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衣賊
視界裡一片模糊,所有東西都是大小交疊的色塊,互相侵蝕著彼此的領域,努力地想看清楚,卻只能換來頭暈,這是失去眼鏡的我,此時所能見到的世界。
這原本是個一如往常的星期四下午,第七節下課,我趴在自己的位子上睡覺,短短十分鐘,又是在永遠不缺奔跑、吵鬧的高中教室,有什麼休息效果的話,多半是心理作用吧?但我還是沒辦法抗拒桌面的誘惑,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現在教室裡就有三、四個同學也是趴著的。
鐘響後,同學一個個就位,我也拉了拉手,慢慢坐正,到此為止都和高二生邱文織平常日的每一天沒有兩樣,唯一小小的不同點是,當我想戴上眼鏡時,趴下前擺在桌上的眼鏡卻消失了。
我戰戰兢兢地伸手摸了摸抽屜裡,除了課本外,果然是什麼都沒有,我從來不會把眼鏡收進抽屜,這個自己是再清楚不過,彎腰在桌子下巡了一圈,擔心視力不好,還伸手摸遍地面,拖地的同學很盡責,手上沒沾到什麼沙粒,當然也沒有眼鏡,沒辦法,我只能先依靠耳朵撐過最後一節課。
放學之後,我問過前後左右的同學,沒人注意過失蹤的眼鏡,朋友們還要補習,我微笑著對她們說「沒問題!」,其實根本看不見地目送她們離開教室,不知不覺,教室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十二月末的傍晚很快就從昏黃邁入幽暗,我心裡越來越著急,徒勞地再一次檢查地面。
「文織?」
應聲回頭望向門口,不知道為何折返的男同學走進教室,很熟悉的聲音,是同班同學?人影漸漸接近,我卻始終抓不住他的形象,越是往記憶中翻找,越是想不起這是哪一位同學?
「耘良?」賭博般地叫出名字,對方沒有特別反應,看來是沒認錯人,確認走過來的是陳耘良後,霎時覺得安心。
耘良從高一就和我同班,升上高二剛分班的時候,有一陣子比較常講話,他給人感覺有點遲鈍,我想是因為跟他說什麼,他都會仔細思考過才回應,所以總是有種慢半拍的感覺,但有時又會出現驚人之語,本人看起來倒是不覺得特別奇怪的樣子。後來兩個人在新班級各自有了小圈子,最近就沒什麼來往。
「妳在做什麼?還沒有要回家嗎?」
「眼鏡不見了!」我對他說明第七節下課發生的事,耘良馬上就趴在地上找了起來,換了一雙視力正常的眼睛,卻還是一無所獲,五分鐘後,他終於也宣告放棄。
「妳有備用眼鏡嗎?」耘良問我。
我很努力想看著他講話,可是始終抓不到耘良的眼神焦點,只能盡量對著他的方向點頭,說:「有一支度數稍微淺一點的,可是放在家裡。」
「妳是騎腳踏車上學的吧?」耘良又問。
「是啊!」印象中陳耘良也是騎車的,放學時會在車棚遇見。
「腳踏車的話,沒戴眼鏡是不是有點……」
看不見表情的交談難以想像地曖昧,我揣測著他說到一半的話,但只聽到平板甚至有點乾硬的語調。
「應該沒辦法騎回家了,我現在連你的眼睛都看不到呢!」我對他微笑,希望不要看起來很無神。
「那個……妳要回家的話,我是騎腳踏車來的……就是……我在想說,應該……如果說載妳回去,應該可以……當然,我是說看妳要不要?」
我忍住湧上嘴邊的笑意,其實說到一半就猜出耘良的意思了,但我還是耐心等他自己講完,再給他一個真心感到愉快的笑容:「謝謝!能有你幫忙,真是太好了!」
車輪以昏昏欲睡的頻率旋轉著,我有腳踏車,所以很少是單車雙載時被載的一方,一開始跨上去還蠻緊張的,尤其現在看不到路況,腳踏車或快或慢的速度平添許多想像,不過耘良騎得很穩,比我載誰的時候都還穩,不費什麼力氣的感覺,只是貼近他削短的髮端,模糊見得瑩亮的光芒,就算在這個穿上學校運動外套依然瑟縮的風中,騎腳踏車載人還是讓他滿頭大汗吧?
