著學姊,我努力用作文從來沒拿過七十分以上的國文程度解釋,「都高三了,妳說還有哪個A段班的學長會參加固定晨練?但她不只從來不遲到,放學後除了二、五的練習外,還會一個人留下來加練,暖身完就默默地在草地上一次又一次地跳,感覺很……那個怎麼說?簡單所以漂亮的……」
「簡潔有力!」采琪說完,自己模仿猜謎節目答對的叮咚聲,然後笑得喘不過氣,「一聽就知道妳在瞎掰,不叫『簡潔有力』嗎?偷懶不需要那麼多藉口啦!」
我反擊:「妳還不是坐在這裡休息?」
「我剛暖身完。」
「才暖身而已?」
采琪瞪我一眼,「我們練長跑的暖身是操場十圈欸!而且我今天六點就起來帶學妹去跑市區了!熱死我了!這到底是不是冬天啊?」
這麼說,她的屁股下真的濕了一大片。
「總比去年寒訓冷得要死好!」
「可是這樣一點都沒有快要過年的氣氛啊……咦?」
采琪發出疑惑聲的原因是我突然挺起身子,要站起來的瞬間又跌了一下,才不怎麼乾淨俐落站直。
「好了,我不偷懶了!」
走向欄架之際,我又望了操場中央一眼,雅騰學姊正翻身在一百三十五公分的竿子上空最高點。
袁雅騰學姊,私立青山高中三年二班十八號,我是在上高中的第二個月認識她的。
雖然腿不長,我一直都跑得很快,從小就常常是大隊接力的第一棒,可是從來沒想過要參加什麼運動社團。高一時的體育老師正好是學校的田徑隊教練,開學不久測了一百公尺短跑後,他問我想不想嘗試校隊?抱著可以光明正大不用朝會的想法,我在十月進了田徑隊,直到我遇見學姊。
第一次晨練,其他一開學就參加田徑隊甄選的一年級生早就選定練習的項目,暖身完就被學長姊各自帶開指導,教練帶著我逛了一圈,問我想要練什麼,就在這時候,我看到正在用簡單的橡皮筋繩練習的袁雅騰。
不到校運會前,笨重的跳高墊是不會搬出器材室的,所以她只能在助跑後側身、雙腳前後掠過半空,落在繩的另一側,明明是最單純的剪式,卻真的像燕子一般輕盈地凌空,無聲無息地降落,如同她這個人,安靜、優雅、沒有一絲多餘。
「練練看跨欄好了!」最後教練對我說。
於是我開始田徑隊的日子,每天來學校就先操場三圈,遲到加一千、未到補兩千,然後是馬克操、衝刺跑、環式、腳肌……和永遠停不了的吱吱喳喳,教練不時拿出新花招來充實我們的菜單,直到我們收完操攤在滾燙的跑道上,連嘴巴也累到動不了,靜靜看著流動的藍天白雲,感覺汗水滑落PU操場,像鐵板燒那樣「滋──」地蒸發。
這期間我一直注視著雅騰學姊。
不久後我就知道她從國中開始練跳高,進我們學校之前就拿過中小聯運的名次,雖說女子組跳高競爭不算激烈,以升學班來說也是很不錯的成績。青山高中沒有體育班,田徑隊裡大多是唸書唸不出名堂、精力沒處發洩的傢伙,我們安於笑鬧、打屁,用靈魂的垃圾食物填充每一天。
但雅騰學姊不一樣,她跳的時候總是盯著竿子上方五公分,在左邊的紅點起跳,在兩個紅點中央時越過時,正好在她的飛行高點、竿子的微曲弧度低點。
我好想知道她在竿頭上方仰望的是什麼樣的天空?
有一次我跟孟漢聊天,他是這一屆唯一專攻跳高的高一生。
「你能跟著雅騰學姊真好!」
「她真的很強。」孟漢說,「不是說跳得比較高,她是女生,論跳躍力或速度我是絕對不會輸的,可是這樣跳只是蠻幹,真正跳得好是讓自己原有的能力完全發揮,能夠做到的話,看起來會……」他瞇起眼睛,望向這個不像冬天的太陽,「……非常漂亮!」
我回想學姊的身影,除了田徑場上之外,還有在體育服外套上襯衫和制服裙,在校園中偶然撞見的樣子,沒錯!她個子瘦高,一頭清秀的長髮,但是讓人在她身上停駐目光的,還是孟漢所謂的「漂亮」吧?
「不過高明的人不見得是高明的老師啊!」孟漢收回上望的目光,「她是有耐心,解講得仔細,問什麼也都會教,可是總覺得就是這樣而已。」
「怎樣而已?」
孟漢看著水泥地,想了一會兒才說:「眼中什麼都沒有看著,這樣。」
如果只看著欄架,就會像學姊一樣嗎?雖然我還是偷懶、總是分心聊天,但是當我朝著欄架跑的時候,在這一百公尺間,我是全心全意地看著心中想要成為的身影。
短跑的世界是天份的天下,因為絕對有人比妳更努力,每個人付出一樣的努力之後,還是靠生下來的速度決勝負,但如果是跨欄的話,除了競爭對手比短跑稍微少了一點,又多了一分技巧的空間。
高一的中小聯運我有報名兩百公尺短跑,理所當然地死得很難看,本行的一百跨倒是勉勉強強擠進了第六名,今年我不報短跑,專心在跨欄,除了一百跨之外,也要進軍四百米跨欄。四百是短跑界最可怕的魔王,一般選手能全速衝刺的距離大約是兩百公尺,想像妳必須維持衝刺一分鐘,又不像長跑那樣調息、控制速度,所以寒假開始我反而比學期中緊繃。
只休息了一個周末,田徑隊又開始寒訓,星期一到四,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第二個星期,考完學測的三年級生和寒輔結束的A段班同學也加入我們,所以今天我這個寒假第一次見到雅騰學姊。
突然多了這些人,氣氛一下子變得很熱鬧,明明也才一星期不見,到處都在敘舊,幾乎沒有幾個人在認真練習──當然,草地上跳高墊周圍除外,一直到練習結束,「加聊」也告一段落,我才終於有機會第一次測試四百跨。
上禮拜已經測過四百,結果有點可怕,本來應該全速衝刺的最後一百完全沒力,雖然還心有餘悸,但過年後開學不久就要比賽,總不能到現在一次都沒跑過!擺上欄架後,狀況比我預想的還慘,我在倒數第二個欄架摔了一大跤。
躺在摔跤的原地,天空已經暗了,學校裡大概是一個人都沒有,幾分鐘後我開始覺得有點冷,慢慢爬起來收拾欄架。臨走之前,我看了一眼操場中央蓋
上帆布防雨的跳高墊。
我決定星期二起提早來學校練習,在平時上學的時間,我騎著腳踏車到學校,校門口的交通一到假日就很冷清,所以我遠遠就看到雅騰學姊的背影,她穿著學校的運動長褲和田徑隊外套,還有跳高時綁的招牌雙馬尾,正和坐在機車上的中年女人講話,雖然長得不很像,但我猜是學姊的媽媽吧?我聽不見阿姨在說什麼,卻注意到學姊用壓低了的急促語音回答,阿姨又說了什麼,看起來倒是溫和,但學姊丟下一句話,扭頭就要走,阿姨拉住她的袖子,兩人僵在校門口。
我提前跳下腳踏車,放慢靠近校門的腳步,交錯的剎那,我看到雅騰學姊嘴唇發抖著,卻說不出話,我當下做出決定。
「雅騰學姊,要開會了!還不進去嗎?」
阿姨看到我,馬上放開拉著學姊袖子的手,溫柔地對我微笑,學姊愣了兩秒,匆匆瞥一眼機車上的女人,轉身就往操場走去。
因為目的相同,我們並肩走著。以前從沒有跟雅騰學姊閒聊過什麼,頂多是在混雜一群人之中偶然碰觸到的對話,但是這樣單獨、安靜地一起走著,卻不覺得尷尬,感受到學姊在我身邊的步伐,甚至覺得很舒坦,她又回來了!剛才校門口一瞬間,游移、難堪、不知所措的學姊,已經消失了!現在這裡的又是我所憧憬的,優雅自適的雅騰學姊。
「妳還真早來啊!」
學姊忽然開口,我差點反應不來,連忙回答:「是啊!這次要挑戰四百跨,不多練一點不能安心。」而且是因為看到學姊一次又一次跳躍的樣子,才決心努力的!
學姊沒有反應,這麼說起來,她剛才說話時也沒有看我。
「雅騰學姊呢?妳也很早到呢!」
我擔心學姊其實不那麼想說話,但還是覺得反問也是一種禮貌,還好她很快就回答:「因為是第一次走路來學校,把時間估得寬一點。」
「學姊家住哪裡啊?」我有點好奇,難道不是學姊的媽媽載她來的嗎?
