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在盒子的靈魂
我闔上褐紅皮小冊子,順手摸過封皮上乾掉、變黑的血跡,一口氣看這麼多字真的很累人,要不是看過赫曼醫生拿回來的那些小說,我根本不可能自己看完那麼長的手記。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躺在桌子上,筆記本擺在我的胸口,中間夾的紙片寫著「從這頁開始看」,因為和亞伯的字不太像,我看了第二次才確定自己沒有讀錯。
房間被陽光染成淺黃色的,一個大得奢侈的窗戶照亮滿地散亂的工具,還有立在桌子旁邊的人偶「安娜」,現在我知道這是人偶師安東‧狄翁的工坊。
而且我死了。
門開了,赫曼醫生看到我,臉上出現打招呼的笑容,好像我只是回肉舖拿回亞伯的筆記本。
「妳看完了?」
我想他指的是放在我胸口的手記,所以點頭,赫曼醫生走近桌邊,我移出位子,讓他也能在桌緣坐下。
「看得懂嗎?」
「很多沒見過的字。」我坦承,「但是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赫曼醫生點頭:「那就好!我想給比起讓妳面對一個可以插嘴發問的人,不如自己讀不能回答提問的紙本記錄,省得欲速不達!雖然亞伯婷寫起文章囉嗦了點,時序也是隨興亂跳,至少該知道的都沒漏掉。」赫曼醫生停下來,仔細看著我,從臉開始,很慢很慢地往下走,我被他看得都覺得自己是屍體了。
「狄翁真的是天才!」他終於把目光移回我的眼睛,「現在已經確定妳聽得見、看得到、可以做出像翻頁這樣的精細動作……對了!」他突然一個拍掌,「快站起來走走看!看看全身性的動作協調如何?」
我遲疑著該做什麼,這時看到懸在桌邊的腳上甚至穿著我原本的鞋子,我兩手撐在身後,把屁股往前滑下桌子,用雙腳立著,考慮了一下,從左腳開始,再來右腳,然後繞著工坊轉了一圈,兩隻手也隨著走路擺動,最後回到桌子前。
赫曼醫生大力拍手,「啪啦!啪啦!」地震動我的耳朵,我往後退了一步。
「太棒了!妳覺得怎樣?」
我很高興他停下拍手,總覺得有什麼搞錯了,這麼熱烈的表情應該要給人偶師先生看才是,無論現在的我做了什麼,都是源自他的手藝……是嗎?
「有聽到嗎?」赫曼醫生傾身細看我的臉。
我趕緊點頭回應,然後努力想話,免得他以為我又死了。
「我覺得……沒什麼不好。」
赫曼醫生張大眼睛,還是維持跟我的臉幾乎貼近的距離,連笑都忘了。
「是說……覺得這個身體很好嗎?」
我想了一下,決定我的想法是:「我沒感覺到什麼不同……」等一下!有什麼不對?我停下話,停下一切動作,對……不,是不對!為什麼?
「我沒有呼吸?」不管聽起來會有多笨,我急著問醫生。
赫曼醫生應該是得意地笑了,他解釋:「這個身體不需要呼吸,我另外設計了通氣系統,只有腦的換氣量比全身小得多,對了!我之後還得教妳該怎麼準備食物,這個身體能吃的只有『湯』。」講到「湯」這個字的時候,赫曼醫生特別加重了發音,我想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照顧自己的方法我等會再慢慢教妳,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不舒服或感覺奇怪的地方嗎?」
感覺?我身上沒有哪裡痛,也沒有頭暈、噁心或什麼其他生病的感覺,狄翁先生想必做了一個很健康的人偶吧?
