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叛逃
我去年八月退伍之後,在家裡窩了半年,也不是沒有找工作,只是經過幾次丟履歷、幾次試用和幾次辭退,不知不覺就變成了睜開眼睛到閉上眼睛都在家裡也無所謂的狀態。
過年的時候,看不下去的大姨丈在飯桌上說他們醫院年後要約聘一批新的傳送人員,大姨丈在市郊一間規模頗為龐大的醫院當出納組長十幾年,錢管多了多少會覺得過人一等,總是義不容辭為每一個牽得上關係的人拿主意。過完年家裡又冷清起來,媽媽終於受不了和我大眼瞪小眼,於是我出現在醫院的面試,也不知道大醫院裡一個小小的出納組長有什麼份量?總之我在二月底開始工作。
對了,還沒有解釋過什麼是「傳送人員」吧?就像城市仰賴著交通,醫院的運作也仰賴著我們傳送,我們是郵局、計程車、也是外賣,病人的檢體要送到檢驗部化驗是我們運送,每天要吃、要打的藥是我們從藥局送回病房,病人離開病房做檢查,我們要推床、推輪椅或純粹帶路,如果跟醫院訂便當的話,每天三餐也是由我們送到病房。
以前唸書的時候──不,就算到了畢業、退伍之後──我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醫院裡工作,我的興趣和後來念的學校都跟醫療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甚至小時候最討厭診所的藥水味!有時候在忙碌的大夜班突然回神,想到自己正在醫院的走廊上匆匆行走,為的是把一支血液管、一包藥送到該去的地方,就會有種不可思議到超現實的現實感。在醫院的日復一日中,她們拗口的名詞也開始成為我舌頭上最普通不過的語句,O2閩南語叫酸素也就是氧氣桶,亞培不是奶粉而是控制點滴的機器,monitor在3C商場是電腦螢幕,在這裡則顯示著心跳一折一折的曲線。
這個月開始在內科病房上小夜班,到今天為止還沒有送過12-2床,聽說他要去隔壁大樓的耳鼻喉科做檢查時,覺得有點奇怪,為什麼要在住院中做耳鼻喉科檢查呢?還是大老遠推著病床到隔壁棟大樓的耳鼻喉科病房檢查室,不過照指令做事的我沒有發問,也沒有想過要發問,完成手頭上的工作就直接到12號病房。
病床上是一個氣切口接著氧氣的男子,旁邊陪病的不知道是他的姊姊還是妹妹,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那位小姐目測接近三十歲,但床上的男人看起來瘦弱得像個少年、又枯槁得像個老人,說起來他大概是住院很久了,因為我印象中常常看到那個妹妹出現在這層樓,特別是在晚上接近十一點的時候,都會有個穿著筆挺、髮型有朝氣又不會太輕浮的年輕男子帶著宵夜過來,雖然病房裡也有電視,妹妹總是一個人在家屬休息室吃完宵夜,老實說這也不太奇怪,如果我每天看著癱瘓在病床上、因為氣切不能說話的哥哥,應該也會吃不下飯吧?雖然氣切也能用特殊器材輔助或特殊發聲方法說話,但以那個哥哥的體能狀態,大概光是維持目前的病況就很費力了!