「北區。」大概是聽到我忍不住吐氣的聲音,雅騰學姊又補充:「走路差不多一個小時多一點而已。」
已經到了操場邊,我突然發現自己怎麼把腳踏車也牽過來,重點是雅騰學姊從頭到尾什麼也沒說,一踩進跑道就很自然地開始暖身,我趁機趕快回頭往車棚。
今天的練習結束後,我直接就到車棚牽車,因為想著早上看到的場景,不由地在校門口多留了一下,正好雅騰學姊鎖好體育器材室、也從校園裡出來,她看到我,對我點頭。
「學姊,妳要走路回家嗎?」
「對啊!」雅騰學姊因為我的話停下來,很乾脆地回答,沒有再說什麼,但也沒有離開,好像在等著我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說。
我緊張得不知道該看哪裡,一邊罵自己為什麼要多嘴,一邊高興正在跟學姊對話。
「那個……」我催促著自己一定要說些什麼,「要不要坐我的腳踏車?腳踏車快很多,反正順路……我是說,還蠻近的!」
「妳不知道我家在哪裡吧?」
「妳告訴我就好了!」我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嚇到,雖然是好意,但學姊不一定要讓我知道她住哪裡,我擔心學姊會覺得我很沒禮貌,偷偷觀察她的反應。
雅騰學姊微微低頭思索,然後說:「這樣太麻煩了!」
我幾乎想要逃走,但想到她今天已經走了一個小時來學校,還是決定再一次邀請:「或者至少可以載妳到附近?走路要很久,腳踏車就快很多,真的不會麻煩!」
學姊看著我,然後是我的腳踏車,我第一次覺得老哥傳下來的這輛破車有點丟臉。
「好吧!那就麻煩妳了!」
我得克制自己安心的嘆息,雅騰學姊以幾乎無法察覺的動作跨上後座。
「抓好了嗎?」
「嗯。」
我在心裡默禱,祈求小腿肌之神的保佑,準備好後,一股作氣踩下去!老實說在勞累一天後還這樣勉強我的腳,是有點過意不去,但我只求啟動的難關能順利通過,不要讓學姊覺得搭上我的車是個錯誤,雅騰學姊雖然纖細,畢竟是高個子,還是讓我起步得心驚膽戰,還好是有驚無險、漸入佳境。
雅騰學姊指點我能避開下班時間車潮的小路,巷子裡只有腳踏車輪旋轉的聲音,比平常來得緩慢、低沉,像是要睡著一樣,很舒服的氣氛,一直到我的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粉雲,到這裡就好。」學姊叫出連我自己都不太習慣的本名,我愣了一下才煞住車。
「這裡嗎?」我轉頭環顧半暗的巷口,好奇著學姊是住在什麼樣的房子。
雅騰學姊跳下車,指出腳踏車剛錯過的巷子。
「我自己走進去就好!」她說完卻沒有移動腳步,眼睛停在我臉上,輕聲說:「對了……謝謝。」
「不用客氣啦!」我的聲量和學姊形成對比,可是沒辦法啊!我得用這種平時吵鬧的的口氣來壓下我的緊張,畢竟是在跟隨時都舉止接近完美的學姊說話,「倒是學姊今天怎麼會突然用走的?」
「這個寒假應該都會走路去練習吧?」她的雙眼已經飄向街的另一頭,遠離家的方向。
我想著學姊清晨獨自走在馬路上,她說得像行走的姿態一般輕鬆,寒訓還有一個半星期。
「雅騰學姊,我明天也來載妳好嗎?」
「咦?」
我不太敢直接看著學姊,但還是偷瞄了她有點反應不過來的表情,我喜歡學姊好像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會被周圍的世界淹沒、也不會淹沒別人,所以希望這樣的學姊不要受到干擾,所以如果能幫助她不用匆忙,那就太好了!雖然心裡是這麼想,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妳不是要提早到學校練習嗎?」
「就算是提早到,騎腳踏車還是可以比走路早出發!」我努力說得像是很有道理的樣子,不知道讓語調愉快一點有沒有效?
雅騰學姊伸手撥了撥絲毫不見凌亂的瀏海,看起來是還在猶豫,希望不是在思考該怎麼拒絕!她會覺得我多管閒事嗎?等待回應還真是件恐怖的事!
感覺拖得有點久了,我試著再一次建議:「我其實也沒有很早,而且也知道路了,如果說阿姨明天還是不能……」
學姊猛然抬頭,如果說早上的學姊失去平時的優雅,現在的她幾乎是有點狼狽!但我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妳聽誰說的?」
我沒辦法回答,應該說是,我根本不懂這個問題指的是什麼,只能把視線停在學姊瞪著我的雙眼,即使有如刺馬般的明顯敵意,在她身上表現出來還是帶著凜然的美感,我好想像平常那樣看呆了,不要管她現在咄咄逼問的對象正是我,只要欣賞眼前的景致就好。
學姊轉身跑走,我的角度看不到她是進了那一家的門,只覺得回神的瞬間正好天黑了。
(今天到底是最幸運的一天,還是最不幸的一天呢?)
上床的時候我這麼想,有機會和雅騰學姊單車雙載,騎了這麼一大段路,雖然什麼也沒聊,可是卻以學姊莫名其妙的怒氣收場,如果是因為我提到學姊和媽媽吵架的事,讓她難堪,可是她也知道我早上來學校時就看到了,沒必要問我聽誰說的。
實在是不懂!但還是調了鬧鐘。學姊沒有明確說要不要搭我的車,雖然她好像是生氣了,可是如果她等不到我,最後還是走路來以至於遲到的話,我一點都不想看到那種場面!睡著前我又突然想到,學姊打算走路的話,應該會更早出發,所以跳下床重調了一次鬧鐘。
隔天的六點十五分,我和腳踏車已經停在昨天傍晚和學姊分手的十字路,就算是沒有寒流的偽冬天,這種時間還是冷斃了!我搓著騎車吹風的雙手,後悔忘了戴手套出來。
半個小時後,雅騰學姊走出巷口,和我一樣的體育服和外套,手上拎著圓筒提包,毫不遲疑地左轉,卻在邁步遠離的時刻回頭,看到等在同一條路另一側的我。
我看著用來跳躍的修長雙腿走向自己,在面前站定的時候,我說出:「早安,雅騰學姊!」
「結果妳還是來了!」學姊的聲音沒有太多起伏,但婉轉細緻處帶著我不能分辨的情緒,「昨天我一時激動了,抱歉!」
我還是不知道雅騰學姊為什麼生氣,但我很高興看到她原來的樣子,我們一起去學校,傍晚訓練結束後,我和采琪多聊了兩句,出校門時碰上留到最後鎖器材室的雅騰學姊,在學姊家前的路口,她在手機裡輸入我的號碼,從此到寒訓結束的五天,我成了雅騰學姊的專屬司機。
我們沒什麼聊天,只是我每天理所當然地等她,她也理所當然地跨上後座,我會跟她說練習的狀況,跨欄的流暢度比去年還進步,一百跨這次很有希望,可是四百需要的體力到現在還是有一段距離,我很擔心過完年體能會更加下降。
學姊通常只有「嗯。」、「這樣啊!」表示她正在聽,畢竟田徑雖然是一個校隊,我們還是各自努力著自己的項目,就算是這樣孤獨的運動,只要感覺到後座的重量,我就覺得有兩人份的衝勁。
「粉雲。」寒訓結束前的倒數第二天傍晚,背後的學姊突然開口叫我。
這是第二次聽學姊叫我的名字,我想著是不是要跟她說直接叫綽號比較好,不過因為正在跟紅燈亮起的瞬間賽跑,所以沒空說話。
「吶,拿去。」
啊!來不及了!我用這幾天練出來的技術對抗慣性,在白線前穩穩剎車,低頭看到雅騰學姊從我的腰際伸過來的左手,掌心是一把鑰匙。
「這是什麼?」
「我可能不會來了,所以體育器材室暫時就麻煩妳,可以嗎?」
我看不到學姊,她聽起來很普通,好像這件事不比跑腿買飲料之類的嚴重,我不能理解這句話背後的意義。
「是怎麼了?這是教練託付學姊的啊!」
「我之後會好好跟教練說的,妳也看到了吧?那天我們在校門口弄得這麼難看,她忍耐這幾年,還是受不了,所以也乾脆不載我了。」
我很想安慰學姊,可是偏偏明白她想到上星期那一幕時的難受。
「雅騰學姊,妳真的決定了嗎?是因為家裡的人反對?」
學姊沒有回話,猶豫間綠燈又亮了,我奮力踩下踏,在不約而同響起的的引擎聲中,我聽到身後的低語:「是啊,她想要的不是浪費時間在運動場上的女兒。」
學姊沒再提起體育器材室的鑰匙,隔天依然是我載她最早到學校開器材室,傍晚陪她鎖完門,再一起回家。今年的最後一次道別,她一如以往不帶表情地說再見,我對她離開的背影輕輕揮手,這樣的景象竟然也成了我的「平時」,然而這個「平時」只到今天為止,過完年、開學之後,失去了單車接送這層關係,我不知道自己和雅騰學姊間還剩下什麼?望著學姊搖曳的兩隻馬尾消失在門後,我又在腳踏車坐墊上呆了好一會兒才踩下踏板。
初一晚上,我接到電話。