「真的不覺得奇怪嗎?」赫曼醫生很懷疑的樣子,反覆確認好幾次,我一直搖頭,雖然不呼吸蠻奇怪的,但我也沒有憋氣、窒息的感覺,專心在別的事情上就會像以前忘了自己正在呼吸一樣地忘了自己沒有呼吸。
赫曼醫生嘴裡唸著什麼,走到我背後。
「不要動!背對我。」
被狠狠阻止後,我乖乖轉頭回正面,赫曼醫生一聲不吭,不知道在做些麼,我忍耐著好奇,感覺不比以前憋氣簡單,就在我快要爆炸的時候,醫生終於走回我面前。
「怎麼了?」急著問的結果,我的口氣好像有點不禮貌,但是本來就不該期待好不容易浮上水面的人優雅地喘氣。
「妳什麼都沒感覺到嗎?」
赫曼醫生的笑容和以前弟弟在動什麼壞念頭的時候一模一樣,看得我很害怕,小聲問:「你做了什麼嗎?」
話一出口,赫曼醫生真的笑開了,一字一句地說:「我‧剛‧剛‧把‧手‧心‧貼‧在‧妳‧的‧背‧上。」
我立刻往前跳了一步,轉頭拚命看自己後背,不過當然是什麼都沒有。
「放心!這樣才是正常的。」
我轉正脖子,發現赫曼醫生竟然一手已經搭在我的肩上,隨即用力把他推開,退後好幾步。
「對……對不起!」第一時間的驚訝過去後,我馬上對赫曼醫生道歉,「我不是討厭你這樣,可是……真的嚇到了!怎麼會我完全不知不覺的你就……」
赫曼醫生搖頭。
「是我太輕率了!妳本來就不可能知道有誰想拍肩膀安慰妳,因為現在的妳根本沒有觸覺。」
什麼是沒有觸覺?我低頭,把自己的右手疊到左手上,似乎沒什麼不對勁,不對!仔細想要感受我的手背是溫暖還是冰冷、是光滑還是粗糙的話,我什麼都答不出來,根本不能分辨是不是摸到了什麼,想到這裡,我突然發現自己沒有感覺到腳踩著地面,我到底有穿鞋或是赤著腳?踩著地板還是浮在空中?什麼都不知道!像是在夢裡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去,只是這個夢醒不過來,我慌張往桌子伸手,可是什麼都摸不到,我以為自己會就這麼重重跌到地上,連尖叫都來不及。
可是沒有,我還是穩穩地、有點歪斜地站著,轉頭看桌子,我的右手正撐在上面,連一絲發抖都沒有,看著這個景象好一會兒,我才終於放心,確定自己是真的倚著桌子,沒有在掉落途中。
原來我真的變成了人偶,直到這個時刻我才開始理解剛剛在手記中看到的事實,我寄居在和真正的自己長得一樣的人偶,可能是用木頭或其他不知道是什麼的材質打造,能夠看、能夠聽才是奇蹟。
「老實說,妳一開始的鎮定我反而驚訝,我以為沒有觸覺會是更虛無的感覺,畢竟人類是踩著地的生物,而且隨時隨地用纖維包著身體,如果失去這一切感受,應該就像獨自懸浮在空中吧?就連重力都失去的感覺會是什麼呢?」
我使盡所有勇氣把視線從自己的右手移開,赫曼醫生講到最後已經沒有看著我,而是望著窗外,濃濃的陽光讓天空比起藍色更像黃色,現在是下午吧?
醫生的話讓我打了一個冷顫,我低頭看自己,我的胸口是白色的背心,裡面是我最喜歡的那件藍洋裝,我不記得穿著它是什麼感覺,但現在確實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如果不去想的時候,是還好。」我小聲說,因為不是很確定,我又想起腳下懸空的感覺,順著裙子望下去,一雙已經不光亮的黑皮鞋穩穩站在木地板上。
「喔?」赫曼醫生看著我,然後對我垂下的左手伸出手,「可以嗎?」
我回應他的要求抬起手,赫曼醫生輕輕牽住我的手,看起來是很輕柔,但我沒有一點感覺。
赫曼醫生抬頭看我,我對他搖頭,醫生似乎在想什麼,連一貫的笑容都沒有,接著他把我的手翻面,舉起自己的手狠狠拍了我的掌心一下。
「啊唷!」響亮的巴掌聲讓我瞬間閉上眼睛,同時抽回手,用右手護在胸前。
「會痛嗎?」就算是每個月給我薪水的赫曼醫生,用無辜的口氣說這種話,還是讓我差點生氣,但是我發覺,儘管「啪啦」的一瞬間好像很痛,我的手現在一點感覺都沒有,說不定打人的赫曼醫生反而還痛著。
「我不懂……」我放下被打的左手,對人偶的手「惜惜」看起來一定很蠢,「剛剛我還以為很痛,可是現在沒有,就好像我一開始以為有感覺到自己站著,或是穿著衣服……」我又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站在這裡,所以偷偷瞄了一眼腳下,如同我原本就知道的,兩隻腳都很安分地待在原位。
