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彆扭的人的戀愛遊戲
「啊──」拉長拔尖的淒厲慘叫突破陣陣狂風打玻璃窗聲,瞬間把我從深眠中喚起。
睜眼所及是發黃的菱紋天花板,日光燈未亮的昏暗室內一時難分晝夜,剛剛的噪音雖然讓我中斷睡眠狀態,卻也沒有讓我清醒,我把薄被往上拉,然後下一聲慘叫毫不客氣穿透形同虛設的屏障。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莫名其妙!怎麼可能有人這樣說話啦!」
我拉下被單一角,轉頭尖叫的來向,同時也是這個房間中唯一的光源──我親愛的室友面前的電腦螢幕,她小小的後腦蓬鬆的棕髮幾乎遮住所有亮光,我只能見到髮絲間洩露的細瘦手臂,連同寬鬆長版洋裝下蹲踞椅子上的嬌小身形。
「怎麼了嗎?」我的聲音艱澀地爬出喉嚨,嘴巴裡還有剛睡醒的苦味,在床頭摸到眼鏡後,一隻腳溜下床緣,站穩了腳,伸個懶腰,順手抓散睡亂的長髮,才走向杜明莉身邊。
小杜仰頭迎向我,微微泛紅的眼睛要不是圓滾滾的就要像隻哀怨的貓,兩手拆下夾著小捲髮的耳機罩,細聲埋怨:「梅兒真的很誇張欸,她倒底是想要我怎樣?都做到把所有時間拿來陪她和水火箭,還打工存錢讓她買實驗材料,難道就抵不上一句什麼……啊呦,真的很誇張欸!」
我的視線轉向電腦,螢幕裡梅兒睜著無辜藍眼回望我們,對話框裡無聲問道:「為什麼要一直看著人家又不說話呢?」
游標停駐在「因為妳太可愛了」和「妳臉上有痘痘」之間,憑著首輪達成GoodEnd和十二次通關計算出隱藏結局條件的經驗,我毫不遲疑地把滑鼠移向上方選項,然而在點下去前慘遭指甲攻擊手背。
「夢菲!妳要做什麼?」
我收回熱辣辣的手,撫著爪痕解釋:「看妳好像卡關了,才想說幫一下,不然都這麼……早了?」
《社團少女傳說》系列的每一代都只有一名女主角,玩家的任務是加入女主角的一人社團,達成所謂的「傳說」,以科研社篇為例,就是讓梅兒夢到的水火箭升空,同時攻陷女主角的感情是不須附加解釋的最終目標,劇情來講雖然也脫不了老梗,但傾盡遊戲描寫一個女角的力道不容小覷,難度上倒一直十分平易近人,差不多一般通情達理的正常人都能自然而然首輪走入好結局。
我眨了幾下眼睛,確認螢幕角落的數字是「06:23」,然後撥開窗簾一線,外頭是一色灰白,把鼻子湊到冰冷的玻璃上,才隱約可以看到街樹彎得厲害的腰桿,颱風大概已經在凌晨登陸。
「妳是早起還是沒睡?」這個問題自從上大學以後,從我口中出現過不下數十次,從來沒有聽過不同答案。
「沒睡。」
嗯,一樣。
我輕拍小杜的頭,她瞇起眼睛,小小吐出一個哈欠,看得我心裡有一點慚愧。
我想罪魁禍首應該就是我吧?
事情多半要從昨晚行政院人事行政局公布颱風天上班上課一覽表開始說起,那時我耳機裡縈繞的是《社團少女傳說──科研社篇》在系列作中突破性傑出的背景音樂,完全沒聽到一臂之隔的另一張書桌前,小杜從椅子上跳起來尖叫,然後她便環上我的脖子,我沒有聽清楚她叫的是什麼,雖然事後猜想多半是颱風假的消息,等到拿下耳機時,我聽到的是已經冷靜的聲音:「咦?你在看這個是什麼?」
要如何對一個一無所知的人解釋何謂戀愛冒險遊戲呢?一直點左鍵就會跑出圖片和字有時還會出現選項的不明程式嗎?通常我的做法是把滑鼠和電腦前的位置交給她,然後遊戲本身就會解釋自己。於是,那一個晚上我再也沒有回到自己的桌前,直到關上日光燈、蓋上棉被,脫去眼鏡的視野中還模糊見得背著螢幕亮光的嬌小剪影。
說實話,我並沒有特別欣賞梅兒的魅力,明顯時空無解的及肩金髮紮成小狗般兩搓公主頭,圓滾滾的幼女顏搭上據我多年女子更衣室經驗並無不科學的巨乳,性格是典型電波科學女附加鈍感天然呆,裡面大概只有天然呆勉強沾得上我的萌屬性,會通關十多次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原因是為了分析這個同人販售會場中的常勝系列作到底有何過人之處。
遊戲時間約三小時的小品從昨晚十點玩到現在還在中段,小杜到底是遇上何方鬼打牆呢?我拉了椅子在她右手邊坐下,把她冰涼的手抓來覆在滑鼠上。
「繼續吧!這個選項應該是毫不猶豫吧?」
小杜的手在上與下間顫抖,徘徊幾許又鬆開,轉頭求救般望向我。
「隨便選一個嘛!反正讀檔後又是一條好漢。」
被我督促後,她還是那臉為難的表情,但重新面對螢幕,游標滑到「因為妳太可愛了」,停在上面靜止的時間連睡美人都會自然醒,在我以為她終於要點下去的那一刻,細短的手指突然觸電般彈起。
「不行……我沒辦法。」小杜愣愣望著梅兒,梅兒也愣愣回望她。
「這個選項感覺還不錯啊?至少聽起來比另一個禮貌。」
想不到我試著鼓勵她的話反倒讓小杜一扭身,抱著椅背氣鼓鼓說:「禮貌什麼?哪有人這樣講話啦!當著面說什麼妳很……怎樣之類的,根本就莫名其妙!」
隨著聲音越來越急,側對我的米白纖頸漾上紅斑,椅腳有一搭沒一搭地前後搖晃,我呆了半晌,然後憋住鼓出喉間的笑,十分嚴肅地問:「要是你的話,會怎麼回答這句話?」
「我為什麼要盯著人家看啊!」小杜大叫。
「也許是因為她很可愛啊?」雖然聲音很穩,我的眉角和唇緣已經無法抑制地彎起,好在小杜低著頭看椅腳間的磁磚,絲毫沒有注意我。
小杜安靜了,只有椅子腳敲在磁磚上的噪音越來越響,我開始有點擔心她會倒頭栽在梅兒懷中,且不論一般嬌小的少女能不能撐住纖瘦的小杜,我的液晶螢幕篤定受不了這樣的衝擊。
我搭上女孩的肩頭,把她轉向我,她的雙眼已經有一圈淡紅,也許是因為一夜沒睡或是太過激動,放下手後,我輕輕對她說:「不過另一個選項更不好吧?想想妳會喜歡聽別人說自己長痘痘嗎?況且梅兒臉上什麼都沒有。」
很慢地,小杜點了頭,毅然轉向依然等待答案的梅兒,手指再次搭上滑鼠左鍵,我撐著右頰,定定看她瞇著彷彿隨時要哭出來的眼睛,輕輕抿起的薄唇透著蒼白的堅決。