「喂?」聲音怯生生的,混進親戚聚集在我家吃飯的嘈雜中。
「大聲點,這裡人太多了!」我對著手機大叫,一邊走往院子,背後爸爸大聲問我要去哪裡。
勉強遠離背景雜音,我聽到電話裡微顫的聲音:「沒事了,新年快樂!」
「雅騰學姊?」
回應只有通話結束的效果音,僅僅持續不到十秒的通話,沒有任何實際的溝通,卻聽到很多不安。回到擠滿人的客廳,二叔開玩笑問我是不是去接男朋友電話,我臉上笑著否認,心裡卻還在意剛剛聽到的聲音,那是雅騰學姊的聲音,縱然我從來沒聽過她這樣說話,她在猶豫什麼?是什麼沒有說出口?趁著上廁所的時候,我回撥學姊的手機,但直接被切到語音信箱。
總算把親戚們都送走,我跟媽媽說要去練跑,來不及被她阻止就牽著腳踏車出去。大年初一的晚上,除了轉角的綠橘招牌,幾乎沒有哪家店是亮著,偶爾還聽得到黑暗中響起鞭炮聲,這個時候突然去拜訪人家會造成困擾吧?但我的雙腳還是拚命往學姊家踩去。
停在看慣的街口,袁家亮著燈,看起來是沒有回老家過年,直到伸手按下門鈴的剎那,我還是沒想出過來找學姊的藉口。
開門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上次在校門口見過的阿姨看到我,露出驚訝的表情。
「不是小雅啊!」她失望地嘟噥,然後才對我微笑招呼,「是小雅的同學嗎?她現在不在家。」
「請問,雅騰學姊本來應該要回來了嗎?」我發現袁媽媽似乎原本正在等待學姊,這讓我更擔心那通電話代表的意義。
「可能什麼事耽擱了吧?」袁媽媽還是杵在門口,溫柔地微笑,一點都沒有邀請我進去等的意思,所以我自認禮貌地道謝後離開。
袁媽媽不知道學姊在哪裡,這是我看過她之後確信的,她顯然在等學姊,而且不知道學姊什麼時候才會回家,想到兩個小時前雅騰學姊透過電話微弱的聲音,方便的手機連繫脆弱得不可思議,我無力阻止學姊掛上電話,試圖碰觸的鈴聲不能被關機的她聽見,我想要站在她面前,問她原本想對我說什麼,告訴她就算已經不想對我說,也請她要明白我永遠都會想聽。
腳踏車駛近青山高中,春節期間連校警都放假,學校大門深鎖著,不過翻牆、改制服和單車雙載永遠是高中生的必修學分,體育館後的最佳翻牆角落沒有留下墊腳石,雅騰學姊的身手大概也不需要,我憑著腳踏車後座輕鬆翻過,圍牆後器材室的窗戶亮著燈光。
推開門的瞬間,盤腿坐在跳高墊上的學姊抬起頭,沒綁的長髮沿著臉頰滑落頸測、最後停在連帽背心胸前,包著牛仔褲的腿邊是她平時拿的圓筒提包。
「我來練跑。」只講了一句話,我就詞窮,索性轉身走上操場。
到底是過年,夜裡還是頗冷,我出門時穿的是在家裡當睡褲的運動衣,還包著棉外套就邁開腳步,跑完了一圈,感覺到外套內側的濕意,我開始加快速度,三分之一圈後變成衝刺,第二圈回到體育館前,我沒有停下來,在直道上用盡所有的力氣全心向前奔跑,衝過一百公尺終點時後,直接倒到地上。
黃綠色方格毛巾落在我的臉上,我伸手掀開,恢復的視野中是學姊垂下的長髮。
「妳會感冒。」雅騰學姊既不是警告、也不是恐嚇,只是單純地陳述。
我慢慢坐直身子,發出老人的嘆氣聲,這樣操下來真的不是開玩笑,腰已經開始酸了!我用學姊的毛巾胡亂擦了頭髮,順便揩乾滿臉的汗。
學姊在我身側抱膝坐下,兩人望著遠處的起跑線。
「妳沒有回老家嗎?」左手邊的聲音開頭。
「親戚都到我們家裡來了,因為爸爸是老大吧?」
「媽媽也不回娘家嗎?」
「明天中午會跟那邊的親戚一起吃個飯。」
我感受著有人在身邊的溫度,就算看不到、聽不見也不會誤認的存在感,遠方傳來悶悶的炮響,我問:「學姊,妳原本想說什麼嗎?」
「今年我不會跟著她回去那個不屬於我的地方了。」
我靜靜地等,大約跑完一次百米的時間,她說:「我對妳發脾氣的那天,我以為妳知道了,但怎麼可能呢?無論她或我都假裝我們是真的,但是我想放棄了。」
我沒有回應,她也不需要回應。
「妳知道嗎?她不是我的媽媽。」
袁媽媽對我的笑容一直都是溫婉的,像是國小課本上的母親,就算在等待學姊的時後,還是帶著不知道是本性或是努力的笑容。
「那個……」我猶豫著稱呼,最後還是說:「……妳媽媽,她在等妳。」
「我想也是。」
每天晚上,我都去衝一次四百,學姊坐在終點線的跑道邊,看著或沒有看著躺在地上喘氣的我。她睡在跳高墊上,白天在跳高墊上看我帶來報紙,裝瓜子殼的紙杯擺在地上,每天倒兩次,我根據生產的果殼量,決定隔晚要從家裡帶多少過來。學姊用廁所的洗手乳洗澡,洗好的衣服晾在跳繩上,一天穿自己穿來的便服,隔天就穿我帶來替換的體育服,我的褲子對雅騰學姊來說太短了,露出一大截曬黑的腳踝。
五天下來,能維持衝刺的距離越來越長,初五晚上,穿過終點線後,我滾到跑道上,汗濕的熱氣被地面反射回來,暫時不像寒假的夜晚。
「雅騰學姊。」我輕聲叫出出現在我面前的面孔。
「妳變快了!」發光的手機螢幕讓我看不到學姊的表情,手機上的碼錶現顯示我花了一分三十二秒跑完四百公尺。
「只剩下一星期了!」我說,老實說我很開心,不只是因為成績進步,可是不想讓學姊覺得我只因為這一點小小的成果就得意。
「以四百跨來說有希望。」
學姊在我身側坐下,垂頭依舊看著我仰望的臉,很認真端詳的神情。
「加油……」像是夢話一樣模糊的聲音,「我不參加中小聯運了。」
我沒有聽懂她的話,沒有中小聯運?沒有跳高的雅騰學姊?這是她的最後一年,理所當然地,教練問都不用問就幫她報名了跳高。
「妳不是有報名嗎?」我不安地問著知道答案的問題。
「不去了。」
我們的臉是垂直相對的,所以在我眼中的學姊旋轉了九十度,看起來有點奇怪,差點讓我忘了我們如此接近。
「妳是……最近決定的嗎?」
學姊點頭。
「後天要開學,明天早上我收拾一下就會回家,不能在現場幫妳加油了。」
我偏開頭,看著操場對面的牆。每天在這裡,我只是跑步、她只是看,學姊心裡轉過了什麼?肩並肩或是面對面只是一種錯覺,我終究只知道自己,捨不得雅騰學姊失去停滯空中的短暫瞬間,不是每個人都能離開地面,就算只是坐在地上看著半空的學姊,我也會覺得世界不只有熱燙燙的紅土,還有一片很大的藍天。
學姊站起身,平靜的臉離我越來越遠,反而看起來比較接近漆黑的夜空。
「晚安。」
「等等!學姊!」我匆忙叫住正要轉身的她。
「真的……不比賽了嗎?已經練習了這麼久……」我觀察學姊,她眼睛微微睜大,應該是專注聽著的意思,「如果是擔心課業的話,學測才剛結束,再休息一個禮拜,等中小聯運比完也不算過分!如果學姊就這樣放棄比賽,太可惜了!因為學姊……」我猶豫著該怎麼措辭,所以聲音降了下去,「……學姊跳的時候,非常漂亮!」
「漂亮?」她的雙唇重複我的字句,兩眼定定地停在與我重合的位置,我突然有了勇氣,無法克制的言語源源流出。
「真的很漂亮!一心一意只看著半空的樣子,每次看到都像被磁鐵吸住,因為那種專注的力量,完全不能移開視線。如果能像妳看著天空那樣看著終點線就好了!從高一起就這麼想著,可是我沒有那麼純粹,但還是想努力,就算一點點也好,至少想在欄架前有妳的瀟灑。」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不足的錯覺,我看到她的嘴角牽出微笑的弧度。
「粉雲,妳真的很熱血呢!」
「不要叫我的名字!」我脫口而出,學姊眨了眼睛,看起來雖然驚訝,卻沒有生氣的跡象。
「叫我『粉圓』啦!或是『小圓』也可以!」說出自己的綽號有點難為情,我放任自己的眼神飄移,但眼角還是抓到了雅騰學姊這一瞬間的表情。
「好的,小圓!」這一次,我確信她是笑著的。
過了最後一個彎道,比學校還大的操場彼端怎麼也無法接近,腳還可以做出完美的跨步,可是心跳已經跟不上自己,滯留欄架上空的時間出現微妙的誤差,可是沒有心力去感覺,又是下一道障礙,光是維持飛躍的狀態就用盡我的力量,操場上像是只有我一個人,不管中間還有跳高或鐵餅正在進行,環場看臺或觀戰或休息的選手,就連和我同樣奮力不被疲累拋下的對手也不知道在哪裡。
最後四十公尺,幾乎絕望的直線衝刺,除去欄架,沒有藉口的全力奔跑更是難以繼續,永遠無法習慣的最後幾秒,不能停!只是單純地這麼想,來不及思考原因。
越線的瞬間,我放任乍停的雙腳軟下,撲上曬暖的PU跑道。
「第三名!」聽到這個尖叫的同時,我感覺到拳頭在攻擊我毫無防備小腿肚,算了!現在一點都不想動,況且采琪的手勁也蠻舒服的,就隨她吧!