「這樣可以嗎?」忽然聽他問。
雖然不確定耘良想問的是什麼,我還是忠實說出自己的感想:「好穩!都快睡著了,不過你很辛苦吧?」
「不會!」耘良馬上說:「因為妳很輕,我從來沒有載過這麼輕的人。」
「那是因為你以前載的都是男生吧?」我笑出聲。
沒有馬上得到回應,我耐心等了一下,才聽到他說:「確實,我以前沒有載過女生。」
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和緩的愉快感覺,說想睡覺不是誇飾,被前面的人擋住大部分的冷風,偶然觸及的一點寒意恰到好處地提醒我置身的溫暖,如果繼續聊天或許比較能保持清醒,但我想現在應該不好跟耘良講話。
「妳很累嗎?」耘良倒是先開口了,看來是真的沒關係,有一點佩服起來。
「其實還好,為什麼這麼問?」
「妳說想睡,而且下課時間也看到妳在睡覺。」
原來他是這麼認真看待那句話,我也被影響,仔細想過才說:「事實上沒有那麼累,我晚上也都不會很晚睡喔!但是習慣性下課就趴著,大概是只要一沒事幹就想睡覺吧?」
「要小心。」
想了一下子,我才明白他指的是要抓好腳踏車置物架,別真的睡著摔下去了!
因為想到之前看過耘良在學校圖書館借推理小說,就問了幾句,我不常看這類的書,但聽他講起來很有意思,講起熟悉的話題時,他回話的速度會稍微加快,雖然也只有快一點點,眼睛無法分辨什麼的此時,抓著這一點點小小的差異有意外的成就感。
耘良反問我平時看的書,我舉了幾本例子,他似乎也有興趣,不過我家其實不遠,雖然他也騎得不快,還是在交換幾句話後就到了。
「那個……」下了腳踏車後,耘良又變得吞吐起來,還是看不見表情,但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麼,我站在家門口,平靜但帶著期待等他。
「我想明天……因為妳的腳踏車放在學校,明天早上的話,我想……我也可以來載妳。」
真想知道他現在的神情,就算我已經在心中想像出一雙真切的眼睛。
「謝謝你!明天早上我會準備謝禮的,請空著肚子過來吧!」
這個時候,百分之百的感謝應該是最好的禮貌吧?
很難睡著,某種角度來看,是很疲憊的一天,就算在躺平的現在,全身都還記憶著邱文織在我身後、明明無法感覺卻又能感受到的強烈存在感,比我十七年生命所載過的任何一個人都還輕巧,但卻帶給腳踏車無人能及的負荷。
認識邱文織到現在一年又四個月,我還沒有到把日子也算清楚,第一年中,我們雖然在同一個班級,卻沒說上過什麼話,她不是那種會主動跳上前帶領活動的風雲人物,但總是有許多女孩子包圍在她身邊,也許不特別風趣、活躍,卻能讓周遭的人覺得開朗、愉快,邱文織就是這樣的人。
我一直很喜歡她會直視著人笑這一點。
一下的期末考結束,大家擠在公告欄前看編班名單,重讀了兩次新班級的成員,高一的同班同學還是只有邱文織和我被分到同一班,離開走廊時,我的腳步意外輕快,連自己也沒想到心情會這麼好。
暑假輔導的三個星期還沒有正式座位,自然而然地,邱文織坐在我前面,有時從書本上一抬起頭,就會迎上她正好轉頭的視線,這種時候就會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重重頓了一下,沒有什麼時刻更能感受到活著的實感。
我很快就和班上的其他人混熟了,她也是,現在下課時間有人一起閒談、午休有人一起去合作社、放學有人一起回家,然而最初那段無比珍視的時光,當然也隨著消失了。
有時我會遠遠看她和其他女孩子談笑走過,更偶爾的時候,她也會無意間看到我,交及的瞬間,穿透一切的笑容一如既往。
想到一年半後,如此共享教室的日常也終將遠離,時間的流逝突然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隔天清早,我到邱文織家的巷子口等她,準時七點整,她推開大門,四下張望,見到我的剎那拋來盛開的笑顏,拎著塑膠袋走過來。
倒數計時開始,我心中響起這個聲音,昨天從學校到這裡大約是二十分鐘,過了這個二十分鐘後,好不容易的短暫交集又要宣告結束了吧?