為了螢幕裡的女孩這樣煎熬嗎?我的戀愛冒險遊戲資歷已經要進入第五年,攻略過的女性自己都沒辦法數出來,然而這樣子的真心誠意……不禁暗暗羨慕起寫出梅兒的劇本師。
沉默地,我執起她的右手,擺在滑鼠旁邊的桌面。
「咦?」髮絲在她疾轉的小腦袋後飄起,小杜睜大了眼睛看我。
「違背自己的話,還是不要說吧!」我回望她的眼睛,「但是,妳有喜歡的人嗎?」
她沒有說話,只是嘴巴漸漸掉下來,我也不等回答,逕自繼續:「想想那個人,『他』一定也有想在妳口中聽到的話吧?如果妳能……」
我的話還沒說完,小杜已經大力晃起腦袋,也不知道是對哪一句話的回應,我近乎無聲地嘆口氣,嘴邊卻帶著笑,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紙箱。
「試試這個吧!」
小杜對待易碎品般,用雙手接過光碟盒,小聲唸出:「流亡公主的幻想詩?」
「這一次,把妳選擇的話都實際說出來吧!」
之所以選擇《流亡公主的幻想詩》,是因為我的箱子裡找不到別的乙女向戀愛遊戲,要不是我的社團曾經參與過其中一線,它也不會出現在我手中。那是去年夏天一個龐大的聯合社團企劃,女主角是亡國流放的公主,帶著貼身侍女兼侍衛,走遍大陸尋求傳說中復興的使者──白話來說就是好用的男朋友,當初主打的是每一線都有不同社團、不同畫風、音樂與劇本的詮釋,不過這種實驗性的嘗試也不例外地成了災難,負責撰寫日常事件和隱藏線劇情的我更是深深體會。
但我想小杜應該還沒養出挑嘴的口味,也許換成女性視點的遊戲可以幫助她克服障礙也說不定?一開始的「那就吃草莓慕絲吧」或「我想還是往海路好了」,她都講得頗溜,附帶一段哧哧脆笑,不久後她就抗議自言自語好像神經病,逼著我一下子當鄰國的陽光少根筋王子,一下子當堅毅冷漠的游擊民兵隊長,我根據不同角色裝出誇張的語調變化,把小杜逗的喘不過氣,但她好不容易找回呼吸後的第一句話就是:「笑死我了!這個粗獷大叔被妳配音後變好娘。」
「沙賓又沒自我介紹過自己是男的,妳就當是比較粗壯的女人嘛!」
小杜沒有理會我的硬掰,又湊上螢幕專心與沙賓討論戰略,我微微嘆一口氣,輕靠上椅背。
「啊……這是?」
聽到小杜的聲音,我的專注又回到遊戲裡,螢幕上出現的果然是進入感情線的旗標選項,戰略會議結束之後,被小杜填上「莉絲卡」這個名字的公主還逗留在會議室,她為了明天傍晚的行動十分擔憂,沙賓認為莉絲卡質疑他的帶兵能力,兩人就要爭執起來。
我還記得負責這條線的劇本師是個短髮圓臉、戴著眼鏡的大眼睛女孩,一講到喜歡的二次元男性,聲音就會變得又尖又刺,她曾經抬頭挺胸地表明自己非常喜歡壓抑又熱情的角色,所以沙賓只會默默在女主角看不到時保護她,在身邊時一步也沒有越過雷池,因此據她本人所說,唯一的攻略方法就是直接了當地穿越過他的防線,然後就只剩乾柴烈火了。
我忘了沙賓矜持的理由是什麼,不過小杜的矜持完全不需要理由,她瞪著螢幕上「為了我的人民,再多次反覆確認我都願意」和「我其實擔心自己會不能克制地相信你……」,足足有十秒以上。
「夢菲,我猜要選第二個,對吧?」
「嗯。」
小杜把滑鼠移到選項上,一邊輕聲唸出:「我其實……」然後就沒有下文。
「怎麼了?如果不喜歡他的話就拒絕吧!這遊戲有很多角色可以選擇的。」
「也不是不喜歡他啦……」小杜含糊地說,「可是夢菲,不覺得這樣講話很奇怪嗎?什麼不能克制……啊唷!」
我把小杜的臉扳到面對自己的方向,她的兩頰被我擠鼓了,張大眼睛望著我。
「我其實擔心自己會不能克制地覺得妳很可愛。」
「欸?」小杜猛然把我的雙掌抓離自己霎時泛紅的臉,一邊怯生生地左顧右盼分明沒有旁人的小套房。
「就這樣而已,沒有什麼困難的,妳也來一遍吧?看著我。」
維持抓著我雙手的姿勢,小杜不再轉頭,盯著我吞下口水,我壓低嗓音,故作沉痛地說:「莉絲卡,妳這樣說難道是質疑我帶兵的能力?」
「我其實擔心自已……」小杜倉促的聲音緊接在我之後出現,但乍然失了下文。
「怎麼了嗎?莉絲卡。」沙賓的即興偽裝一點也不費力地從我唇邊湧出,「妳在擔心什麼?」
「我……我……」小杜的眼睛又開始躲閃,她拋下我的手,十指在大腿上彈動,「我想……你……啊唷!不是我想你,我是說……」重重的嘆息終結她不成章的話,她轉回電腦前,迅速抓了滑鼠,按下左鍵。
「為了我的人民,再多次反覆確認我都願意……」對著憤怒且不安的沙賓,小杜的回答死氣沉沉。
左鍵聲毫無節奏地接連響起,小杜的側臉凝重,缺乏睡眠的眼皮腫得瞇起,但依舊一心一意盯著螢幕,我呆望眼前熟識屆一年的同班同學兼室友,也許是第一次看到她這麼認真的樣子,就我所知的範圍,小杜沒有談過戀愛,不知道未來誰能見到今天的光景?
接下來她用一次比一次短暫的猶豫拒絕了十句話九句假的吟遊詩人、我懷疑有情緒控制障礙的傭兵、埋首研究的魔法師,最後是剛剛那位青梅竹馬鄰國王子。
遊戲進入終章,時序回歸早春,流亡多時的莉絲卡與一路追隨的潔若薇回到兩人出發的高地,眺望故國無際的翠綠,田園間易主的佃民農忙依舊。
「我們回來了,潔若薇。」小杜突然開口,也許是因為我們的首席──但也是僅僅一個──編曲所remix的鋼琴慢板主題曲,讓小小宿舍的空間彷若也十分悠遠。
「是的,公主大人。」我順從地回話,稍微垂下頭,曾在我心中來回推敲的台詞以小杜清亮的聲音在耳邊具現。
「我在醒著與夢中都想像過無數次回到故鄉的場景,在任何季節或任何時間,但在我的幻想中,沒有一次的背景不是熊熊烈火……燃燒著仇恨、士氣與殘虐的戰爭之火。」
對於一個歷經流放的亡國之女,小杜的聲音也許稚氣,卻十分認真,我以潔若薇的恭順低頭傾聽。
「但回到這裡,放眼所見全都是我記憶中的樣子,彷彿早已遺忘過往,數起日子卻僅僅過了一年……」
我抬頭,本來是要望向螢幕裡的青草,卻意外對上小杜的視線,明明深印在腦中的台詞頓時漏了拍,因為眼睛完全被她的凝視占據,沉默降臨我們之間,但她沒有露出尷尬,甚至還帶著公主的淺笑。
「這裡好綠……」我用自己的音色低聲說出,劇本上的敘述是潔若薇眺望草原盡頭,但我捨不得把視線移開,寫作劇本時,我費盡心思揣摩如何呈現潔若薇給玩家,卻不曾想過公主竟會這樣出現在潔若薇眼中。