眼前落下一條毛巾,黃綠交雜的格子紋,我硬撐起脖子往上望,對上扶著膝蓋的細長手指,不理會後頸的哀號,我的目光沿著穿隊服的雙腿向上,停在雅騰學姊背光的臉。
「比練習時進步多了。」
雖然沒有笑,她臉上是溫和而愉快的──我猜,但有一點不對,我思考著,然後聽到操場中央摔落跳高墊下的竿子。
「妳沒有去比賽嗎?」從我喘息未定的喉嚨傳出的聲音有點顫抖。
雅騰學姊輕輕一笑。
「已經被淘汰了。」
我僵住。那個夜裡,她第一次對我笑,是在告訴我決心棄賽之後,但是下個星期一她又出現在操場上,一如既往地開門、鎖門,我看到她坐上袁媽媽的機車回家,雖然不確定她們是不是和解了?但是很高興學姊可以繼續跳!如今見到同樣的笑容,她在高中的最後一次已經提前結束了,當然不是說沒有得到名次的比賽就沒有意義,但在我努力勸她留下後是這個結果,讓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走吧!別佔在跑道上了。」
我順從著學姊站起來,采琪也走到我身側,在學姊面前,她的音量收斂了許多,但還是吱吱喳喳地對我重播雅騰學姊如何在關鍵時刻錯過一百四十公分高的竿子,我不確定獨自走在前面的學姊有沒有聽見。
「好了!陪妳到這邊,我要去暖身了,等下要來看我比賽喔!」采琪在上看臺前拋下這句話,我來不及回她一句吐槽,她就一溜煙跑了。
走上看臺的休息區,走道上窩著兩個高一學弟在睡午覺,其他人不是比賽、就是加油去了,連教練都不知道在哪裡。雅騰學姊在階梯上回頭,原本就高過我不少的學姊現在更是只能仰望。
「應該要慶祝一下。」
「什麼?」
「四百跨,妳原本不是很擔心嗎?有這樣的結果,應該要慶祝一下的。」學姊很認真地說,「另外就是,我應該要謝謝妳!」
我想到過年間那幾個夜裡,我在冷風中騎腳踏車、翻牆進學校,在寂靜的操場上衝刺,雖然在黑暗與汗水中看不見,卻知道的,終點線那一端坐著一個人。我對學姊搖頭。
「該說謝謝的人是我!」
雅騰學姊沒有跟我爭,只是用比平時稍微飛揚的聲音說:「總之做點什麼吧!妳都去哪裡玩?想吃什麼嗎?」
那天下午,中小聯運閉幕之後,我載著學姊回到學校,我們輪流在學姊生活了五天的體育館廁所洗澡,因為事前沒有計畫,只能換穿早上來學校的制服,但總是比剛比完賽的一身汗好多了!
因為我的一句「燈會好像是今晚開幕?」,元宵燈會的開幕煙火成了我們的目標,可是距離放煙火的時間還早,我們先走進車站附近的百貨公司。學姊好像沒有特別想逛的東西,最後就一路搭電梯到頂樓的電子遊樂場。
上頂樓的瞬間,學姊好像被遊樂場的音樂嚇到了,不過她很快就開始東張西望,我帶她去換了一百塊的代幣,我們最先玩的是投籃機,雖然從沒來過這種地方,雅騰學姊卻有不錯的身手,差一點就進入第三關,分數只比我低一點,但她始終不能理解為什麼要大老遠跑來百貨公司做平常體育課幹的事,想要換個花樣時,學姊被新進的音樂遊戲機台吸住,我基本上是音癡,就算常來這裡,也從沒想過要碰這個,但今天我們硬是玩遍了遊樂場裡的音樂遊戲,每次我或她手忙腳亂的時候,學姊就露出憋住笑聲的燦爛笑容,第一次看到時,我完全無法回神到遊戲上,惹得學姊笑得更是用力,最後出現非常慘烈的分數。
學姊甚至還嘗試了跳舞機,好像連續三天的運動會不存在似的,我的小腿已經投降了,況且晚點還要載學姊回家。我揹著兩個書包,靠在欄杆上欣賞雅騰學姊的樣子,其實也稱不上欣賞,因為她從頭到尾對上拍子的不到五次,平時飛躍的腳步徹底不見蹤影,只有一個頻頻驚叫的女孩。
「時間差不多了!」我對大概剛拿到那台機器史上最差成績的學姊說。
「正好,我的代幣用完了。」學姊接過我肩上的書包,我把口袋裡最後一個代幣一併交給她。
「咦?」學姊發汗微紅的臉不解地眨眼。
「我這邊還剩下最後一個,妳難得來遊樂場玩,就把它用掉吧!」
聽了我的話,學姊倒是慎重起來,仔細環顧整間遊樂場可以只用一個代幣的機台。
「那是什麼?」她指了一個粉紅色、形狀像提款機的機器,我對她解釋那是新型的戀愛占卜機,只要輸入星座、血型,就會跑出戀愛建議的小紙捲。
「不過機器占卜大概不會準吧?」我補上這句,想不到雅騰學姊出乎意料地有興趣,堅持把今天的最後一個代幣投進去。
天蠍座、A型,我偷瞄到學姊輸入的資料,然後她小心翼翼用手指捏起滾出機器的紙捲,我看她盯著掌心字句的表情突然變得難以形容,像是考卷發下來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填錯格子。
「怎麼了?」我好奇地湊上去看,學姊猛然向後一跳,把字條抓在胸前,讓我想到第一次送她回家時發生的事,所幸她馬上恢復,把字條塞到我手上。
「妳所在意的人正在看著妳唷☆」
差勁的印刷和意義不明的星號讓我差點笑出聲來,抬頭卻看到學姊已經大步往外走。
「雅騰學姊!」我連忙追上,「喏,妳的占卜結果。」
「不要。」她連回頭都沒有。
「為什麼?」我不懂直到前一刻還興致勃勃的她是怎麼了,就算只是遊戲,這也是用一個代幣換來的。
「我不要了,覺得可惜的話,看妳要收著還是怎樣都好。」
我要收著學姊的戀愛占卜做什麼呢?雖然是這麼想,我還是把紙條摺了兩摺,塞進書包。
往會場的公車上有點安靜,我們因為人群緊緊靠在一起,學姊背對著我,老實說這樣的沉默比較像我們平常的相處,只是有點在意剛才她的反應。
河岸邊的燈會滿滿的人流,越是往看煙火的廣場越是壯觀,我們隨興逛過中小學生做的花燈,擠進廣場的時候,舞台表演正好到一個段落。
「砰!」超過一百八十度的廣大夜空瞬間照亮,人海彼端的主燈開始旋轉,後方舞台的強力音響放送花車遊行一般的華麗管絃樂,我掩起耳朵,把音量降到電視劇背景音的程度,煙火爆破聲無視阻絕,直接在胸口回響。
火光映在雅騰學姊臉上,原以為她討厭吵鬧,但此刻她只是呆呆看著天邊花火,在紛亂中意外地平靜,像是與四周隔了一層看不見的玻璃窗,她看著外面,我也看著裡面,但無法伸手,也許這就是她既不引人注目、卻又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的緣由,像朋友般一起玩了一下午,又再次發現可以親近的錯覺不過是個誤會。
有點失落,但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至少她今天笑得開心,我也很愉快,玻璃裡的東西能夠看著已經是幸福。
最後一道火光殘影消失,斑斕的主燈停止運轉、恢復沉寂,人潮開始蠢蠢向出口,推動在場所有人緩慢離場,一股急流沖過我們之間,我抬頭尋找學姊,四、五個高大的男生擋住我大部分的視野,就連該不該在人潮正中定住腳步、直到再次遇上學姊都無法決定。
右手被抓住,比我涼一些、很有力的手指,抵抗人群湧動,把我拉到她身邊,就算是雅騰學姊的個子,也得拉長脖子在擁擠中確認方向,我貼在她左臂後方,緊緊回握學姊的手,有點濕涼的觸感,不知道是誰的汗?