「幻肢。」赫曼醫生輕聲吐出我沒聽過的詞語,比較像是自言自語,這個發音聽起來很不安。
「那是?」
「不是一種病啦!」赫曼醫生微笑,分辨不出這是故意要讓我安心還是單純的不值得一提,「對妳而言說不定反而是恩典!」
「你說……幻‧肢?」我小心重複醫生用過的字眼。
「妳有沒有聽說過有些在戰場上失去手腳的老兵,他們有時候會覺得失去的肢體還留在身上,會跟著身體行動,甚至還有觸覺,或是會莫名其妙地發痛?」
醫生的最後一句話讓我腦中浮出可怕的想像,我想像一隻被主人拋棄、先一步獨自下地獄的手,在地獄的烈火中燃燒,就算再痛,因為只有一隻手,連哭喊都不能。我失去的是整個身體,它到地獄了嗎?從小到大多少做過一些不好的事,最多的就是在媽媽交代的工作中偷懶,更別提過去一年跟著赫曼醫生挖了這麼多死人。
「怎麼不說話了?」
我搖頭表示沒事。
「沒聽說過嗎?大約三百年前就有人觀察到這種現象了,聽起來或許很不可思議,但是先前已經有研究證明感覺並非在肢體產生,而是肢體受到刺激後,會把這個消息經由神經傳到腦,妳才能真正知覺到肢體的感受,就算沒了肢體,能感受的腦還是存在,如果被什麼不知名的原因觸動,讓腦照樣感受到失去的肢體的感受,於理論上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好像聽到很多亞伯教過我的詞,不過還來不及想起來意思,赫曼醫生的話就繼續流動下去,到最後什麼也沒聽見,世界上多的是就算了解也沒有差別的事,所以我只有點頭。
「也該去給人偶師看看了!」赫曼醫生說完,走向「安娜」身後的門,我乖乖跟在醫生後面。
和充滿陽光的工坊一比,臥室裡很暗,不過我還是馬上就看到房間中央的床和床邊跪著的男人,他注意到光線而轉頭看走進門口的我們,視線定在我身上,我也直直看著他起立、走過來,他看起來年紀不輕,因為太長而翹起來的頭髮灰灰髒髒的,頭頂甚至有點稀疏,個子和赫曼醫生差不多,但一點都沒有醫生挺拔自信的樣子,真要說起來,就像被排擠的老山羊。
這個就是殺死我的人?
老山羊看著我,眼睛都發直了,停在我的兩步之前,在我面前的是殺了八個女人的人偶師,也殺了我,但是我不覺得害怕,也許這個身體也感覺不到害怕。與其說是看著我,老山羊看的是裝著我的人偶,他的傑作。
「已經做過基本的測試了!大動作、小動作、語言能力、視力、聽覺,初步觀察全都沒問題!」赫曼醫生在我背後說。
老山羊快步穿過房門,把我們也趕回工坊,慎重關好臥房的通道,然後又從上到下完完整整看了我一遍。
「妳感覺還好吧?」他的聲音好乾,比我更不像人類,明明眼睛裡這麼急切,話語卻毫無力量,還沒到達就半路墜落。
赫曼醫生代替我回應了這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初步的判斷是成功了,應有的機能都能展現,但長期的後遺症還需要繼續觀察。」
「還要等嗎?安娜她……」老山羊嘴裡含糊吐出類似這樣的字詞,他低著頭,突然在醫生面前跪下,木板發出和膝蓋相撞的聲音。
「可以拜託你救安娜嗎?」好像要在懸崖邊大叫的聲音被硬生生壓低,「我哪裡都不會去,專心在這裡調整給安娜的人偶,等到她回復健康就好,我不會逃走!」
也許是習慣,赫曼醫生淺淺笑了。
「我說過,沒有長期觀察不能確定把人腦移植到人偶上是不是真的安全。」
老山羊仰頭,簡直像在祈禱,只差沒拉著醫生的衣角:「安娜沒有辦法等!她是純潔無辜的,也許我這個爸爸犯的罪十惡不赦,但是她什麼錯事都沒有做!我不是為了自己請求你寬延,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好不容易有一點希望,唯一還保有人偶技術的我卻沒辦法為了她努力。醫生,請你一定要救她!」
赫曼醫生輕聲嘆息,臉上倒還是微笑著:「安娜目前的狀況確實只是時間的問題,若說是不是該冒險放棄軀體,我就信任作為父親的判斷吧!」
老山羊仰著的臉上瞬間滿是驚喜,原本憂慮的皺褶都不知道哪裡去了?