「陳韋豪先生嗎?送你去第一大樓十七樓的耳鼻喉科病房做檢查喔!」
雖然我是對著床上的病人說話,對我點頭微笑的卻是妹妹,她今天放下一頭茶色的捲髮,穿的是夏天花樣的小洋裝,像是還停留在早已過去的暑假,針織衫裡若隱若現的胸部讓我趕忙移開視線,同時暗罵自己瞎了,竟然老早沒注意到這樣一個美人。
妹妹熟練地幫忙把氧氣筒掛到床頭,踩開病床的固定卡榫,然後站到床頭的位置,我則在床尾拉動病床,在我們一拉一推之下,12-2床緩緩離開它生根的病房。
路上我們三人一言不發,妹妹除了推床外,還小心顧著點滴架,一路上什麼也沒撞到,每個轉彎都順暢得像是尖峰時刻老練的計程車司機,讓我一點都不需要開口提醒路況,床上的陳先生自然沒法講話,因為臉瘦而突出的兩隻眼睛始終盯著妹妹認真的臉龐。
到第一大樓要經過中庭一段有遮陽棚的半開放式走廊,午後三點的陽光已經照進廊道的一半,在病床上切出一條鮮明的線,陳先生的右臂在亮黃色的日光中,傾向一面的臉有三分之一還留在棚影下。
病床輪子在地磚上鏗啷鏗啷,我控制著速度不讓陳先生太過顛波,輪子這種東西一個不注意就會興奮過頭,幾個月的時間已經讓我深深體悟,一邊拉著床前進,又要一邊阻止它衝刺,只不過……這會兒病床還真的動不起來。
我抬頭看到妹妹也抬頭望我,骨感的兩手緊抓床頭,雙腳定在廊中。
「能夠……能夠讓我們出去……走走嗎?」
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聽到妹妹的聲音,有點像是長久在冷氣房中的乾澀,在微風中發抖,像是會在陽光裡融化一般。
「出去?妳是說……」我的視線飄到走廊之外,隨時保持油綠的草坪上硬生生穿出一條水泥路,通往卸貨入口,我脖子上掛的識別證可以刷開鐵門。
「嗯。」她的聲音變得穩固,有點像是脫蛻的蟬在夜風中展開翅膀,「那個耳鼻喉科不要緊了!讓我們出去……三十分鐘就好。」
突然地,陳先生雙眼大力往上翻,似乎想看到說出這話的妹妹,明明是微小到連床單都皺不了一絲的動作,卻緊緊抓住我的視線,一個深吸慢吐,我才又抬頭,看了一眼還站得僵止的妹妹,然後推動病床。
她先是慌張跳開往自己駛來的輪子,然後趕忙又抓住床頭──這一次,是用拉的,我在轉彎時分神抬頭,她的嘴角是漂亮的淺弧,但眼睛卻瞇得像要哭。
我承認自己失望,但又覺得理所當然,因為如此一個和爽的秋日下午明明就是那麼普通,而她是這樣哀求像是路邊螞蟻那樣沒有人放在眼裡的傳送才得到短短三十分鐘。
病床輪子出了磁磚地轉得飛順,側門沒人卸貨,門禁卡一刷,就到了外牆邊的人行道,我把鐵門關好,轉頭看到茫然張望的妹妹。
「要去哪裡?」我問。
「呃……」她盼得更是慌張,眼睛裡卻像是什麼也沒看見。
「河岸公園好嗎?」我提議,從醫院後面的巷子彎出去是孤伶伶的舊水圳,堤上種了幾棵樹就叫河岸公園。
「啊,好的!」她大力點頭,垂下的眼睛飄過床上的哥哥,陳先生沒有看他,仰面望著的也許是枝上泛黃的葉子,或透出葉隙的暖光。
病床喀喀喀地穿過柏油路小巷,午後時分的路人不多,但所有存在的眼睛都往我們三人看,包括一個牽著雙馬尾小女孩的媽媽、在門口澆花的阿婆、轉角開講的兩個歐吉桑、讓我擔心會從機車上摔下來的郵差和慌忙小跑步中的OL。
妹妹一直悶著頭推病床,一點都不敢接觸任何一個視線,我就像在醫院走廊那樣抬頭挺胸地拉過左右並排的停車──喔不對,大概連在醫院裡都沒有這樣悠然的氣勢──這種心虛的時候,越是裝作理所當然,越是讓人不敢質疑吧?
在陽光、微風和不會缺少的一點交通廢棄中,我們把病床推上河岸公園的人行道,妹妹仔細選了靠近步道一棵乾爽的菩提樹,把病床停在不直接讓太陽曬著眼睛,又能享受和煦的角度,然後把床頭搖高,擺正陳先生的坐姿,好讓他能看著綿延長堤的綠蔭。
暫時沒我的事,我退到幾步外的草坪,背倚著不知名的樹幹吹風,這時才感覺到東奔西走大半天的雙腿還真的有些酸,不只住院的陳先生,就連我都有多久沒停在這樣的地方與時間了呢?