終於搭上回市區的公車,車上冷氣洗去人群中的焦躁,剛剛還喧鬧著的人們一個個在自己小小的空間安靜下來,已經不會走散了,但是我們沒有一個先放手,交疊的兩隻手變得有點熱,學姊看著窗外,散落白襯衫上的黑髮分毫不動,或許她是必須孤獨才能呼吸的花,那麼能暫時擁有這一點溫暖就是她和我最高限度的需要與渴望。
不知道灰姑娘在舞會後是怎麼回到現實的?還好再次回學校上課已經是兩天後。中小聯運後的第一次練習,一到三年級全體隊員在操場上圍成零散的圈,讓教練一個一個叫名字上去領獎狀,大家又是歡呼又是尖叫,把雙手拍得又紅又辣。
「袁雅騰,高女組跳高第六名。」
學姊表情平靜地走上前接過獎狀,轉身離開前,教練留下她。
「這次比較可惜,但已經算很不錯了!」教練對學姊說完,轉而對坐著的大家道:「雅騰在青山的三年中每年都參加跳高,包括國中時代已經參加了六次中小聯運,其中五次拿到拿到名次,也是很不簡單!接下來她就要專心準備入學申請,今天是她在隊上的最後一天,請大家用最熱烈的掌聲來歡送她!」
我高舉的雙手瞬間失神,學姊在鞠躬時說了些什麼,但被耳邊雷雨般的掌聲淹沒,少了一雙鼓掌的手,絲毫不受影響的「歡送」依然迴盪久久。
訓練結束,我看到采琪在催著大家收器材,準備鎖倉庫門。
「怎麼是妳在負責鎖器材室?」
聽到這個問題,采琪白了我一眼。
「今天頒獎的時候妳是都在睡覺嗎?雅騰學姊要退隊了,當然要換人保管鑰匙啊!欄架拿來!」
是啊,學姊退隊了,還以為可以趁著還器材時講上話,果然是一廂情願吧?
「不過雅騰學姊真的很認真呢!最後一次比賽都比完了,既然要退休,大可直接回去,她還是跟大家一起練習完,還幫忙搬完器材才走。」采琪很佩服似地說。
「她才剛走嗎?」
「對啊!兩、三分鐘……不,說不定不到?」
我從角落書包堆中抓到自己的,快步往校門口,差點撞上急急走回校園的孟漢。
學姊站在門邊四公尺外,她已經套上百褶裙和外套,手提袋垂在膝蓋前,望著來車的方向。
「雅騰學姊……」
馬尾隨著回頭飄起,她看到我的神情沒有太驚訝,微微側身,卻沒有移動腳步,如同第一次我在放學時間與她攀談,等待我開口的沉靜。
我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因為還沒想清楚要說什麼,會不會學姊的繼母就在這個瞬間到了呢?就算這樣想著,也無法加快腳步,可是與她的距離確實在接近中,終於到不得不停下來的時候。
「那個……妳要退出田徑隊了?」
學姊瞅著我的臉,輕輕點頭。
「今天是最後一次了呢!」
我和她並肩,說不出話了,本來就無話可說,她為了課業退隊,想要她留下來不過是自己的任性。
「妳和孟漢有同班嗎?」身邊的她突然開口。
「沒……我是文組,他是理組。」
「是嗎?」雅騰學姊聽起來並不特別失望,「妳知道嗎?他說……孟漢說他喜歡我。」
我猛然抬頭,學姊的視線落在前方柏油路上,但沒有真的看著。
「因為我要準備甄試,他說可以等,等到我入取大學再給他答覆。」
平靜的事實流進我的左耳,但沒有從右耳出去,有何不可呢?喜歡雅騰學姊,這一點都不奇怪啊!如果是孟漢的話,會很珍惜學姊吧?而我只是這麼地憧憬一個理想,一分一秒都不想移開目光。
「在大馬路上告白?怪沒情調的!」聽到自己刺耳的聲音,從沒想過我是如此神采飛揚地說話──不,是只有在學姊面前才是如此,掩蓋過一切複雜難解的高昂。
「是這樣嗎?」學姊喃喃地回應。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吧?」不能停下來,得說些什麼填補這個不知所措的空洞,「我是說,只要學姊喜歡的話……不管怎樣,想不到他是這麼細心的人,還顧慮到學姊現在的心情……」一股熱從心口衝上鼻子,脫口而出:「我也會等的!等學姊考上大學,回到隊上,一起在這個操場上練習!」
直到說完話我才敢把視野移到學姊邊緣,接觸到她視線的瞬間又沒種地轉開,但已經足以分辨出她瞳孔中空前的冷漠。
「我不會回來了。」沒有感情的聲音重擊在我心裡,不應該是這樣的,不能想像失去天空的雅騰學姊,希望她永遠不要墜落。
「學姊成績這麼好,一定可以申請到好學校吧?就算要考指考,上了大學之後還是有田徑隊,總有一天,學姊一定會回到田徑場上!」
「妳一直都搞錯了吧?」學姊望著我,淡淡地說,「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那喜歡田徑。」
我不知道那句話過後多久就響起把雅騰學姊載走的機車聲,但我又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能移動自己的腳步往車棚走去。
我以為一隻掌心的溫暖就表示可以理解她,以為可以和她維持隻手可及的距離,什麼時候看得過於專注,以致產生只有我看著她的錯覺,她口中的事實讓夢清醒之際,我只能笑,雖然衝動到脫口而出要等她回來,但就算她回來了,我又能對她說什麼?因為憧憬著她的一切,以至於說不出除此之外是怎麼看待她,而就連在她身上看到的理想都是假的,我一直看著的只是自己心中的倒影。
在書包裡摸了很久才找到車鑰匙,拿出來的瞬間,一張薄得透光的紙片跟著滑落,我撿起「妳所在意的人正在看著妳唷☆」,這次一點都沒有壓抑地笑了出來,整個人蹲到地上,至少一分鐘過去還站不起來。不過三天前的字句,現在看起來意外地吻合,意識到痛楚的同時,我也明白了自己無論如何還是想站在她身邊,她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像那天一般笑著就能讓我幸福無比,不管她為什麼而跳,我總是會追逐那個飛行的身影。
雅騰學姊真的離開了,很難想像的是,我還是過著一樣的生活,上學、放學、聊天、打鬧,每天一早陪著采琪去開器材室,社課結束時等她鎖完門再一起走到車棚,隊上沒有人再提過袁雅騰,其實她還在時也從來不是話題中心。
注意到的時候,我常常是望著操場中央,沒有理由地看著人往跳高墊墜落,那裡有一個同樣等待著的人,同樣地一再跳著。
他的話,可以明白學姊在竿子前的心情嗎?