「是啊,綠是安適的顏色。」小杜迅速瞄一眼螢幕上的文字,娓娓續道,「這裡已經不需要只會帶來災禍的公主,我的父……父親曾經以為屬於他的人民,他們在名為『皇室』的大屋外自行茂盛。」
「公主……」我寫下的是「潔若薇第一次地對她所無條件忠誠的對象洩出責備的口吻」,但我一點都沒辦到,心裡翻騰的是接下的發展。
「謝謝妳,幫我做了這麼多!」小杜毫無窒礙地伴隨笑容說出台詞,「在那個笨蛋王子的晚宴、從沙賓的駐紮地逃出來……還有很多其他。」
大概是真的想起遊戲中度過的種種,她輕瞇眼睛,停頓半晌。
「潔若薇不敢。」我的聲音有點發抖,正好跟敘述一模一樣,「微臣相信所有人民都還在等待公主,也許不得不先填肚子,但大家心裡都留著公主的位子,就算日子再忙碌辛苦,永遠都盼著公主君臨的日子,因為……因為……我也是這麼期待著。」
我鼓起最大的勇氣才在最後一刻依然堅持看著小杜,但她正好分神去按滑鼠,然後發出一聲短促抽氣,對話霎時僵了。
我動也不動,全然無望地等待心知肚明的下一句話,餘光裡的小杜也偷覷向我,然後狼狽閃避。
其實已經前所未有地幸福了,寫劇本是無止盡的自言自語,誠摯地向無形無影的玩家「話」而不「對」,然而今天的我們突破了這層難以踰越的限制,面對面了。但是,我仍然貪心地想親耳聽到最後的話──從另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口中。
「潔若薇……我……」小杜在虛弱地喊出名字後倉皇抬頭,卻只說了一個字便止住,她蒼白的雙唇難以察覺地顫抖,兩腮卻確實地泛上斑紅。
不需要她說出口,我知道這句話應該要是什麼,隱藏結局就在小杜半開的唇間,等著推開大門,但我連出聲督促都不想──怎麼可能想破壞這個時刻?當一個女孩用窺探的目光看著妳,一雙唇瓣輕蠕,想要說話又說不出她心裡的那一句話,兩隻手時張時握,焦急得幾乎要轉身就跑或從妳頭上貓下去。
這一刻,我明白自己又擅自開始從來不屬於我的等待。
「我去買飲料。」
丟下一句話,我匆匆抓了鑰匙和錢包,打開房門,按耐住回頭看門縫中小杜的念頭,直到半跑半跳下到一樓,才稍微緩了氣息。
忘了帶傘,外頭陰風呼呼,不過僅夾著幾絲細雨,只穿著寬鬆T-shirt和高中體育短褲的我縮著身子,雨絲打進在風中尖叫的飛髮,我低頭快步走出巷口。
便利商店的自動門一關上,就進入另一個光明溫暖的世界,我在冰櫃前站定,眼睛掃過花花綠綠的紙盒,心中浮現的卻是小杜鎖不住又吐不出的胭唇,有一個瞬間,我誤以為自己的手心感受到臉頰熱紅的溫度。
第一次見到玩戀愛冒險遊戲的人,是在相同季節的傍晚,當年穿著白襯衫與百褶裙的我推開社團教室後門,昏紅室內唯一發亮的電腦螢幕前是遠比現在的我幼小的短髮少女──被我稱作「莎莎學姊」的人。
因為電腦音源接上耳機,我起初只聽到她間斷發出的輕笑,注意到的時候,我已經因為好奇心前進到學姊的肩膀後。
螢幕上是一個二次元少年,這對「動漫研究社」的我們來說是熟悉的畫面,但整個螢幕凸顯的只有直立的人物,背景含糊就不說,還跟人物格格不入,就算不會畫畫的我也有起碼評價的眼光,當下覺得這不是值得在放學後獨自留在教室欣賞的CG。
「莎莎……咦?」我才開口叫學姊,突然看她手指一敲空白鍵,螢幕底下就出現一個突兀的方框,裡面有「別鬧了,快放開我!」的字樣。
「這是?」
學姊突然發現我湊近她耳際的呼吸,在椅子上跳了一下,連忙伸手遮住電腦螢幕,但兩隻手大張的指縫間還是清楚看到少年與公園,何況我原本就看得分明。一開始的慌亂過後,學姊馬上發現自己的掩飾毫無作用,於是乖乖把兩手放上大腿。
「有點像漫畫,可是又只有一格畫面?」更別提每個分鏡角度都相同,不過這句話我保留在嘴巴裡。
「就是一直點左鍵就會跑出圖片和字有時還會出現選項的不明程式啦!」學姊別開頭,與電腦中不再說話的少年對望。
我沒有再問下去,學姊也沒有進一步解釋,我拉了椅子在她身旁坐下,看著她隨二次元少年的對話,時而微笑、時而碎念,在選項出現時皺眉游移,點下滑鼠時緊張得瞇了眼睛。不知不覺間,我的目光已經完全脫離螢幕上的遊戲,緊緊黏著學姊的顰與笑。
如果說我會從無到有,自己搜尋遊戲資訊,發現世界上有所謂的「美少女遊戲」,跌坑之後,進而發現百合遊戲,最後自己也加入製作遊戲的一環,一切的源頭都是學姊那一天傍晚的側臉。
「啊……」莎莎學姊突兀的叫聲把我的思緒抓向螢幕,畫面上出現另一個男性,好像要打起來了?方才那個少年佔上風,把看起來比較年長但更為瘦弱的男人壓制在荒草中。
「好了好了!」學姊伸手關上螢幕,對我微笑,「是好小孩的回家時間囉!」
「學姊不是才大我一歲嗎?要說的話我們都還未成年吧?」我其實搞不清楚這個時間點有什麼不妥,只是捨不得離開這個除了空白鍵與滑鼠聲外一無所有的教室。
學姊突然收起笑容,雙掌交疊在自己腿上,很嚴肅地對我說:「夢菲,妳想踏入一個有無上的快樂與祕密,永劫不復的世界嗎?」
夕陽照紅她的髮絲,應該也包括我的,望著學姊背光陰影中的臉,我不由地吞了口水,頭始終沒有點下去。
放學後的遊戲時間漸漸地多出一個我,我總是選擇教室靠窗邊、倒數第二排的座位,然後倒轉椅背,埋首在後面的課桌上奮筆,我不會說當時寫的東西是小說、隨筆或什麼,題材幾乎永遠是兩個少女,出現在不同的時空,或喜或悲的零碎痕跡,然而只要我一抬頭,筆下的女孩就會更為鮮明的在眼前發怒、害羞、開心或哀傷。
有時候我們會到學校販賣機投飲料,然後繞著天色漸暗的操場一圈又一圈地走,通常會在剛聽完遊戲ending曲之後,不論結局是好是壞,一時總難以拾起攻略下一線或一下款遊戲的心情,特別是在第一次通關或解出True End的時候,這種日子裡的學姊總是非比尋常地多話,也許戀愛情緒中的人皆是如此,但我卻相較平時沉默,細聽學姊翻來覆去描述剛剛什麼互動讓她開了多少小花?哪一對攻受關係不小心把她雷到?