「但要我做事也不是毫無條件的。」赫曼醫生補上,「等到安娜的手術完成,你願意繼續跟我合作嗎?」
「合作?」不只是我,連老山羊也很困惑,跪在地上不知該做什麼反應。
「我沒有薪水給你,你們父女倆的生活自己想辦法。我會找來身上有不治之症,寧願拋棄軀體,換得靈魂暫時留存物質世界的人,以協助實驗作為代價,免費幫他們做移植手術,所以我沒有多餘的金錢利益可以分給你。」
老山羊愣住,我比他先反應過來,因為我了解赫曼醫生的工作,他說過比起死人,能觀察活人的腦更好,只是這麼一來就得把人殺掉,有了人偶師,他終於不殺人也能做他想做的實驗。
「你不打算把我交給警察嗎?」老山羊一面問,一面似乎偷看了我一眼。
「我沒有親眼看到誰殺人。」赫曼醫生臉上還是一貫的笑。
我以為狄翁先生會高興到跳起來之類的,不過他還是跪著,甚至沒有看赫曼醫生和我,所以我也看不到他向著地板的臉是什麼表情。
「怎麼樣?願意接受這個條件嗎?」
聽到醫生這麼問,原本已經好一會兒不動的老山羊猛點頭,一邊從他顫抖的嘴唇流出:「謝謝!謝謝!我不知道有沒有資格感謝……可是赫曼博士,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如果能早點遇到就好了!」混亂的話語落入哭泣的尾音,老山羊大力吸起鼻子。
「好啦!既然達成共識,趕快上工吧!」赫曼醫生對狄翁伸出手。
我在狄翁先生的工坊裡接受了完整的檢查,好讓赫曼醫生確定,我以一個人偶的標準來看,非常健康!之後赫曼醫生教了我怎麼照顧自己,他說我現在只有腦需要吃東西,而且只能吃小牛血做的湯,所以也只需要小便,我每天早晚都得喝一大碗的「湯」,他叫我喝湯前要記得「排空」,因為我現在既不會餓、也不會有想要廁所的感覺,所以一定要自己記得才行!
「湯」沒有味道,或說我沒有味覺,看起來是很淡的黃色,我想像它喝起來像調味不足的雞湯,這麼想的話似乎就能嘗到一點聖誕節的味道。赫曼醫師說以後會教我怎麼準備「湯」,不過現在天色已經全黑,赫曼醫生還要和人偶師討論安娜的事,他就放我先回「藍罌粟」。
感受不到階梯讓人很不安,公寓的樓梯間又很暗,還好人偶師只住在二樓。
今夜的天空和我死去那晚一樣晴朗,月光讓室外還比公寓裡明亮,所以我沒有漏掉門邊的人,她屈膝坐在台階延伸到門框外小小的部分,炭筆從她鬆開的右手滑到門口,腿上是木板和紙,腳邊還有一大疊。
我在她身邊蹲下,畫紙上有對面的公寓和不知道什麼時候經過的路人,但是房子只有大概的形狀。
「嗯?」亞伯張開眼睛,眨了幾下,轉動脖子找到滾走的炭筆。以晚上來說,她或許穿得太單薄,站起來的時候還縮了一下。
「要回酒店嗎?」我問。
她忍住一個哈欠,然後點頭,她看起來已經對這裡回「藍罌粟」的路很熟,我緊跟在她斜後方。
不知道天黑多久了,街上很安靜,我們走在路上就像不久前出來畫畫回家的時候,亞伯寫到那已經是十幾天前的事了,我想到那本褐紅皮筆記還在我這裡,摸了摸裙子把它翻出來。
「嗯?」亞伯因為我拿小冊子戳她肩膀而轉頭,停下腳步,默默接過筆記,收回背心口袋,這是在半個多月以前早該出現的畫面,雖然這之間筆記本在亞伯手上好一陣子,我卻有還清很久以前欠債的感覺,好像中間擱下的時間又回到那一天傍晚,重頭開始。
「謝謝!」我趕在她轉身前說,「謝謝妳願意畫我。」
亞伯無聲看著我,因為身高差距,稍微仰著頭,凝視的時間長到好像想說什麼,但又遲遲不動,我想著她的眼睛是不是本來就這麼大?還是我的臉上有什麼?
「妳真的是艾莉‧波次坦嗎?」
人偶的耳朵第一次聽到亞伯說話,平淡、直白,聲音很輕,但是清清楚楚,和我的記憶一模一樣,連我都很驚訝自己竟然記得這麼清楚,我記得艾莉‧波次坦從小到大的所有事……不對,不可能全部記得,但是我記得大部分……應該吧?