「很奇怪嗎?」她問,是我盯著人家看太久了嗎?
「這支眼鏡是國中配的,有點不適合吧?」
她換上的是紅色細框金屬鏡架,比起原本的深藍色半框眼鏡,更有存在感了點,但說適不適合,我只覺得她無論怎麼笑都一樣讓人不想移開眼睛。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不會不好看啦!」
好像回答得不太好,應該多稱讚她一點吧?不過文織笑了,把塑膠袋遞到我面前:「你應該沒有吃過早餐吧?」
袋子裡是兩個三明治,微黃的吐司整齊切掉邊,裡面塞滿培根、蔥蛋、起司和可能是馬鈴薯泥的東西。
「妳做的嗎?」問之前我考慮了有點久,怎麼想都覺得這是早餐店的規格,可是奇妙的配菜又有些家常味道,如果以為女孩子會早起為你做早餐,是不是自我意識過剩了一點?
「我媽有時候會自己做早餐給我們,我請她今天順便多做一份。」她迅速的回答帶給我比想像中還大的打擊,在期待失落與自我厭惡的雙重方面,然而她臉一仰,又補上:「我起得來的時候也會幫忙喔!不能讓媽媽一個人做家事嘛!」
我接過三明治的手停在空中,突然間失去了事先想過的所有台詞。
「要出發了嗎?還是要先吃早餐呢?」
「啊……先上來吧!」我把塑膠袋在腳踏車龍頭掛好,後座幾乎不能察覺地震動了一下,也許是心理作用,兩件體育外套間不到三十公分的距離外,文織的溫暖沒有障礙地傳到我身邊。
腳踏車動了起來,比一個人的時候慢得多,如果可以的話,我還希望它能更慢。還不算是上班的尖峰時刻,不寬的馬路一路通暢,過了兩個路口,我還沒想到適當開啟話題的方式,也許邱文織不會一早就想聊天,但一路上一言不發似乎又太乾,或許可以接續昨天談到的書,在心裡轉了幾遍,還是沒能開口。
「你很早起來吧?」後來是文織說話了。
「大概提早半小時吧?」我回答,然後又補上:「其實還好,我昨天蠻早上床的。」不過翻了很久才睡著,這點就不用說出來。
後座沉默,我思索著究竟是她在想什麼,還是純粹的話題句點,寧靜反而滋生焦躁,踩著踏板的腳在我察覺到前已經變快了,拐進學校的丁字路口就在眼前,離鐘響還有一段時間,我有點懊悔地猶豫此時減速還能拖延多久?