我喜歡聽她高昂的聲音,看她不知是夕霞或紅暈染上雙頰的殷色,於是我相信自己喜歡這個女孩,即使我所著迷的炙熱全是為了男孩子保留。那一年我十六歲,青春還很長,愛情只需要肩並著肩就足以存活,別無其他。
於是,我給自己訂下期限,她畢業的那一天,我也將從初戀畢業。
從冰櫃拿出盒裝綠茶的同時,我看到旁邊的第二件五折廣告,幾乎沒有猶豫就放回飲料,改拿兩盒小杜偏愛的紅茶。結完帳後,和我們的小套房便只剩下一個颱風與兩處尷尬的距離,我停在落地窗邊的長桌前,望著開始傾盆的雨。
就像是站在進要入攻略路線的分歧選項前,我似乎看得到眼前兩個方框,分別寫著「衝吧」和「算了」,當妳發現自己可以為一個人心動的時候,就必須決定要不要愛上她,不同的是遊戲裡的每一個女孩都有愛上妳的潛質,而現實中能不能被一個人喜歡的可能性是無法靠任何努力換來的,現在的我已經失去毫不遲疑點下滑鼠的無畏。
我想愛上杜明莉會是一件愉快的事,與她同居一室的我,能夠每天因為看到她而開心,但這同時也是困擾的根源,如果決定把她當作戀愛的對象,我沒有把握能照常在她身邊度過安然的朝朝暮暮。
更重要的是,我不再有面對無止盡等待蠻不在乎的揮霍,如果她注定不在可攻略角色的名單中,我只會決定從此背過身,還給自己空白的心。這個遊戲也許有好結局,但不會有壞結局,玩家最討厭的無疾而終多半就是True End。
我猶豫著該怎麼確認是否進入攻略路線?人心分歧點的旗標沒辦法用嘗試錯誤發現。
一朵鮮黃色的小傘突然被狂風吹進我的眼際,連同底下米灰色的小人,我認出熟悉的身影,連忙走出自動門,她跌跌撞撞撲進騎樓下,迎上我的懷抱前乍然穩住腳步。
「妳果然是來便利商店買!」小杜劈頭便說,一邊把手上緊抓著的另一柄深綠色大傘塞進我手中,「連雨傘都沒帶就跑進颱風裡,到底在想什麼啊?」
「小杜……妳怎麼來了?」我接下雨傘,剛才的我全心都只想著她,這個沒有說出口的回應讓我暗自好笑。
「買個飲料這麼久,又沒有馬桶可以掉下去,只好來救妳了,不然呢?」她嘴巴翹得老高,撇開視線,然後瞄到我手上的兩盒紅茶。
「拿去吧!」我遞給她其中一盒。
「咦?」
「第二件五折,算我請妳吧!」
小杜看著手中紅茶,像是細看成分表的專注,但根本就不是在那一面。雖然是撐傘過來的,在斜風加持之下打進傘下的雨水,讓她的裙襬反倒像是有白色斑點的深灰。
「走吧,快點回去換衣服。」
我率先走進風雨中,兩把傘成為一起回家的兩個人間無法縮短的距離,風嘯讓我無法感覺身後的腳步,耐不住在轉角處回頭,她低頭看自己濕漉漉的夾腳拖,濺著水花跟在五步遠的距離,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視線,她突然抬頭。
「等……」
小杜的聲音隱沒在大雨中,我費力在風裡穩住腳步,大聲反問:「妳說什麼?」
「我知道自己不會討人喜歡,個性又扭捏,連遊戲角色的歡心都得不到。」她隔著淅瀝淅瀝的水幕對我大叫,「但回去後可以再試一次嗎?我剛才很認真想過了,總是要成熟一點吧?別人會想聽到的話,我會努力說出來的!」
明明是在講電玩遊戲,杜明莉卻是一臉嚴肅,風和雨刮著她凌亂的捲髮,髮絲一點都沒有打亂她認真的表情。
如果可以摟住她的肩膀,我們之間就不會有讓一切曖昧不清的雨……但我沒有拋下手中傘柄。
「妳已經很可愛了,不要改變。」我沒有大吼,但斬釘截鐵,這是私心,也是不忍。
小杜踱步向前,走到我的身側,我在她追上同時也重新開始前進。
「大概是真的不夠可愛吧?因為他也……」
小杜沒有說完話,或者只是變得太過小聲,但我已經明白我想知道的事,打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一個戀愛遊戲──對我而言不是,我想這個時候最該做的事就是笑一笑,然後把所有翻來覆去的遲疑不定丟掉,遊戲只有一個結局,我已經沒有分歧選項。
「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世界上沒有不可愛的女孩子,只有遇不遇得上欣賞的人。」我的話在自己耳中宛如拒馬頂端散步,一個差池就要越界,「會有喜歡妳這樣女孩子的人,不管是誰。」
我沒聽到聲音,但餘光看到她淺淺嘆氣。
「妳知道嗎?遊戲製作者是怎麼看待玩家必須嘗試錯誤或攻略輔助才能過關的遊戲?」我一面說,一面偷覷身邊女孩的反應,她還低著頭,夾腳拖濺起高高的水花,「這樣的遊戲永遠不會是玩家的能力不足,而是遊戲製作者的失敗,製作遊戲必須根據針對玩家族群的不同,設計出能讓目標族群好好體會、享受內容的遊戲。」
說話之間,我們回到宿舍騎樓的庇蔭下,小杜收起傘,抬頭望我,她的褐髮因半濕轉深,但依舊蓬鬆。
「就算明知道什麼話會讓人開心,卻固執著不願意開口的人也是一樣嗎?」她細聲問,現在我們的距離已經不會被雨聲阻隔,我可以看到她泛著雨珠的臉龐,淡眉悶悶地縮著。
像是我鍵盤上會打出的劇情,所以我本能地知道這時應該抱緊她,告訴她就算一句話也不說,我都明白。但就是因為我明白,才選擇站在原地,雙臂沉默垂落自己身畔。
能以親吻解除魔咒的只有公主認可的白馬王子,莉絲卡或杜明莉皆然,我只有下定決心成為結局的旁觀者。已經決定了自己不愛杜明莉,所以她被打濕的半截身子與幾近全失的信心,都不應該讓我像是肚子被擰緊那樣難受。
「戀愛遊戲是為了讓每個人都有機會享受各式各樣的愛與被愛而存在的,除了準備各種屬性的攻略對象之外,我們也應該為各形各色的玩家提供能欣賞她的一個『人』,這樣才會是一個完備的遊戲。」作為戀愛冒險遊戲的劇本師,我也有我能給予的祝福──僅有我能夠給予的,我在心中對自己發誓,就算這個女孩不會成為我的戀人,我可以為了原本可能發生的愛情做一件事。
「等著吧!也許就在下一次夏天,會有那一個人在遊戲中出現,他不需要妳說出愛就能感受到妳的溫柔,也許有時會故意刁難,好看到心愛的女孩因害羞氣急敗壞,再偷偷發自內心湧上微笑,但他總是會在最後為妳張開雙臂。」
很久沒有有如此迫切想要擁抱一個人的衝動,也許同時包含了對眼前彆扭少女和遊戲劇本靈感的熱情,但我除了說話什麼都沒做,只分出一點心等待心口燒出的熱度消退。
小杜同樣是動也不動,維持四目相對的姿勢,滯留粉頰的水滴已經滑下頸子,雙唇間隙無聲輕啟,顯然不是為了說話。沒有一個繪師會在關鍵時刻交出這樣呆板的CG,這年頭就連立繪表情都比現在的小杜有看頭得多,但看著此刻的她,靈感在我腦中像是門廊外的狂風奔馳,無數攻略可能的對話爭先擠向我這個女配角嘴邊,我想對無藥可救的自己微笑,卻牽不動嘴角,話語從卸防的唇縫掙脫。
「所以,可以讓我看看妳的笑容嗎?」
如果現在我正在電腦前一字一句打出遊戲劇本,這時女主角應該會緩緩綻開前所未見的璀燦笑容,然後背景主題曲音樂漸強,畫面逐漸淡出,最後浮上工作人員名單,而我終於可以靠上椅背,也許等會兒從冰箱拿出一罐水果啤酒,對自己乾完之後,再繼續與後日談的奮戰。
「站在這裡吹風做什麼?」現實中的小杜急聲細道,轉身把鑰匙湊上大門鎖孔,但幾聲鏗鏘之餘,鐵門一點都沒打開的跡象,終於她換了另一把鑰匙,才聽見卡榫鎖合的聲音。
「快點進來啊!不是說淋溼了嗎?」小杜生硬地背對說話對象,僵在門檻上。
我沒有完全憋下笑聲,只能把聲帶與心緒的震動都掩飾在颱風中。
「真的不進來?那我不理妳了!」小杜拋下話,跑併跳地咚咚上樓,直到最後都沒再回頭過。
聽著腳步聲越來越小,我終於讓胸中的鼓動毫無忌憚地以大笑釋放,同時感覺到傘柄緊緊貼得我的掌心好痛。終於發現這個真實而鮮明的世界是如此自由,就算轉過再多歧路,也不會豎起代表踏入固定路線的旗標,因為人心轉變的速度原本就是唯一能匹敵梅菲斯特的東西。
於是我關上鐵門,起腳上樓,往今天開始愛上的人所在的房間前進,在劉夢菲與杜明莉活著的這個世界裡,the game is never over.