「這個角度,還可以嗎?」
我聽到妹妹這樣細語,陳先生不能說話,但在妹妹的掌心寫字。
「嗯,那想換姿勢的時候叫我吧!」妹妹的另一隻手覆上陳先生歇在她掌心的右手,她凝望著哥哥瘦削的臉,像是四周的一切都與單調的病房沒有不同,她只是定定看著仍舊在床上的那個人,而他也看著她,彷彿這一日復一日還是不夠,要說出什麼般的望著。
「我……不會道歉的。」說話的當然還是同一個人,唯一擁有權力說話的她用力卻顫抖地說,「你也不可能會原諒,對吧?明明你還是你,我卻只為了自己的生活,就裝作……自己已經改變了。」
聽到這樣繃著淚的聲音,我都想把她的手拉來安慰,床上的男人卻沒有一點反應。
「不對,我是確實有改變吧?至少對於下星期的婚禮,我是真心誠意的。」遠遠看她嘴角彎得美麗,像每一個準新娘,眼窩卻已經亮得讓人屏息,「但我還是想……記得我們……我很貪心吧?」
病人閉上眼睛,僅存餘力的右手沒有從對方的掌心抽離,女孩彎身,長髮垂上男人的臉頰,掩住他們的碰觸,但完全掩不住我的想像力,我連假裝自己沒在看都做不到了,死死盯著兩人的動作。
「對不起……都已經要嫁給他了,我還是……」她的鼻子長長顫抖,最後化為虛浮的氣聲,「可以請你還是……保重……嗎?」
我突然想到自己長著一雙腿,於是默默轉身沿著河岸不知往哪裡,因為沒有戴錶,不知道走了多遠,途中公務手機響了一次,我任它響到放棄。
回到原處時,她靜靜站在病床旁,眼皮已經幾乎看不見紅腫,我們順著原路推床回去,像是剛做完檢查那樣堂而皇之,我一如既往地對護理站大叫回來的床號,也一如既往地得到一聲頭也沒抬的回應,大概要等到他的醫生突然想到要問檢查結果的時候,才會有人發現陳先生從來都沒有進過耳鼻喉科吧?
她沒有再進病房了,但是立在門口目送病床歸位,陳先生扭臉望向窗外,不知道床上的角度能不能看到天空?
我固定好病床輪子離開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公務手機在電梯間再度響起,螢幕上是領班的號碼,按下通話鍵時,我開始思考接下來要去哪裡找工作?然後在吐出胸中一口長氣後,笑著開口。
「喂?二棟病房傳送敝姓劉,請問哪裡找?」
過年的時候,看不下去的大姨丈在飯桌上說他們醫院年後要約聘一批新的傳送人員,大姨丈在市郊一間規模頗為龐大的醫院當出納組長十幾年,錢管多了多少會覺得過人一等,總是義不容辭為每一個牽得上關係的人拿主意。過完年家裡又冷清起來,媽媽終於受不了和我大眼瞪小眼,於是我出現在醫院的面試,也不知道大醫院裡一個小小的出納組長有什麼份量?總之我在二月底開始工作。
對了,還沒有解釋過什麼是「傳送人員」吧?就像城市仰賴著交通,醫院的運作也仰賴著我們傳送,我們是郵局、計程車、也是外賣,病人的檢體要送到檢驗部化驗是我們運送,每天要吃、要打的藥是我們從藥局送回病房,病人離開病房做檢查,我們要推床、推輪椅或純粹帶路,如果跟醫院訂便當的話,每天三餐也是由我們送到病房。
以前唸書的時候──不,就算到了畢業、退伍之後──我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醫院裡工作,我的興趣和後來念的學校都跟醫療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甚至小時候最討厭診所的藥水味!有時候在忙碌的大夜班突然回神,想到自己正在醫院的走廊上匆匆行走,為的是把一支血液管、一包藥送到該去的地方,就會有種不可思議到超現實的現實感。在醫院的日復一日中,她們拗口的名詞也開始成為我舌頭上最普通不過的語句,O2閩南語叫酸素也就是氧氣桶,亞培不是奶粉而是控制點滴的機器,monitor在3C商場是電腦螢幕,在這裡則顯示著心跳一折一折的曲線。
這個月開始在內科病房上小夜班,到今天為止還沒有送過12-2床,聽說他要去隔壁大樓的耳鼻喉科做檢查時,覺得有點奇怪,為什麼要在住院中做耳鼻喉科檢查呢?還是大老遠推著病床到隔壁棟大樓的耳鼻喉科病房檢查室,不過照指令做事的我沒有發問,也沒有想過要發問,完成手頭上的工作就直接到12號病房。
病床上是一個氣切口接著氧氣的男子,旁邊陪病的不知道是他的姊姊還是妹妹,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那位小姐目測接近三十歲,但床上的男人看起來瘦弱得像個少年、又枯槁得像個老人,說起來他大概是住院很久了,因為我印象中常常看到那個妹妹出現在這層樓,特別是在晚上接近十一點的時候,都會有個穿著筆挺、髮型有朝氣又不會太輕浮的年輕男子帶著宵夜過來,雖然病房裡也有電視,妹妹總是一個人在家屬休息室吃完宵夜,老實說這也不太奇怪,如果我每天看著癱瘓在病床上、因為氣切不能說話的哥哥,應該也會吃不下飯吧?雖然氣切也能用特殊器材輔助或特殊發聲方法說話,但以那個哥哥的體能狀態,大概光是維持目前的病況就很費力了!