「謝謝你。」耳邊傳來的聲音,在車陣中顯得輕柔,必須用心抓住,「我應該說過了,但是,真的!除了解決我的難題之外,昨天和今天,我都覺得很……」
一輛闖紅燈的機車毫無減速地衝過路口,平時我在轉彎前會先看好有沒有來車,這次卻到前輪越線才發現,緊急煞車之際,我的外套在腰際被重重扯了一下,龍頭偏向人行道,然後因為衝不上磚路而停下來。
「沒事吧?」我問。
邱文織還沒放開抓著我的雙手,但聽起來算是輕快的回應:「還好……咦?」
我感覺到她的右手移動,心底一沉,想著該不該阻止她時,文織便果決地往我的外套口袋中一探,拿出裡面的東西。
「你是什麼時候撿到的?」她悄聲問。
我沒有回頭,她也沒有拿給我看,但我知道她所說的是一支深藍半框眼鏡。
「昨天你幫我找眼鏡的時候,還沒發現吧?教室樓梯六點就拉下鐵門,那之後就算折回學校也來不及吧?那是今天早上嗎?今天早上提早來我家之前,還更提早去了一趟學校嗎?」見不到表情的言語曖昧得煎熬,「或者,這支眼鏡一開始就是被你拿走的?」
她不再說話,我無話可說,上班、上課的人車不斷從我們身邊經過,應該還沒打鐘,這裡是聽得到的,擔心這樣下去會來不及進校門,但還沒辦法好好回答。文織沒有動作,就算她直接下車也不奇怪,而且這樣說不定還輕鬆點?但我知道這不是我真正期望的。
「對不起,是我拿走的。」下定決心了,要好好地說完,沒有停頓、沒有猶豫,「昨天的第七節下課,看到妳在睡覺,附近的同學也不在座位,那個時候就把妳放在桌上的眼鏡拿走。後來會在大家都離開後折回教室,也是因為知道妳沒有眼鏡沒辦法回家。」
坦誠之後,沒有放鬆、只有失落,心知不能再期望什麼,打從一開始就不能強留與她共有時光的夢想吧?
「陳耘良。」
「……嗯。」
「這樣是不行的,對吧?」文織一向線條分明的語聲不知怎麼帶著一點搖曳,明明她沒有遲疑的必要,「如果說我打電話請家人來接送呢?或者正好有其他同學有空,就順便載我回家了?如果說昨天放學後,你回到教室卻發現空無一人呢?」
我明白,所以從昨天傍晚到現在的相處都是偷來的。
「這樣……應該要處罰吧?」
我不懂她的意思,但這個時候的我,答應什麼都不過分,所以點了頭。
「那麼處罰你……」我確確實實聽到她吸了一口氣,「……每天早上七點整來載我去上學!」
轉頭迎上她不知何時起就在後面等待的笑容,縱然心中的震動遠超過曾經看著她的每一瞬間,我還是不忘比剛才更加堅定地點頭,而上課鐘聲也響起了。
「糟糕!遲到了!」文織大叫著抽開左手,抓住腳踏車置物架。
「好了嗎?」
「嗯!」
車輪再次轉動,直奔向學校的一天開始。
這原本是個一如往常的星期四下午,第七節下課,我趴在自己的位子上睡覺,短短十分鐘,又是在永遠不缺奔跑、吵鬧的高中教室,有什麼休息效果的話,多半是心理作用吧?但我還是沒辦法抗拒桌面的誘惑,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現在教室裡就有三、四個同學也是趴著的。
鐘響後,同學一個個就位,我也拉了拉手,慢慢坐正,到此為止都和高二生邱文織平常日的每一天沒有兩樣,唯一小小的不同點是,當我想戴上眼鏡時,趴下前擺在桌上的眼鏡卻消失了。
我戰戰兢兢地伸手摸了摸抽屜裡,除了課本外,果然是什麼都沒有,我從來不會把眼鏡收進抽屜,這個自己是再清楚不過,彎腰在桌子下巡了一圈,擔心視力不好,還伸手摸遍地面,拖地的同學很盡責,手上沒沾到什麼沙粒,當然也沒有眼鏡,沒辦法,我只能先依靠耳朵撐過最後一節課。
放學之後,我問過前後左右的同學,沒人注意過失蹤的眼鏡,朋友們還要補習,我微笑著對她們說「沒問題!」,其實根本看不見地目送她們離開教室,不知不覺,教室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十二月末的傍晚很快就從昏黃邁入幽暗,我心裡越來越著急,徒勞地再一次檢查地面。
「文織?」
應聲回頭望向門口,不知道為何折返的男同學走進教室,很熟悉的聲音,是同班同學?人影漸漸接近,我卻始終抓不住他的形象,越是往記憶中翻找,越是想不起這是哪一位同學?