睜眼所及是發黃的菱紋天花板,日光燈未亮的昏暗室內一時難分晝夜,剛剛的噪音雖然讓我中斷睡眠狀態,卻也沒有讓我清醒,我把薄被往上拉,然後下一聲慘叫毫不客氣穿透形同虛設的屏障。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莫名其妙!怎麼可能有人這樣說話啦!」
我拉下被單一角,轉頭尖叫的來向,同時也是這個房間中唯一的光源──我親愛的室友面前的電腦螢幕,她小小的後腦蓬鬆的棕髮幾乎遮住所有亮光,我只能見到髮絲間洩露的細瘦手臂,連同寬鬆長版洋裝下蹲踞椅子上的嬌小身形。
「怎麼了嗎?」我的聲音艱澀地爬出喉嚨,嘴巴裡還有剛睡醒的苦味,在床頭摸到眼鏡後,一隻腳溜下床緣,站穩了腳,伸個懶腰,順手抓散睡亂的長髮,才走向杜明莉身邊。
小杜仰頭迎向我,微微泛紅的眼睛要不是圓滾滾的就要像隻哀怨的貓,兩手拆下夾著小捲髮的耳機罩,細聲埋怨:「梅兒真的很誇張欸,她倒底是想要我怎樣?都做到把所有時間拿來陪她和水火箭,還打工存錢讓她買實驗材料,難道就抵不上一句什麼……啊呦,真的很誇張欸!」
我的視線轉向電腦,螢幕裡梅兒睜著無辜藍眼回望我們,對話框裡無聲問道:「為什麼要一直看著人家又不說話呢?」
游標停駐在「因為妳太可愛了」和「妳臉上有痘痘」之間,憑著首輪達成GoodEnd和十二次通關計算出隱藏結局條件的經驗,我毫不遲疑地把滑鼠移向上方選項,然而在點下去前慘遭指甲攻擊手背。
「夢菲!妳要做什麼?」
我收回熱辣辣的手,撫著爪痕解釋:「看妳好像卡關了,才想說幫一下,不然都這麼……早了?」
《社團少女傳說》系列的每一代都只有一名女主角,玩家的任務是加入女主角的一人社團,達成所謂的「傳說」,以科研社篇為例,就是讓梅兒夢到的水火箭升空,同時攻陷女主角的感情是不須附加解釋的最終目標,劇情來講雖然也脫不了老梗,但傾盡遊戲描寫一個女角的力道不容小覷,難度上倒一直十分平易近人,差不多一般通情達理的正常人都能自然而然首輪走入好結局。
我眨了幾下眼睛,確認螢幕角落的數字是「06:23」,然後撥開窗簾一線,外頭是一色灰白,把鼻子湊到冰冷的玻璃上,才隱約可以看到街樹彎得厲害的腰桿,颱風大概已經在凌晨登陸。
「妳是早起還是沒睡?」這個問題自從上大學以後,從我口中出現過不下數十次,從來沒有聽過不同答案。
「沒睡。」
嗯,一樣。
我輕拍小杜的頭,她瞇起眼睛,小小吐出一個哈欠,看得我心裡有一點慚愧。
我想罪魁禍首應該就是我吧?
事情多半要從昨晚行政院人事行政局公布颱風天上班上課一覽表開始說起,那時我耳機裡縈繞的是《社團少女傳說──科研社篇》在系列作中突破性傑出的背景音樂,完全沒聽到一臂之隔的另一張書桌前,小杜從椅子上跳起來尖叫,然後她便環上我的脖子,我沒有聽清楚她叫的是什麼,雖然事後猜想多半是颱風假的消息,等到拿下耳機時,我聽到的是已經冷靜的聲音:「咦?你在看這個是什麼?」
要如何對一個一無所知的人解釋何謂戀愛冒險遊戲呢?一直點左鍵就會跑出圖片和字有時還會出現選項的不明程式嗎?通常我的做法是把滑鼠和電腦前的位置交給她,然後遊戲本身就會解釋自己。於是,那一個晚上我再也沒有回到自己的桌前,直到關上日光燈、蓋上棉被,脫去眼鏡的視野中還模糊見得背著螢幕亮光的嬌小剪影。
說實話,我並沒有特別欣賞梅兒的魅力,明顯時空無解的及肩金髮紮成小狗般兩搓公主頭,圓滾滾的幼女顏搭上據我多年女子更衣室經驗並無不科學的巨乳,性格是典型電波科學女附加鈍感天然呆,裡面大概只有天然呆勉強沾得上我的萌屬性,會通關十多次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原因是為了分析這個同人販售會場中的常勝系列作到底有何過人之處。
遊戲時間約三小時的小品從昨晚十點玩到現在還在中段,小杜到底是遇上何方鬼打牆呢?我拉了椅子在她右手邊坐下,把她冰涼的手抓來覆在滑鼠上。
「繼續吧!這個選項應該是毫不猶豫吧?」
小杜的手在上與下間顫抖,徘徊幾許又鬆開,轉頭求救般望向我。
「隨便選一個嘛!反正讀檔後又是一條好漢。」
被我督促後,她還是那臉為難的表情,但重新面對螢幕,游標滑到「因為妳太可愛了」,停在上面靜止的時間連睡美人都會自然醒,在我以為她終於要點下去的那一刻,細短的手指突然觸電般彈起。
「不行……我沒辦法。」小杜愣愣望著梅兒,梅兒也愣愣回望她。
「這個選項感覺還不錯啊?至少聽起來比另一個禮貌。」
想不到我試著鼓勵她的話反倒讓小杜一扭身,抱著椅背氣鼓鼓說:「禮貌什麼?哪有人這樣講話啦!當著面說什麼妳很……怎樣之類的,根本就莫名其妙!」
隨著聲音越來越急,側對我的米白纖頸漾上紅斑,椅腳有一搭沒一搭地前後搖晃,我呆了半晌,然後憋住鼓出喉間的笑,十分嚴肅地問:「要是你的話,會怎麼回答這句話?」
「我為什麼要盯著人家看啊!」小杜大叫。
「也許是因為她很可愛啊?」雖然聲音很穩,我的眉角和唇緣已經無法抑制地彎起,好在小杜低著頭看椅腳間的磁磚,絲毫沒有注意我。
小杜安靜了,只有椅子腳敲在磁磚上的噪音越來越響,我開始有點擔心她會倒頭栽在梅兒懷中,且不論一般嬌小的少女能不能撐住纖瘦的小杜,我的液晶螢幕篤定受不了這樣的衝擊。
我搭上女孩的肩頭,把她轉向我,她的雙眼已經有一圈淡紅,也許是因為一夜沒睡或是太過激動,放下手後,我輕輕對她說:「不過另一個選項更不好吧?想想妳會喜歡聽別人說自己長痘痘嗎?況且梅兒臉上什麼都沒有。」
很慢地,小杜點了頭,毅然轉向依然等待答案的梅兒,手指再次搭上滑鼠左鍵,我撐著右頰,定定看她瞇著彷彿隨時要哭出來的眼睛,輕輕抿起的薄唇透著蒼白的堅決。
為了螢幕裡的女孩這樣煎熬嗎?我的戀愛冒險遊戲資歷已經要進入第五年,攻略過的女性自己都沒辦法數出來,然而這樣子的真心誠意……不禁暗暗羨慕起寫出梅兒的劇本師。
沉默地,我執起她的右手,擺在滑鼠旁邊的桌面。