「陳韋豪先生嗎?送你去第一大樓十七樓的耳鼻喉科病房做檢查喔!」
雖然我是對著床上的病人說話,對我點頭微笑的卻是妹妹,她今天放下一頭茶色的捲髮,穿的是夏天花樣的小洋裝,像是還停留在早已過去的暑假,針織衫裡若隱若現的胸部讓我趕忙移開視線,同時暗罵自己瞎了,竟然老早沒注意到這樣一個美人。
妹妹熟練地幫忙把氧氣筒掛到床頭,踩開病床的固定卡榫,然後站到床頭的位置,我則在床尾拉動病床,在我們一拉一推之下,12-2床緩緩離開它生根的病房。
路上我們三人一言不發,妹妹除了推床外,還小心顧著點滴架,一路上什麼也沒撞到,每個轉彎都順暢得像是尖峰時刻老練的計程車司機,讓我一點都不需要開口提醒路況,床上的陳先生自然沒法講話,因為臉瘦而突出的兩隻眼睛始終盯著妹妹認真的臉龐。
到第一大樓要經過中庭一段有遮陽棚的半開放式走廊,午後三點的陽光已經照進廊道的一半,在病床上切出一條鮮明的線,陳先生的右臂在亮黃色的日光中,傾向一面的臉有三分之一還留在棚影下。
病床輪子在地磚上鏗啷鏗啷,我控制著速度不讓陳先生太過顛波,輪子這種東西一個不注意就會興奮過頭,幾個月的時間已經讓我深深體悟,一邊拉著床前進,又要一邊阻止它衝刺,只不過……這會兒病床還真的動不起來。
我抬頭看到妹妹也抬頭望我,骨感的兩手緊抓床頭,雙腳定在廊中。
「能夠……能夠讓我們出去……走走嗎?」
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聽到妹妹的聲音,有點像是長久在冷氣房中的乾澀,在微風中發抖,像是會在陽光裡融化一般。
「出去?妳是說……」我的視線飄到走廊之外,隨時保持油綠的草坪上硬生生穿出一條水泥路,通往卸貨入口,我脖子上掛的識別證可以刷開鐵門。
「嗯。」她的聲音變得穩固,有點像是脫蛻的蟬在夜風中展開翅膀,「那個耳鼻喉科不要緊了!讓我們出去……三十分鐘就好。」
突然地,陳先生雙眼大力往上翻,似乎想看到說出這話的妹妹,明明是微小到連床單都皺不了一絲的動作,卻緊緊抓住我的視線,一個深吸慢吐,我才又抬頭,看了一眼還站得僵止的妹妹,然後推動病床。
她先是慌張跳開往自己駛來的輪子,然後趕忙又抓住床頭──這一次,是用拉的,我在轉彎時分神抬頭,她的嘴角是漂亮的淺弧,但眼睛卻瞇得像要哭。
我承認自己失望,但又覺得理所當然,因為如此一個和爽的秋日下午明明就是那麼普通,而她是這樣哀求像是路邊螞蟻那樣沒有人放在眼裡的傳送才得到短短三十分鐘。
病床輪子出了磁磚地轉得飛順,側門沒人卸貨,門禁卡一刷,就到了外牆邊的人行道,我把鐵門關好,轉頭看到茫然張望的妹妹。
「要去哪裡?」我問。
「呃……」她盼得更是慌張,眼睛裡卻像是什麼也沒看見。
「河岸公園好嗎?」我提議,從醫院後面的巷子彎出去是孤伶伶的舊水圳,堤上種了幾棵樹就叫河岸公園。
「啊,好的!」她大力點頭,垂下的眼睛飄過床上的哥哥,陳先生沒有看他,仰面望著的也許是枝上泛黃的葉子,或透出葉隙的暖光。
病床喀喀喀地穿過柏油路小巷,午後時分的路人不多,但所有存在的眼睛都往我們三人看,包括一個牽著雙馬尾小女孩的媽媽、在門口澆花的阿婆、轉角開講的兩個歐吉桑、讓我擔心會從機車上摔下來的郵差和慌忙小跑步中的OL。
妹妹一直悶著頭推病床,一點都不敢接觸任何一個視線,我就像在醫院走廊那樣抬頭挺胸地拉過左右並排的停車──喔不對,大概連在醫院裡都沒有這樣悠然的氣勢──這種心虛的時候,越是裝作理所當然,越是讓人不敢質疑吧?