「耘良?」賭博般地叫出名字,對方沒有特別反應,看來是沒認錯人,確認走過來的是陳耘良後,霎時覺得安心。
耘良從高一就和我同班,升上高二剛分班的時候,有一陣子比較常講話,他給人感覺有點遲鈍,我想是因為跟他說什麼,他都會仔細思考過才回應,所以總是有種慢半拍的感覺,但有時又會出現驚人之語,本人看起來倒是不覺得特別奇怪的樣子。後來兩個人在新班級各自有了小圈子,最近就沒什麼來往。
「妳在做什麼?還沒有要回家嗎?」
「眼鏡不見了!」我對他說明第七節下課發生的事,耘良馬上就趴在地上找了起來,換了一雙視力正常的眼睛,卻還是一無所獲,五分鐘後,他終於也宣告放棄。
「妳有備用眼鏡嗎?」耘良問我。
我很努力想看著他講話,可是始終抓不到耘良的眼神焦點,只能盡量對著他的方向點頭,說:「有一支度數稍微淺一點的,可是放在家裡。」
「妳是騎腳踏車上學的吧?」耘良又問。
「是啊!」印象中陳耘良也是騎車的,放學時會在車棚遇見。
「腳踏車的話,沒戴眼鏡是不是有點……」
看不見表情的交談難以想像地曖昧,我揣測著他說到一半的話,但只聽到平板甚至有點乾硬的語調。
「應該沒辦法騎回家了,我現在連你的眼睛都看不到呢!」我對他微笑,希望不要看起來很無神。
「那個……妳要回家的話,我是騎腳踏車來的……就是……我在想說,應該……如果說載妳回去,應該可以……當然,我是說看妳要不要?」
我忍住湧上嘴邊的笑意,其實說到一半就猜出耘良的意思了,但我還是耐心等他自己講完,再給他一個真心感到愉快的笑容:「謝謝!能有你幫忙,真是太好了!」
車輪以昏昏欲睡的頻率旋轉著,我有腳踏車,所以很少是單車雙載時被載的一方,一開始跨上去還蠻緊張的,尤其現在看不到路況,腳踏車或快或慢的速度平添許多想像,不過耘良騎得很穩,比我載誰的時候都還穩,不費什麼力氣的感覺,只是貼近他削短的髮端,模糊見得瑩亮的光芒,就算在這個穿上學校運動外套依然瑟縮的風中,騎腳踏車載人還是讓他滿頭大汗吧?
「這樣可以嗎?」忽然聽他問。
雖然不確定耘良想問的是什麼,我還是忠實說出自己的感想:「好穩!都快睡著了,不過你很辛苦吧?」
「不會!」耘良馬上說:「因為妳很輕,我從來沒有載過這麼輕的人。」
「那是因為你以前載的都是男生吧?」我笑出聲。
沒有馬上得到回應,我耐心等了一下,才聽到他說:「確實,我以前沒有載過女生。」
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和緩的愉快感覺,說想睡覺不是誇飾,被前面的人擋住大部分的冷風,偶然觸及的一點寒意恰到好處地提醒我置身的溫暖,如果繼續聊天或許比較能保持清醒,但我想現在應該不好跟耘良講話。
「妳很累嗎?」耘良倒是先開口了,看來是真的沒關係,有一點佩服起來。
「其實還好,為什麼這麼問?」
「妳說想睡,而且下課時間也看到妳在睡覺。」
原來他是這麼認真看待那句話,我也被影響,仔細想過才說:「事實上沒有那麼累,我晚上也都不會很晚睡喔!但是習慣性下課就趴著,大概是只要一沒事幹就想睡覺吧?」
「要小心。」
想了一下子,我才明白他指的是要抓好腳踏車置物架,別真的睡著摔下去了!
因為想到之前看過耘良在學校圖書館借推理小說,就問了幾句,我不常看這類的書,但聽他講起來很有意思,講起熟悉的話題時,他回話的速度會稍微加快,雖然也只有快一點點,眼睛無法分辨什麼的此時,抓著這一點點小小的差異有意外的成就感。
耘良反問我平時看的書,我舉了幾本例子,他似乎也有興趣,不過我家其實不遠,雖然他也騎得不快,還是在交換幾句話後就到了。
「那個……」下了腳踏車後,耘良又變得吞吐起來,還是看不見表情,但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麼,我站在家門口,平靜但帶著期待等他。
「我想明天……因為妳的腳踏車放在學校,明天早上的話,我想……我也可以來載妳。」
真想知道他現在的神情,就算我已經在心中想像出一雙真切的眼睛。
「謝謝你!明天早上我會準備謝禮的,請空著肚子過來吧!」
這個時候,百分之百的感謝應該是最好的禮貌吧?