「咦?」髮絲在她疾轉的小腦袋後飄起,小杜睜大了眼睛看我。
「違背自己的話,還是不要說吧!」我回望她的眼睛,「但是,妳有喜歡的人嗎?」
她沒有說話,只是嘴巴漸漸掉下來,我也不等回答,逕自繼續:「想想那個人,『他』一定也有想在妳口中聽到的話吧?如果妳能……」
我的話還沒說完,小杜已經大力晃起腦袋,也不知道是對哪一句話的回應,我近乎無聲地嘆口氣,嘴邊卻帶著笑,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紙箱。
「試試這個吧!」
小杜對待易碎品般,用雙手接過光碟盒,小聲唸出:「流亡公主的幻想詩?」
「這一次,把妳選擇的話都實際說出來吧!」
之所以選擇《流亡公主的幻想詩》,是因為我的箱子裡找不到別的乙女向戀愛遊戲,要不是我的社團曾經參與過其中一線,它也不會出現在我手中。那是去年夏天一個龐大的聯合社團企劃,女主角是亡國流放的公主,帶著貼身侍女兼侍衛,走遍大陸尋求傳說中復興的使者──白話來說就是好用的男朋友,當初主打的是每一線都有不同社團、不同畫風、音樂與劇本的詮釋,不過這種實驗性的嘗試也不例外地成了災難,負責撰寫日常事件和隱藏線劇情的我更是深深體會。
但我想小杜應該還沒養出挑嘴的口味,也許換成女性視點的遊戲可以幫助她克服障礙也說不定?一開始的「那就吃草莓慕絲吧」或「我想還是往海路好了」,她都講得頗溜,附帶一段哧哧脆笑,不久後她就抗議自言自語好像神經病,逼著我一下子當鄰國的陽光少根筋王子,一下子當堅毅冷漠的游擊民兵隊長,我根據不同角色裝出誇張的語調變化,把小杜逗的喘不過氣,但她好不容易找回呼吸後的第一句話就是:「笑死我了!這個粗獷大叔被妳配音後變好娘。」
「沙賓又沒自我介紹過自己是男的,妳就當是比較粗壯的女人嘛!」
小杜沒有理會我的硬掰,又湊上螢幕專心與沙賓討論戰略,我微微嘆一口氣,輕靠上椅背。
「啊……這是?」
聽到小杜的聲音,我的專注又回到遊戲裡,螢幕上出現的果然是進入感情線的旗標選項,戰略會議結束之後,被小杜填上「莉絲卡」這個名字的公主還逗留在會議室,她為了明天傍晚的行動十分擔憂,沙賓認為莉絲卡質疑他的帶兵能力,兩人就要爭執起來。
我還記得負責這條線的劇本師是個短髮圓臉、戴著眼鏡的大眼睛女孩,一講到喜歡的二次元男性,聲音就會變得又尖又刺,她曾經抬頭挺胸地表明自己非常喜歡壓抑又熱情的角色,所以沙賓只會默默在女主角看不到時保護她,在身邊時一步也沒有越過雷池,因此據她本人所說,唯一的攻略方法就是直接了當地穿越過他的防線,然後就只剩乾柴烈火了。
我忘了沙賓矜持的理由是什麼,不過小杜的矜持完全不需要理由,她瞪著螢幕上「為了我的人民,再多次反覆確認我都願意」和「我其實擔心自己會不能克制地相信你……」,足足有十秒以上。
「夢菲,我猜要選第二個,對吧?」
「嗯。」
小杜把滑鼠移到選項上,一邊輕聲唸出:「我其實……」然後就沒有下文。
「怎麼了?如果不喜歡他的話就拒絕吧!這遊戲有很多角色可以選擇的。」
「也不是不喜歡他啦……」小杜含糊地說,「可是夢菲,不覺得這樣講話很奇怪嗎?什麼不能克制……啊唷!」
我把小杜的臉扳到面對自己的方向,她的兩頰被我擠鼓了,張大眼睛望著我。
「我其實擔心自己會不能克制地覺得妳很可愛。」
「欸?」小杜猛然把我的雙掌抓離自己霎時泛紅的臉,一邊怯生生地左顧右盼分明沒有旁人的小套房。
「就這樣而已,沒有什麼困難的,妳也來一遍吧?看著我。」
維持抓著我雙手的姿勢,小杜不再轉頭,盯著我吞下口水,我壓低嗓音,故作沉痛地說:「莉絲卡,妳這樣說難道是質疑我帶兵的能力?」
「我其實擔心自已……」小杜倉促的聲音緊接在我之後出現,但乍然失了下文。
「怎麼了嗎?莉絲卡。」沙賓的即興偽裝一點也不費力地從我唇邊湧出,「妳在擔心什麼?」
「我……我……」小杜的眼睛又開始躲閃,她拋下我的手,十指在大腿上彈動,「我想……你……啊唷!不是我想你,我是說……」重重的嘆息終結她不成章的話,她轉回電腦前,迅速抓了滑鼠,按下左鍵。
「為了我的人民,再多次反覆確認我都願意……」對著憤怒且不安的沙賓,小杜的回答死氣沉沉。
左鍵聲毫無節奏地接連響起,小杜的側臉凝重,缺乏睡眠的眼皮腫得瞇起,但依舊一心一意盯著螢幕,我呆望眼前熟識屆一年的同班同學兼室友,也許是第一次看到她這麼認真的樣子,就我所知的範圍,小杜沒有談過戀愛,不知道未來誰能見到今天的光景?
接下來她用一次比一次短暫的猶豫拒絕了十句話九句假的吟遊詩人、我懷疑有情緒控制障礙的傭兵、埋首研究的魔法師,最後是剛剛那位青梅竹馬鄰國王子。
遊戲進入終章,時序回歸早春,流亡多時的莉絲卡與一路追隨的潔若薇回到兩人出發的高地,眺望故國無際的翠綠,田園間易主的佃民農忙依舊。
「我們回來了,潔若薇。」小杜突然開口,也許是因為我們的首席──但也是僅僅一個──編曲所remix的鋼琴慢板主題曲,讓小小宿舍的空間彷若也十分悠遠。
「是的,公主大人。」我順從地回話,稍微垂下頭,曾在我心中來回推敲的台詞以小杜清亮的聲音在耳邊具現。
「我在醒著與夢中都想像過無數次回到故鄉的場景,在任何季節或任何時間,但在我的幻想中,沒有一次的背景不是熊熊烈火……燃燒著仇恨、士氣與殘虐的戰爭之火。」
對於一個歷經流放的亡國之女,小杜的聲音也許稚氣,卻十分認真,我以潔若薇的恭順低頭傾聽。
「但回到這裡,放眼所見全都是我記憶中的樣子,彷彿早已遺忘過往,數起日子卻僅僅過了一年……」
我抬頭,本來是要望向螢幕裡的青草,卻意外對上小杜的視線,明明深印在腦中的台詞頓時漏了拍,因為眼睛完全被她的凝視占據,沉默降臨我們之間,但她沒有露出尷尬,甚至還帶著公主的淺笑。
「這裡好綠……」我用自己的音色低聲說出,劇本上的敘述是潔若薇眺望草原盡頭,但我捨不得把視線移開,寫作劇本時,我費盡心思揣摩如何呈現潔若薇給玩家,卻不曾想過公主竟會這樣出現在潔若薇眼中。