在陽光、微風和不會缺少的一點交通廢棄中,我們把病床推上河岸公園的人行道,妹妹仔細選了靠近步道一棵乾爽的菩提樹,把病床停在不直接讓太陽曬著眼睛,又能享受和煦的角度,然後把床頭搖高,擺正陳先生的坐姿,好讓他能看著綿延長堤的綠蔭。
暫時沒我的事,我退到幾步外的草坪,背倚著不知名的樹幹吹風,這時才感覺到東奔西走大半天的雙腿還真的有些酸,不只住院的陳先生,就連我都有多久沒停在這樣的地方與時間了呢?
「這個角度,還可以嗎?」
我聽到妹妹這樣細語,陳先生不能說話,但在妹妹的掌心寫字。
「嗯,那想換姿勢的時候叫我吧!」妹妹的另一隻手覆上陳先生歇在她掌心的右手,她凝望著哥哥瘦削的臉,像是四周的一切都與單調的病房沒有不同,她只是定定看著仍舊在床上的那個人,而他也看著她,彷彿這一日復一日還是不夠,要說出什麼般的望著。
「我……不會道歉的。」說話的當然還是同一個人,唯一擁有權力說話的她用力卻顫抖地說,「你也不可能會原諒,對吧?明明你還是你,我卻只為了自己的生活,就裝作……自己已經改變了。」
聽到這樣繃著淚的聲音,我都想把她的手拉來安慰,床上的男人卻沒有一點反應。
「不對,我是確實有改變吧?至少對於下星期的婚禮,我是真心誠意的。」遠遠看她嘴角彎得美麗,像每一個準新娘,眼窩卻已經亮得讓人屏息,「但我還是想……記得我們……我很貪心吧?」
病人閉上眼睛,僅存餘力的右手沒有從對方的掌心抽離,女孩彎身,長髮垂上男人的臉頰,掩住他們的碰觸,但完全掩不住我的想像力,我連假裝自己沒在看都做不到了,死死盯著兩人的動作。
「對不起……都已經要嫁給他了,我還是……」她的鼻子長長顫抖,最後化為虛浮的氣聲,「可以請你還是……保重……嗎?」
我突然想到自己長著一雙腿,於是默默轉身沿著河岸不知往哪裡,因為沒有戴錶,不知道走了多遠,途中公務手機響了一次,我任它響到放棄。
回到原處時,她靜靜站在病床旁,眼皮已經幾乎看不見紅腫,我們順著原路推床回去,像是剛做完檢查那樣堂而皇之,我一如既往地對護理站大叫回來的床號,也一如既往地得到一聲頭也沒抬的回應,大概要等到他的醫生突然想到要問檢查結果的時候,才會有人發現陳先生從來都沒有進過耳鼻喉科吧?
她沒有再進病房了,但是立在門口目送病床歸位,陳先生扭臉望向窗外,不知道床上的角度能不能看到天空?
我固定好病床輪子離開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公務手機在電梯間再度響起,螢幕上是領班的號碼,按下通話鍵時,我開始思考接下來要去哪裡找工作?然後在吐出胸中一口長氣後,笑著開口。
「喂?二棟病房傳送敝姓劉,請問哪裡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