很難睡著,某種角度來看,是很疲憊的一天,就算在躺平的現在,全身都還記憶著邱文織在我身後、明明無法感覺卻又能感受到的強烈存在感,比我十七年生命所載過的任何一個人都還輕巧,但卻帶給腳踏車無人能及的負荷。
認識邱文織到現在一年又四個月,我還沒有到把日子也算清楚,第一年中,我們雖然在同一個班級,卻沒說上過什麼話,她不是那種會主動跳上前帶領活動的風雲人物,但總是有許多女孩子包圍在她身邊,也許不特別風趣、活躍,卻能讓周遭的人覺得開朗、愉快,邱文織就是這樣的人。
我一直很喜歡她會直視著人笑這一點。
一下的期末考結束,大家擠在公告欄前看編班名單,重讀了兩次新班級的成員,高一的同班同學還是只有邱文織和我被分到同一班,離開走廊時,我的腳步意外輕快,連自己也沒想到心情會這麼好。
暑假輔導的三個星期還沒有正式座位,自然而然地,邱文織坐在我前面,有時從書本上一抬起頭,就會迎上她正好轉頭的視線,這種時候就會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重重頓了一下,沒有什麼時刻更能感受到活著的實感。
我很快就和班上的其他人混熟了,她也是,現在下課時間有人一起閒談、午休有人一起去合作社、放學有人一起回家,然而最初那段無比珍視的時光,當然也隨著消失了。
有時我會遠遠看她和其他女孩子談笑走過,更偶爾的時候,她也會無意間看到我,交及的瞬間,穿透一切的笑容一如既往。
想到一年半後,如此共享教室的日常也終將遠離,時間的流逝突然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隔天清早,我到邱文織家的巷子口等她,準時七點整,她推開大門,四下張望,見到我的剎那拋來盛開的笑顏,拎著塑膠袋走過來。
倒數計時開始,我心中響起這個聲音,昨天從學校到這裡大約是二十分鐘,過了這個二十分鐘後,好不容易的短暫交集又要宣告結束了吧?
「很奇怪嗎?」她問,是我盯著人家看太久了嗎?
「這支眼鏡是國中配的,有點不適合吧?」
她換上的是紅色細框金屬鏡架,比起原本的深藍色半框眼鏡,更有存在感了點,但說適不適合,我只覺得她無論怎麼笑都一樣讓人不想移開眼睛。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不會不好看啦!」
好像回答得不太好,應該多稱讚她一點吧?不過文織笑了,把塑膠袋遞到我面前:「你應該沒有吃過早餐吧?」
袋子裡是兩個三明治,微黃的吐司整齊切掉邊,裡面塞滿培根、蔥蛋、起司和可能是馬鈴薯泥的東西。
「妳做的嗎?」問之前我考慮了有點久,怎麼想都覺得這是早餐店的規格,可是奇妙的配菜又有些家常味道,如果以為女孩子會早起為你做早餐,是不是自我意識過剩了一點?