「是啊,綠是安適的顏色。」小杜迅速瞄一眼螢幕上的文字,娓娓續道,「這裡已經不需要只會帶來災禍的公主,我的父……父親曾經以為屬於他的人民,他們在名為『皇室』的大屋外自行茂盛。」
「公主……」我寫下的是「潔若薇第一次地對她所無條件忠誠的對象洩出責備的口吻」,但我一點都沒辦到,心裡翻騰的是接下的發展。
「謝謝妳,幫我做了這麼多!」小杜毫無窒礙地伴隨笑容說出台詞,「在那個笨蛋王子的晚宴、從沙賓的駐紮地逃出來……還有很多其他。」
大概是真的想起遊戲中度過的種種,她輕瞇眼睛,停頓半晌。
「潔若薇不敢。」我的聲音有點發抖,正好跟敘述一模一樣,「微臣相信所有人民都還在等待公主,也許不得不先填肚子,但大家心裡都留著公主的位子,就算日子再忙碌辛苦,永遠都盼著公主君臨的日子,因為……因為……我也是這麼期待著。」
我鼓起最大的勇氣才在最後一刻依然堅持看著小杜,但她正好分神去按滑鼠,然後發出一聲短促抽氣,對話霎時僵了。
我動也不動,全然無望地等待心知肚明的下一句話,餘光裡的小杜也偷覷向我,然後狼狽閃避。
其實已經前所未有地幸福了,寫劇本是無止盡的自言自語,誠摯地向無形無影的玩家「話」而不「對」,然而今天的我們突破了這層難以踰越的限制,面對面了。但是,我仍然貪心地想親耳聽到最後的話──從另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口中。
「潔若薇……我……」小杜在虛弱地喊出名字後倉皇抬頭,卻只說了一個字便止住,她蒼白的雙唇難以察覺地顫抖,兩腮卻確實地泛上斑紅。
不需要她說出口,我知道這句話應該要是什麼,隱藏結局就在小杜半開的唇間,等著推開大門,但我連出聲督促都不想──怎麼可能想破壞這個時刻?當一個女孩用窺探的目光看著妳,一雙唇瓣輕蠕,想要說話又說不出她心裡的那一句話,兩隻手時張時握,焦急得幾乎要轉身就跑或從妳頭上貓下去。
這一刻,我明白自己又擅自開始從來不屬於我的等待。
「我去買飲料。」
丟下一句話,我匆匆抓了鑰匙和錢包,打開房門,按耐住回頭看門縫中小杜的念頭,直到半跑半跳下到一樓,才稍微緩了氣息。
忘了帶傘,外頭陰風呼呼,不過僅夾著幾絲細雨,只穿著寬鬆T-shirt和高中體育短褲的我縮著身子,雨絲打進在風中尖叫的飛髮,我低頭快步走出巷口。
便利商店的自動門一關上,就進入另一個光明溫暖的世界,我在冰櫃前站定,眼睛掃過花花綠綠的紙盒,心中浮現的卻是小杜鎖不住又吐不出的胭唇,有一個瞬間,我誤以為自己的手心感受到臉頰熱紅的溫度。
第一次見到玩戀愛冒險遊戲的人,是在相同季節的傍晚,當年穿著白襯衫與百褶裙的我推開社團教室後門,昏紅室內唯一發亮的電腦螢幕前是遠比現在的我幼小的短髮少女──被我稱作「莎莎學姊」的人。
因為電腦音源接上耳機,我起初只聽到她間斷發出的輕笑,注意到的時候,我已經因為好奇心前進到學姊的肩膀後。
螢幕上是一個二次元少年,這對「動漫研究社」的我們來說是熟悉的畫面,但整個螢幕凸顯的只有直立的人物,背景含糊就不說,還跟人物格格不入,就算不會畫畫的我也有起碼評價的眼光,當下覺得這不是值得在放學後獨自留在教室欣賞的CG。
「莎莎……咦?」我才開口叫學姊,突然看她手指一敲空白鍵,螢幕底下就出現一個突兀的方框,裡面有「別鬧了,快放開我!」的字樣。
「這是?」
學姊突然發現我湊近她耳際的呼吸,在椅子上跳了一下,連忙伸手遮住電腦螢幕,但兩隻手大張的指縫間還是清楚看到少年與公園,何況我原本就看得分明。一開始的慌亂過後,學姊馬上發現自己的掩飾毫無作用,於是乖乖把兩手放上大腿。
「有點像漫畫,可是又只有一格畫面?」更別提每個分鏡角度都相同,不過這句話我保留在嘴巴裡。
「就是一直點左鍵就會跑出圖片和字有時還會出現選項的不明程式啦!」學姊別開頭,與電腦中不再說話的少年對望。
我沒有再問下去,學姊也沒有進一步解釋,我拉了椅子在她身旁坐下,看著她隨二次元少年的對話,時而微笑、時而碎念,在選項出現時皺眉游移,點下滑鼠時緊張得瞇了眼睛。不知不覺間,我的目光已經完全脫離螢幕上的遊戲,緊緊黏著學姊的顰與笑。
如果說我會從無到有,自己搜尋遊戲資訊,發現世界上有所謂的「美少女遊戲」,跌坑之後,進而發現百合遊戲,最後自己也加入製作遊戲的一環,一切的源頭都是學姊那一天傍晚的側臉。
「啊……」莎莎學姊突兀的叫聲把我的思緒抓向螢幕,畫面上出現另一個男性,好像要打起來了?方才那個少年佔上風,把看起來比較年長但更為瘦弱的男人壓制在荒草中。
「好了好了!」學姊伸手關上螢幕,對我微笑,「是好小孩的回家時間囉!」
「學姊不是才大我一歲嗎?要說的話我們都還未成年吧?」我其實搞不清楚這個時間點有什麼不妥,只是捨不得離開這個除了空白鍵與滑鼠聲外一無所有的教室。
學姊突然收起笑容,雙掌交疊在自己腿上,很嚴肅地對我說:「夢菲,妳想踏入一個有無上的快樂與祕密,永劫不復的世界嗎?」
夕陽照紅她的髮絲,應該也包括我的,望著學姊背光陰影中的臉,我不由地吞了口水,頭始終沒有點下去。
放學後的遊戲時間漸漸地多出一個我,我總是選擇教室靠窗邊、倒數第二排的座位,然後倒轉椅背,埋首在後面的課桌上奮筆,我不會說當時寫的東西是小說、隨筆或什麼,題材幾乎永遠是兩個少女,出現在不同的時空,或喜或悲的零碎痕跡,然而只要我一抬頭,筆下的女孩就會更為鮮明的在眼前發怒、害羞、開心或哀傷。
有時候我們會到學校販賣機投飲料,然後繞著天色漸暗的操場一圈又一圈地走,通常會在剛聽完遊戲ending曲之後,不論結局是好是壞,一時總難以拾起攻略下一線或一下款遊戲的心情,特別是在第一次通關或解出True End的時候,這種日子裡的學姊總是非比尋常地多話,也許戀愛情緒中的人皆是如此,但我卻相較平時沉默,細聽學姊翻來覆去描述剛剛什麼互動讓她開了多少小花?哪一對攻受關係不小心把她雷到?