我拉回視線,專注在面前的跑道,我是不懂她的心情,但是也不能否認這份因她而起、向前奔跑的渴望,可以的話,我希望她也能感受到,不是因為我渴望這樣的她,而是因為全力衝刺本身的美好。
現在我怎麼想都沒有意義吧?她頭也不回地離開,沒有留下一點重逢的餘地,就算想像著未來,也不會是屬於被她回絕等待的我。
我所剩下的,唯有這條跑道上的十個欄架。
之後我又見過雅騰學姊兩次,一次在合作社前,她和兩個同學一起走出來,因為她正好轉頭聽同學說話,所以沒有看到迎面走來的我;另一次在圖書館的閱覽室,我本來想跟她打招呼,但看她很專心在準備備審資料,還是打消了念頭。
到了四月,學校開始貼起大紅色的榜單,第一波確定未來方向的學長姊們,名字被高高掛起,每次走過總是吸引人多看一眼,有時候還沒看清名字,心底就跳一下,但是真正看了,又發現是不相識的人。
某天從音樂教室回班上,一個名字飛過眼角,我頓時停下腳步,旁邊同學催著要趕去上課,我只好跟上她們。
午休時間,我沒有去擠合作社,而是直接來到佈告欄前。
「賀三年二班袁雅騰錄取XX醫學大學牙醫系!」
我呆立在榜單前,一次又一次默讀紅紙條上的黑字,一直等著這張紙,等到了卻只是站在它之前。她說不會回來了,除去田徑隊,我們只是不相干的人,今年六月以後,就連共有一個校園的事實都即將消失,明明是這一點程度的關係,我卻感覺到浮上的笑容好酸。
就這樣漸行漸遠嗎?好不甘心,那天傍晚連一聲「再見」都沒有說過,最後給她的是錯愕而迷惘的表情,也許什麼都不能做,但想做點什麼,就算只是好好地告別,不是慰留,只是想在最後能笑著對她說話,祝福她無論到哪裡都能順利。
最後一節的鐘聲響起,沒有像往常衝到廁所換上體育服,而是書包都沒拿就跑到校門口,站在兩個月前她等待的位置,看著放學的人群漸漸變多,等待接送的同學在身邊累積,只有我是看著學校的方向。
超然於喧鬧外的身影忽地躍出眼前,她今天沒有和同學在一起,絲毫不東張西望,直直朝我走來,一直到不及三步之遙,才突然見到我似的,腳步躊躇了半瞬,但還是維持原本的方向,停在我半公尺外。
「雅騰學姊……」我開口,其實還沒想好該說什麼,只是把自己唯一確定的心意送出口中,「恭喜妳,我看到榜單了!」
雅騰學姊面向馬路站定,我們正好各自在上一次對話的相反位置,她依然是微微垂著頭,讓視線自然往前下方飄移。
「謝謝。」頓了數秒才吐出的單詞,聽起來像翻譯機的人聲示範。
怎麼辦?我還有什麼理由站在這裡?什麼藉口跟她說話?除了慌亂,腦袋中只有空白,明明身邊是放學時刻的可怕交通,我們之間卻嚇人地安靜。
「今天不用練習嗎?」
她先開口,卻沒有解開我的僵局,反倒是讓我原本就發麻的四肢加倍地緊張起來,為什麼要提起田徑隊的事?我還沒傻到燃起希望,但是無法克制胸中越來越急的跳動,盡可能不動聲色地輕輕點頭。
「現在不過去的話,會遲到喔!」一點都不像是驚嘆號結尾的平淡語氣,學姊雖然瞄了我一眼,但馬上轉頭望著來車的遠方。
是在等著要接她的機車嗎?迫不及待要結束對話,說著形同告別的提醒,我勉強雙腳移動。最後一次見面時,確實哪裡冒犯她了吧?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既然她如此直接地表現出拒絕,沒有理由不順著她的願望。
「我走了……再見。」幾乎說不出這句話,「再見」是期許「再次相見」,我能對她這麼說嗎?
漸漸接近校門時,背後一個夾在引擎與糾察隊哨子間的聲音:「嗯……加油。」
她是這麼說的嗎?加油?對正要上田徑場練習的學妹?猶豫之間錯過了回頭的時機,一轉頭只看到雅騰學姊對著車道揮手。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各樣各式的可能性在我腦中出現又消失,理所當然沒有一點結論,只是徒然摔了幾次,所幸空轉的煩惱只持續到傍晚,過了七點,大家在收完操後陸續散去,剩下采琪碎碎唸著學妹都不把用具收整齊,我照著她的堅持幫忙把東西整理好,就要鎖上門前,采琪突然停下動作。
「咦?雅騰學姊媽?好久不見了!」
我順著她的目光往操場邊的階梯上望,欄網外是原以為分別的身影。
「學姊要回來了嗎?教練已經回去囉!學姊申請上大學了嗎?對了!我好像有看到榜單,是……那個什麼……」采琪很親暱似的說個沒完,一邊走到階梯前。
仰望半暗暉色中的學姊,隱約見得她的眼睛在采琪和我之間飄移,雙手握著手提袋提把,沒有靠近的動作,直覺感到她沒預料必須應付采琪,僵在原地無法決定進退。
「鑰匙給我。」
「咦?」采琪瞪著我對她伸出的手。
「器材室交給我吧!我和學姊有點話要講。」
采琪頓了半晌,才把器材室鑰匙放進我手中,雖然還好奇地唸個沒完,但總算是拎著書包走了。
下樓梯中微微擺盪的百褶裙讓我想起「翩然」這個詞,學姊來到我身旁,提袋在兩手間輪轉,遲遲沒有固定在一個可以讓她放心抬頭的好位置。
「要跳嗎?」
她瞬間揚眉,握著提把的手停在半空,然後緩緩落下,下巴隨著一壓,點了頭。
我們費勁把跳高墊從倉庫拖出來,摩擦地面這種事就暫且不管了,快要看不見的操場中央架起竿子。
一百二十、一百二十五、一百三十……飛騰的身影一次次攀升,黑髮與黑裙一併飛舞,像是約好的瞬間,全校園的燈光同時亮起,操場邊的路燈打在跳高墊邊緣,刺目的白光襯得竿子上空更加陰暗。
一百三十五、一百四十……宛如散步般輕鬆翻越讓她在中小聯運止步的高度,彷彿消失的兩個月不曾存在。
第六次蹬腳,夜色中鮮明的白襯衫躍升,打橫的瞬間擦過竿子中心,滾落的長竿兩端一前一後在草地上發出悶響,間雜重重墜落在海藍軟墊中的響聲。
穿白球鞋的小腿懸在跳高墊邊,一晃一晃,沒有要下來的意思,我從坐著的草地站起來,走近軟墊,學姊伸手把制服裙拉直,除此之外,散亂髮絲間的雙眼無表情地迎向我。
「膨──」我倒上跳高墊,現在的天空是很沉的紫色,沒有月亮,找不到星星。
「我又不給她載回去了。」身側的她開口。
「我以為退隊之後,妳和阿姨和好了。」
「沒有所謂的『和好』吧!」她說,「從來就沒有什麼好或不好,一天起來,她就是我爸爸的妻子,如此而已。」
已經到了入夜也不覺得冷的時節,但遠比白日涼爽的氣溫讓曬了太陽的肌膚漸漸散去溽意,洽到好處厚實又不僵硬的跳高墊簡直像想像中的高級雙人大床,不知不覺就以為跳高的目的就是躺進這片海藍。
「從那天起我就認定原本的家已經消失,她沒辦法真的愛我,只能嚴格督促我的一切,當作關心的替代,我不想陪她假裝,所以參加訓練時間最長的田徑隊,合理地拖延回家,就這樣跳了六年。」
她只看著竿子上空,因為不想看著其他地方,從十三歲到十八歲。
「高中開始,她不希望我花太多時間在課業以外,我不想屈服,拖拖拉拉了兩年多,在學測後,她以為我不會回去,我們終於真正爭吵起來。
住在這裡的時候,我什麼也不做,只是想,想著這個世界對高中沒畢業的人能有多少空間,所以我回去了,但是我有不能退讓的堅持,至少上大學要是自由的。」
她的鼻子噴出短促的氣音,像是笑聲。
「可是這也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一直到今天才明白,自以為要反抗她,但所有對我的要求徹頭徹尾都是爸爸的期望,她只不過是為了讓把管教子女的任務交給妻子的爸爸開心罷了!」
我偏頭看到的是蔓生墊上的髮絲,她轉向校舍的方向,夜燈把白天平凡的建築照得格外光耀。
「阿姨她……一定很愛學姊的爸爸吧?」
雅騰學姊翻過臉過來,正對著我的眼睛,我突然覺得害羞,仰望黑得差不多的天空,發現中天細得要消失的弦月。
「如果可以的話,學姊想唸什麼呢?」轉移問題似地問,但也確實好奇。
沒有馬上回應,我轉向身側,她直直望向天空。
「大氣系。」
我花了一點時間接收不熟悉的詞。
「如果說每天就是看著天空,時間到了就記錄數據,這樣的生活或許不錯吧?」她說。
我想像學姊專注瞪著百葉箱的樣子,不自覺發出輕笑。
「怎麼了嗎?」
我連忙說:「沒事,只是學姊那麼聰明,大概沒機會待在小小的氣象觀測站,我想學姊未來一定會在有超級電腦的高科技分析中心工作吧!」
「是嗎?」她不怎麼清楚地回應,也許正在想像那個情景。
無論做什麼,她都會是一樣的專注吧?這樣沉靜而懾人,因為沒有意識到自身而美麗。
「學姊,跳高的時候,看到的天空是什麼樣子呢?」
經過幾秒靜默,她回答:「那一瞬間太短了,什麼都感覺不到。」
完全沒有夢想的答案,正這麼想的時候,她接著說:「不過躺在跳高墊上的時候嘛……應該是想著:這樣直線上升的話,天空會越來越藍嗎?」
我深深望入如今一片漆黑的夜空,回想它還很藍很藍的時候,但怎麼也不能想像置身其中。
學姊打橫的臉突然出現在上空,長髮幾乎搔到我的下巴,看著百葉箱一般的眼神。
「為什麼問這個?」
四目對視讓我從背心燒了起來,不能閃躲、也不能說話,什麼都想不到的時候怎麼說得出話?