「我媽有時候會自己做早餐給我們,我請她今天順便多做一份。」她迅速的回答帶給我比想像中還大的打擊,在期待失落與自我厭惡的雙重方面,然而她臉一仰,又補上:「我起得來的時候也會幫忙喔!不能讓媽媽一個人做家事嘛!」
我接過三明治的手停在空中,突然間失去了事先想過的所有台詞。
「要出發了嗎?還是要先吃早餐呢?」
「啊……先上來吧!」我把塑膠袋在腳踏車龍頭掛好,後座幾乎不能察覺地震動了一下,也許是心理作用,兩件體育外套間不到三十公分的距離外,文織的溫暖沒有障礙地傳到我身邊。
腳踏車動了起來,比一個人的時候慢得多,如果可以的話,我還希望它能更慢。還不算是上班的尖峰時刻,不寬的馬路一路通暢,過了兩個路口,我還沒想到適當開啟話題的方式,也許邱文織不會一早就想聊天,但一路上一言不發似乎又太乾,或許可以接續昨天談到的書,在心裡轉了幾遍,還是沒能開口。
「你很早起來吧?」後來是文織說話了。
「大概提早半小時吧?」我回答,然後又補上:「其實還好,我昨天蠻早上床的。」不過翻了很久才睡著,這點就不用說出來。
後座沉默,我思索著究竟是她在想什麼,還是純粹的話題句點,寧靜反而滋生焦躁,踩著踏板的腳在我察覺到前已經變快了,拐進學校的丁字路口就在眼前,離鐘響還有一段時間,我有點懊悔地猶豫此時減速還能拖延多久?
「謝謝你。」耳邊傳來的聲音,在車陣中顯得輕柔,必須用心抓住,「我應該說過了,但是,真的!除了解決我的難題之外,昨天和今天,我都覺得很……」
一輛闖紅燈的機車毫無減速地衝過路口,平時我在轉彎前會先看好有沒有來車,這次卻到前輪越線才發現,緊急煞車之際,我的外套在腰際被重重扯了一下,龍頭偏向人行道,然後因為衝不上磚路而停下來。
「沒事吧?」我問。
邱文織還沒放開抓著我的雙手,但聽起來算是輕快的回應:「還好……咦?」
我感覺到她的右手移動,心底一沉,想著該不該阻止她時,文織便果決地往我的外套口袋中一探,拿出裡面的東西。
「你是什麼時候撿到的?」她悄聲問。
我沒有回頭,她也沒有拿給我看,但我知道她所說的是一支深藍半框眼鏡。
「昨天你幫我找眼鏡的時候,還沒發現吧?教室樓梯六點就拉下鐵門,那之後就算折回學校也來不及吧?那是今天早上嗎?今天早上提早來我家之前,還更提早去了一趟學校嗎?」見不到表情的言語曖昧得煎熬,「或者,這支眼鏡一開始就是被你拿走的?」
她不再說話,我無話可說,上班、上課的人車不斷從我們身邊經過,應該還沒打鐘,這裡是聽得到的,擔心這樣下去會來不及進校門,但還沒辦法好好回答。文織沒有動作,就算她直接下車也不奇怪,而且這樣說不定還輕鬆點?但我知道這不是我真正期望的。
「對不起,是我拿走的。」下定決心了,要好好地說完,沒有停頓、沒有猶豫,「昨天的第七節下課,看到妳在睡覺,附近的同學也不在座位,那個時候就把妳放在桌上的眼鏡拿走。後來會在大家都離開後折回教室,也是因為知道妳沒有眼鏡沒辦法回家。」
坦誠之後,沒有放鬆、只有失落,心知不能再期望什麼,打從一開始就不能強留與她共有時光的夢想吧?
「陳耘良。」
「……嗯。」
「這樣是不行的,對吧?」文織一向線條分明的語聲不知怎麼帶著一點搖曳,明明她沒有遲疑的必要,「如果說我打電話請家人來接送呢?或者正好有其他同學有空,就順便載我回家了?如果說昨天放學後,你回到教室卻發現空無一人呢?」
我明白,所以從昨天傍晚到現在的相處都是偷來的。
「這樣……應該要處罰吧?」
我不懂她的意思,但這個時候的我,答應什麼都不過分,所以點了頭。
「那麼處罰你……」我確確實實聽到她吸了一口氣,「……每天早上七點整來載我去上學!」
轉頭迎上她不知何時起就在後面等待的笑容,縱然心中的震動遠超過曾經看著她的每一瞬間,我還是不忘比剛才更加堅定地點頭,而上課鐘聲也響起了。
「糟糕!遲到了!」文織大叫著抽開左手,抓住腳踏車置物架。
「好了嗎?」
「嗯!」
車輪再次轉動,直奔向學校的一天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