我喜歡聽她高昂的聲音,看她不知是夕霞或紅暈染上雙頰的殷色,於是我相信自己喜歡這個女孩,即使我所著迷的炙熱全是為了男孩子保留。那一年我十六歲,青春還很長,愛情只需要肩並著肩就足以存活,別無其他。
於是,我給自己訂下期限,她畢業的那一天,我也將從初戀畢業。
從冰櫃拿出盒裝綠茶的同時,我看到旁邊的第二件五折廣告,幾乎沒有猶豫就放回飲料,改拿兩盒小杜偏愛的紅茶。結完帳後,和我們的小套房便只剩下一個颱風與兩處尷尬的距離,我停在落地窗邊的長桌前,望著開始傾盆的雨。
就像是站在進要入攻略路線的分歧選項前,我似乎看得到眼前兩個方框,分別寫著「衝吧」和「算了」,當妳發現自己可以為一個人心動的時候,就必須決定要不要愛上她,不同的是遊戲裡的每一個女孩都有愛上妳的潛質,而現實中能不能被一個人喜歡的可能性是無法靠任何努力換來的,現在的我已經失去毫不遲疑點下滑鼠的無畏。
我想愛上杜明莉會是一件愉快的事,與她同居一室的我,能夠每天因為看到她而開心,但這同時也是困擾的根源,如果決定把她當作戀愛的對象,我沒有把握能照常在她身邊度過安然的朝朝暮暮。
更重要的是,我不再有面對無止盡等待蠻不在乎的揮霍,如果她注定不在可攻略角色的名單中,我只會決定從此背過身,還給自己空白的心。這個遊戲也許有好結局,但不會有壞結局,玩家最討厭的無疾而終多半就是True End。
我猶豫著該怎麼確認是否進入攻略路線?人心分歧點的旗標沒辦法用嘗試錯誤發現。
一朵鮮黃色的小傘突然被狂風吹進我的眼際,連同底下米灰色的小人,我認出熟悉的身影,連忙走出自動門,她跌跌撞撞撲進騎樓下,迎上我的懷抱前乍然穩住腳步。
「妳果然是來便利商店買!」小杜劈頭便說,一邊把手上緊抓著的另一柄深綠色大傘塞進我手中,「連雨傘都沒帶就跑進颱風裡,到底在想什麼啊?」
「小杜……妳怎麼來了?」我接下雨傘,剛才的我全心都只想著她,這個沒有說出口的回應讓我暗自好笑。
「買個飲料這麼久,又沒有馬桶可以掉下去,只好來救妳了,不然呢?」她嘴巴翹得老高,撇開視線,然後瞄到我手上的兩盒紅茶。
「拿去吧!」我遞給她其中一盒。
「咦?」
「第二件五折,算我請妳吧!」
小杜看著手中紅茶,像是細看成分表的專注,但根本就不是在那一面。雖然是撐傘過來的,在斜風加持之下打進傘下的雨水,讓她的裙襬反倒像是有白色斑點的深灰。
「走吧,快點回去換衣服。」
我率先走進風雨中,兩把傘成為一起回家的兩個人間無法縮短的距離,風嘯讓我無法感覺身後的腳步,耐不住在轉角處回頭,她低頭看自己濕漉漉的夾腳拖,濺著水花跟在五步遠的距離,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視線,她突然抬頭。
「等……」
小杜的聲音隱沒在大雨中,我費力在風裡穩住腳步,大聲反問:「妳說什麼?」
「我知道自己不會討人喜歡,個性又扭捏,連遊戲角色的歡心都得不到。」她隔著淅瀝淅瀝的水幕對我大叫,「但回去後可以再試一次嗎?我剛才很認真想過了,總是要成熟一點吧?別人會想聽到的話,我會努力說出來的!」
明明是在講電玩遊戲,杜明莉卻是一臉嚴肅,風和雨刮著她凌亂的捲髮,髮絲一點都沒有打亂她認真的表情。
如果可以摟住她的肩膀,我們之間就不會有讓一切曖昧不清的雨……但我沒有拋下手中傘柄。
「妳已經很可愛了,不要改變。」我沒有大吼,但斬釘截鐵,這是私心,也是不忍。
小杜踱步向前,走到我的身側,我在她追上同時也重新開始前進。
「大概是真的不夠可愛吧?因為他也……」
小杜沒有說完話,或者只是變得太過小聲,但我已經明白我想知道的事,打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一個戀愛遊戲──對我而言不是,我想這個時候最該做的事就是笑一笑,然後把所有翻來覆去的遲疑不定丟掉,遊戲只有一個結局,我已經沒有分歧選項。
「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世界上沒有不可愛的女孩子,只有遇不遇得上欣賞的人。」我的話在自己耳中宛如拒馬頂端散步,一個差池就要越界,「會有喜歡妳這樣女孩子的人,不管是誰。」
我沒聽到聲音,但餘光看到她淺淺嘆氣。
「妳知道嗎?遊戲製作者是怎麼看待玩家必須嘗試錯誤或攻略輔助才能過關的遊戲?」我一面說,一面偷覷身邊女孩的反應,她還低著頭,夾腳拖濺起高高的水花,「這樣的遊戲永遠不會是玩家的能力不足,而是遊戲製作者的失敗,製作遊戲必須根據針對玩家族群的不同,設計出能讓目標族群好好體會、享受內容的遊戲。」
說話之間,我們回到宿舍騎樓的庇蔭下,小杜收起傘,抬頭望我,她的褐髮因半濕轉深,但依舊蓬鬆。
「就算明知道什麼話會讓人開心,卻固執著不願意開口的人也是一樣嗎?」她細聲問,現在我們的距離已經不會被雨聲阻隔,我可以看到她泛著雨珠的臉龐,淡眉悶悶地縮著。
像是我鍵盤上會打出的劇情,所以我本能地知道這時應該抱緊她,告訴她就算一句話也不說,我都明白。但就是因為我明白,才選擇站在原地,雙臂沉默垂落自己身畔。
能以親吻解除魔咒的只有公主認可的白馬王子,莉絲卡或杜明莉皆然,我只有下定決心成為結局的旁觀者。已經決定了自己不愛杜明莉,所以她被打濕的半截身子與幾近全失的信心,都不應該讓我像是肚子被擰緊那樣難受。
「戀愛遊戲是為了讓每個人都有機會享受各式各樣的愛與被愛而存在的,除了準備各種屬性的攻略對象之外,我們也應該為各形各色的玩家提供能欣賞她的一個『人』,這樣才會是一個完備的遊戲。」作為戀愛冒險遊戲的劇本師,我也有我能給予的祝福──僅有我能夠給予的,我在心中對自己發誓,就算這個女孩不會成為我的戀人,我可以為了原本可能發生的愛情做一件事。
「等著吧!也許就在下一次夏天,會有那一個人在遊戲中出現,他不需要妳說出愛就能感受到妳的溫柔,也許有時會故意刁難,好看到心愛的女孩因害羞氣急敗壞,再偷偷發自內心湧上微笑,但他總是會在最後為妳張開雙臂。」
很久沒有有如此迫切想要擁抱一個人的衝動,也許同時包含了對眼前彆扭少女和遊戲劇本靈感的熱情,但我除了說話什麼都沒做,只分出一點心等待心口燒出的熱度消退。
小杜同樣是動也不動,維持四目相對的姿勢,滯留粉頰的水滴已經滑下頸子,雙唇間隙無聲輕啟,顯然不是為了說話。沒有一個繪師會在關鍵時刻交出這樣呆板的CG,這年頭就連立繪表情都比現在的小杜有看頭得多,但看著此刻的她,靈感在我腦中像是門廊外的狂風奔馳,無數攻略可能的對話爭先擠向我這個女配角嘴邊,我想對無藥可救的自己微笑,卻牽不動嘴角,話語從卸防的唇縫掙脫。
「所以,可以讓我看看妳的笑容嗎?」
如果現在我正在電腦前一字一句打出遊戲劇本,這時女主角應該會緩緩綻開前所未見的璀燦笑容,然後背景主題曲音樂漸強,畫面逐漸淡出,最後浮上工作人員名單,而我終於可以靠上椅背,也許等會兒從冰箱拿出一罐水果啤酒,對自己乾完之後,再繼續與後日談的奮戰。
「站在這裡吹風做什麼?」現實中的小杜急聲細道,轉身把鑰匙湊上大門鎖孔,但幾聲鏗鏘之餘,鐵門一點都沒打開的跡象,終於她換了另一把鑰匙,才聽見卡榫鎖合的聲音。
「快點進來啊!不是說淋溼了嗎?」小杜生硬地背對說話對象,僵在門檻上。
我沒有完全憋下笑聲,只能把聲帶與心緒的震動都掩飾在颱風中。
「真的不進來?那我不理妳了!」小杜拋下話,跑併跳地咚咚上樓,直到最後都沒再回頭過。
聽著腳步聲越來越小,我終於讓胸中的鼓動毫無忌憚地以大笑釋放,同時感覺到傘柄緊緊貼得我的掌心好痛。終於發現這個真實而鮮明的世界是如此自由,就算轉過再多歧路,也不會豎起代表踏入固定路線的旗標,因為人心轉變的速度原本就是唯一能匹敵梅菲斯特的東西。
於是我關上鐵門,起腳上樓,往今天開始愛上的人所在的房間前進,在劉夢菲與杜明莉活著的這個世界裡,the game is never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