「粉雲。」
「……嗯?」突然被叫名字,我慌忙回應。
「其實我很喜歡妳的名字。」正上方的臉連眉毛都沒動,分不清是開玩笑或是什麼。
語言從我的嘴巴掙脫:「我才喜歡學姊的名字呢!」
她搖頭,我真的感覺到髮絲的搔動。
「我的名字像男生,有什麼好的?不過很喜歡『粉雲』,聽起來像小小黃黃、晃來晃去的那種蝴蝶。」
明知道她不是那個意思,還是無法克制兩頰越來越熱,我正在臉紅嗎?學姊擋住了照上我的微弱燈光,應該是看不到吧?
「我還比較喜歡蜻蜓呢……」有點浮動的聲音,無法掌握此時應有的口氣,「灰藍色的,靜止時像是假的,飛起來迅速但存在感強烈,就像學姊……的名字。」我含糊地加上最後幾個字。
「靜止……假的……」我的目光被開闔的雙唇吸引,沒有意會她複述的詞語。
跳高墊重重震了一下,學姊退讓出我的夜空,倒回並排的位置。
「學姊……不想唸牙醫嗎?」
身邊沒有動靜,我漸漸覺得涼了一些。
「怎麼說呢……」終於出現的聲音意外輕柔,「如果說每天面對的人都沒辦法講話,說不定會很輕鬆。」
經過一段比剛剛稍短的間隔,她回復接近平時沒有特別起伏的口氣:「妳還羨慕我嗎?」
「嗯。」雖然她沒有看著,但我點頭,「不管是不是喜歡,學姊一直在跳,只看著天空地跳,我覺得這樣就很美!就算只是接近一點,我想要接近。」而且希望妳也保有這樣的純粹。
「停在那裡就好了。」迅速而斷然的回應,我有點嚇到。
「不要再靠近了。」她說得比平常稍微急,只有一點點,「用不著拿妳周圍的一切去換這樣的專注,妳有搶先衝往終點的熱情,這樣就很好!也許有很多瑣碎、總是纏著的事物,但那是屬於妳重要的東西,脫去這些,妳會空掉。」
我不安地轉向身邊的她,但只看到她閉上雙眼,深深呼吸,經過長長一天後倒上床的安心感。我似乎有些明白她害怕我失去的是什麼,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雅騰學姊,因她得來的衝勁也是原本就屬於我的吧?說不定這樣也好,如果我不再是自己,是不是就不會如此看著她?
「小圓,妳有喜歡的人嗎?」
一口氣梗在喉嚨裡,這麼若無其事冒出這個問題,是叫人怎麼回答?如果總是不想把目光移開一個人,喜歡看那個人笑,想要她一直擁有讓我第一眼注意的瀟灑,願意為此付出我能盡的力量,無法忍受另一個人比自己想著她更多,那麼……
「有。」我小聲但肯定地回答,雖然只是對著蘆葦叢般的傾訴,但我想說:「雖然曾經懷疑,但現在相信了,除去一切其他的情感,我喜歡她!」
視野中央是正中天的月亮,伸手之遙的她是不是也在看著?我不想確認。
沉默許久,我聽到她將睡著般模糊的聲音:「可以拜託妳一件事嗎?妳還在隊上,能不能幫我告訴孟漢:下星期一放學,我在體育館後面等他。」
夢總是會結束,雖然在夢裡不會感覺到,放榜了,是她回應告白的時候。如同以往般送她回家以後,我獨自騎腳踏車在路上,兩腳無視下班的車潮越踩越慢,若不是想到媽媽還在等著我收拾餐桌,真想乾脆停下來算了!
打從一開始就明白的事,所以一直不能下定決心,今天終於對自己說出喜歡她,不是因為、也不曾期望會有回應,但還是被她簡單的一句話擊中,看來要笑著送她離去,還是很長一段路。
他們約定的那天,我一放學就衝到車棚,牽車到校門口時多望了一眼那個空空的位置,這個時間除了糾察隊外,本來就沒多少學生已經出來,我一跳上車就拚命地踩,越快越好,奮力遠離折返體育館後牆的衝動。
星期二傍晚,照常的訓練有點懶洋洋的,大概是離校內外比賽都有點距離,又是接近段考的四月中。到了集合收操的時候,我瞥見雅騰學姊站在欄網外,比那一晚見到時遠一些,不怎麼專心看著操場上,我馬上移開視線,好避免自己盯著她看。教練一放人,我抓了書包就繞到後牆,一點都不想看到她過來做什麼,所以翻了牆掙脫有形的學校,迅速繞到正門的車棚,牽了車就走。
之後每星期二、五有訓練的日子,她都在差不多的時間出現,我不再陪采琪鎖門,每次都像逃走般離開,那天傍晚她對孟漢說了什麼已經很明顯,但是我不想看到一點證據,不是以為閉上眼睛就好,只是暫時想放下這件事,徹底忘了就可以找回最初面對她的表情,至少在畢業典禮前,我要做到最起碼的這一點。
我再也沒有在路上遇過雅騰學姊,也許是因為已經有大學唸的人都被學校集中到偏僻的圖書館自習,不知道她最後有沒有放棄入取?就算很在意,我也無法做任何事。
一個月後,田徑隊辦了送舊,因為大部分三年級生還在準備大考,只是把平時訓練的時間拿來,大家擠在社部裡吃吃喝喝,照常打屁,這樣不正式的聚會,只是退隱的學長姊中,獨獨袁雅騰沒有出現,想過和孟漢聊天時要不經意問起,只是他會覺得尷尬吧?畢竟自己不曾跟他提過那件事,所以還是作罷。
我在圖書館的圖鑑裡找到荷氏黃蝶的照片,小小黃黃的,只有翅膀上緣一條淡淡的褐斑,恐怕不比我的拇指指節大多少,如果牠飛在花圃上,應該只會被我當作烈日反光,說不定真的有在學校裡看過?對著照片越來越有熟悉的錯覺,大概蝴蝶裡也有大眾臉。
回想學姊最後對我說的蝴蝶與蜻蜓,我幻想著成為蜻蜓,但永遠只會是偶爾快飛的蝴蝶,那學姊呢?我害怕她想成為不是自己的人,但話說回來,我又如何知道現在我所喜歡的就是她應該有的樣子?
然後,我想起她的笑容,二月底的傍晚,在跳舞機前無聲地笑著,難得笨拙的她,與在操場上一般地專注,全心全意,出糗。
其中必然有什麼接近本質的東西,如果一直看著,或許會明白吧?
但我沒有這個機會了,六月初,我準備直屬學姊的畢業禮物時想起她,也許有點奇怪,不過既然是最後了,我在文具店的禮品部買了一個奇特的長型掛軸,清澈的筆觸畫著草綠色地平線上騎腳踏車的兩個人影,不過佔據絕大部分視線的還是廣闊的天空,天氣好的時候是仿若真實的蔚藍,天氣不好時會轉為夢幻般的櫻色。
畢業典禮那天清晨,滿天是灰色的雲,我一早放好書包就揣著掛軸到三年級教室,整棟樓亂糟糟的,到處是跑進跑出的人,學長們忙著互相簽畢業紀念冊或拍照,我從講台上的座位表找到雅騰學姊的位子,書包已經到了,人卻不在,好不容易問了附近的學姊,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我在三年二班門口等到畢業典禮進場時間,不得不回去班上的在校生隊伍。
大隊學生緩慢進禮堂時下起了細雨,幸好一直到校長開始致詞雨勢才轉大,好像我幾乎沒參加過的朝會一般公式化,毫無感觸的典禮順暢進行,到了最後唱畢業歌時已經接近中午,為了避免延誤下午的課,在校生開始魚貫散場,抬頭看到稍微亮了一些,但依然灰白的天,我想著真的要把他們送走了嗎?
有些同學趁著這個時機先去合作社搶午餐,我則是跟著直接回教室的人群,回到自己的位子,見到桌上擺著的東西,心底毫無根據地跳了一下,那是一張摺了兩折的平時考試紙,中央工整寫著「粉雲 收」。
粉雲:
下定決心要跟妳說這件事,卻從此遲遲遇不上妳,如果寫成一封信,妳至少看得到吧?
我喜歡妳。
講完了,本來打算就這樣,從此我離開青山,也許哪天會在診所相遇,到時候也無所謂了。但我還是多說一點吧!如果妳希望知道的話,至少讓妳明白會什麼我會做出這個決定。
中學以來,我堅信的許多事到頭來都是虛假的,消極地對抗阿姨,最後才發現對抗的目標根本不存在;或是到現在還不知道該以什麼態度面對,終究只是起於逃避,但也切切實實在其中生活六年的跳高;一開始我也懷疑這份情感,也許只是沒有多少機會和同學在課外時間閒逛,也許只是身在A段班的我和隊上大部分的人說不上什麼話,所以放任妳接近,注意著妳的存在。
那天問妳有沒有喜歡的人,雖然得到的是肯定的答案,但看到妳如同奔向終點時堅定的表情,我開始覺得說不定起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此刻,就算妳眼中的我只是夢想,我還是覺得如此憧憬的妳十分美好。
該走了,也許會想念,但不會失落,在十八歲結束前,能夠擁有一回誠實的記憶,已經足夠幸福。
雅騰
下一秒,我開始奔跑。
緊握著信和掛軸,像是必須守護的接力棒,拚了命地跑著,要交給應該傳達的人,階梯什麼的都無所謂,從二年級教室到校門的距離也沒有關係,我可是四百米跨欄的選手!就算還看不到,全心全意邁向我的終點──那個永遠漂亮、瀟灑,而且我喜歡著的身影。
畢業生正在離開學校,不知什麼時候又下起微雨,擠在校門前的傘擋住我的視線,分不出眼前隊伍到底是哪個班級?
這樣下去不行,我在緩緩前進的人龍前停下腳步,根本看不到她在哪裡,二班應該很早就出發了,出校門就是各自散的時候。我當下轉身跑過行政大樓穿堂,左轉上樓梯,一路衝到盡頭,直抵頂樓邊緣淋濕的鐵欄杆,對著底下花花綠綠的傘和間雜傘間的頭頂用盡衝終點線的力氣大喊:
「袁雅騰!我是林粉雲,妳在哪裡?」
過於突兀的呼喊讓前庭的滿滿的人紛紛抬頭,掃過一個個驚訝、不屑或是困擾的臉,為了畢業典禮搭設的充氣拱門邊,輕輕甩起的長髮後面,呼喚中的主角抬頭,兩雙搜尋的眼睛半空交會。
下一秒,她開始奔跑。
我看著她奮力擠過人群,沒多久就把手中捧著的向日葵拋下,花束消失在人群腳下,她登上我跑過的穿堂。
我轉身跑下樓梯,緊緊抓著手上的東西,在二樓半的樓梯間,我看到奔上二樓的她。
以平常訓練的標準,她只跑了微不足道的一段路,但白襯衫下的胸脯激烈起伏著,大紅胸花隨之顫動,半層樓上也聽得見粗重的呼吸。她微抬下巴、仰望著我,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她,她的眼睛像是在問些什麼,卻不開口。
我走下樓梯,漸漸變成跑跳,最後兩階倂做一階,落在她跟前之上,伸出的雙手環住她上臂,輕柔但結結實實地抱著。對著看不見表情的雅騰學姊,我第一次如此平穩、流暢地說出想讓她知道的事。
「我喜歡妳,想要牽著手走下去的喜歡,我曾經想過,是不是太過想成為像學姊這樣的人,所以才一直看著,但是我想通了,不管我是不是把學姊視為夢想,都無損於想在妳身邊、想看到妳笑的感情,也許現在我眼中的學姊有一部分是出自想像,但是只要繼續看下去,一定會漸漸了解的。」
我感覺到學姊的手臂掙脫掌握,越過我的肩頭,反過來在我的背心交叉,彼此的溫暖更加貼近。
「所以……我可以一直看著妳嗎?」
沒有回應,我數著胸前分不清是誰的震動,一、二、三、四……默數到九的時候,我被扶著肩膀輕輕推開,眼前的她既沒有笑、也沒有皺眉,兩對目光凝結半秒,感覺到熱氣撲上面頰,我順勢閉上眼睛。
唇上比料想中乾澀的觸感,屬於另一個人的溫熱鼻息衝擊我的左頰,這是回答嗎?我可以待在她身邊一整天,不需要她回應半句話,唯獨這個問題,我要聽到她的回答……但是不急,暫時,我還想留在此刻。
「匡啷!」掛軸從手心滑落,在地面上開展出一片遼闊的櫻色天空。
緊握著信和掛軸,像是必須守護的接力棒,拚了命地跑著,要交給應該傳達的人,階梯什麼的都無所謂,從二年級教室到校門的距離也沒有關係,我可是四百米跨欄的選手!就算還看不到,全心全意邁向我的終點──那個永遠漂亮、瀟灑,而且我喜歡著的身影。
畢業生正在離開學校,不知什麼時候又下起微雨,擠在校門前的傘擋住我的視線,分不出眼前隊伍到底是哪個班級?
這樣下去不行,我在緩緩前進的人龍前停下腳步,根本看不到她在哪裡,二班應該很早就出發了,出校門就是各自散的時候。我當下轉身跑過行政大樓穿堂,左轉上樓梯,一路衝到盡頭,直抵頂樓邊緣淋濕的鐵欄杆,對著底下花花綠綠的傘和間雜傘間的頭頂用盡衝終點線的力氣大喊:
「袁雅騰!我是林粉雲,妳在哪裡?」
過於突兀的呼喊讓前庭的滿滿的人紛紛抬頭,掃過一個個驚訝、不屑或是困擾的臉,為了畢業典禮搭設的充氣拱門邊,輕輕甩起的長髮後面,呼喚中的主角抬頭,兩雙搜尋的眼睛半空交會。
下一秒,她開始奔跑。
我看著她奮力擠過人群,沒多久就把手中捧著的向日葵拋下,花束消失在人群腳下,她登上我跑過的穿堂。
我轉身跑下樓梯,緊緊抓著手上的東西,在二樓半的樓梯間,我看到奔上二樓的她。
以平常訓練的標準,她只跑了微不足道的一段路,但白襯衫下的胸脯激烈起伏著,大紅胸花隨之顫動,半層樓上也聽得見粗重的呼吸。她微抬下巴、仰望著我,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她,她的眼睛像是在問些什麼,卻不開口。
我走下樓梯,漸漸變成跑跳,最後兩階倂做一階,落在她跟前之上,伸出的雙手環住她上臂,輕柔但結結實實地抱著。對著看不見表情的雅騰學姊,我第一次如此平穩、流暢地說出想讓她知道的事。
「我喜歡妳,想要牽著手走下去的喜歡,我曾經想過,是不是太過想成為像學姊這樣的人,所以才一直看著,但是我想通了,不管我是不是把學姊視為夢想,都無損於想在妳身邊、想看到妳笑的感情,也許現在我眼中的學姊有一部分是出自想像,但是只要繼續看下去,一定會漸漸了解的。」
我感覺到學姊的手臂掙脫掌握,越過我的肩頭,反過來在我的背心交叉,彼此的溫暖更加貼近。
「所以……我可以一直看著妳嗎?」
沒有回應,我數著胸前分不清是誰的震動,一、二、三、四……默數到九的時候,我被扶著肩膀輕輕推開,眼前的她既沒有笑、也沒有皺眉,兩對目光凝結半秒,感覺到熱氣撲上面頰,我順勢閉上眼睛。
唇上比料想中乾澀的觸感,屬於另一個人的溫熱鼻息衝擊我的左頰,這是回答嗎?我可以待在她身邊一整天,不需要她回應半句話,唯獨這個問題,我要聽到她的回答……但是不急,暫時,我還想留在此刻。
「匡啷!」掛軸從手心滑落,在地面上開展出一片遼闊的櫻色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