我忍不住伸手摸自己的臉,但什麼也沒摸到,讓我心底驚了一下,才想到不是我沒有臉,而是我沒有觸覺。
我沒有理由不是我吧?不管這個人偶長成怎樣,而且這就是亞伯畫的,不是嗎?那她現在又是為什麼懷疑?難道……不對,就算人偶的外表跟我一樣,也不代表裡面……好像有哪裡錯了?我是在講「我」還是「艾莉」?照理說「我」就是「艾莉」,不管「我」現在有沒有「艾莉」的外表,我都可以確定「我」是「艾莉」,因為……是因為我記得跟她一樣的東西嗎?可是我怎麼確定她記得的跟我記得的一樣?可是「她」就是「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想著頭就暈了起來,又感覺到腳下沒有感覺,沒有一點能讓我確定自己真的在這裡的感受,不行這樣!好像快要在這個世界裡沉沒了!我伸手抓住眼前最近的東西──亞伯的右手。
「嗯?」亞伯聽起來很困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因為我死盯著她的手,發黃的襯衫袖子摸起來應該有點粗糙,袖子很寬,手臂其實很細,幾乎能被我一手包住,但我兩隻手都緊緊抓著,緊到好像可以感覺我正抓著她,我把所有的心都集中在這一點,沒有來由地相信這樣就能確定自己就在這裡,就在眼前的少女身邊。
我覺得我需要深呼吸,但是我沒辦法,所以連掙扎都不行,除了看之外,只有等。
終於,我敢移開眼睛,才看到亞伯正看著我,我從後背熱了起來,馬上丟下她的手,明明就是我個子比較大,卻像小孩子一樣抓著人家,且不管我是不是艾莉,不長進的程度真是一點都沒變!
「可以走了嗎?」亞伯對我伸手,我看著面前打直的掌心,只覺得越來越難為情,於是搖頭拒絕她。
「我沒事了!」希望她有聽到我糊在嘴裡的聲音。
接下來回到酒館的路上是一片沉默,我看著自己的左腳、右腳、左腳、右腳……反覆之下好像真的有在走路的感覺,然後我發現就算再怎麼優雅地走,看到的世界還是會輕輕晃動,這讓我覺得踏實多了,至少我還可以確定自己正在做什麼。
「藍罌粟」還是很吵,吵得讓人很安心,雖然離開了半個月,但我就像睡了一覺,沒感覺到時間過去,再次走進酒館,擠過擁擠的醉漢上樓,都是熟悉的場景,真要說的話,就是少了死要衝進鼻子的酒氣。經過忙著準備下酒菜的多米埃太太時,她張大了眼睛,我想好好打招呼,不過她好像在忙,亞伯又走得快,就直接上二樓了。
亞伯打開一上樓的門,我有點驚訝醫生房間的鑰匙是在她手上,房間裡看起來比之前擠,主要是因為堆了很多畫紙,我還看到我的行李。
亞伯在地上多鋪了一床被單,看到我在看她,她解釋:「雖然受傷的龐畢度太太已經不住在我們原本的房間,但是我們還是睡這裡。」
「四個人都睡這個房間嗎?」以前我家裡的人都還在的時候,一起睡的房間其實也不比這裡大,過去一年馬車旅行,更是能伸腳就滿足了,所以對這個房間也沒有什麼好抱怨。
「是三個人。」亞伯說,「法蘭西瓦先生在找到狄翁那天就離開了。」
我想起亞伯最後寫下的那段對話,雖然不確定與那晚的實際狀況有幾分相似,不過拉夫似乎和赫曼醫生吵架了,說不定拉夫還把醫生看做真正殺死我的兇手?我很難想像拉夫沒有跟在赫曼醫生後面三步遠,靜靜站著的樣子,雖然我知道他不可能從小就幫醫生工作。
房門被大力推開,我以為誰回來了,結果是多米埃太太杵在門口。
「艾莉?」多米埃太太皺眉盯著我,像是看賊一樣,「妳真的是艾莉吧?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多米埃太太看起來不知道是生氣比較多,還是驚訝比較多,總之是很激動,她會不會以為自己看到鬼了?如果我這個鬼跟她解釋,她會害怕嗎?不過我也不知道該從哪說起,很複雜,而且大部分的事都發生在我死掉的時候。我偷看亞伯,她沒有特別的表情,但直視著多米埃太太,很少看她這樣,她通常都只對正在畫的東西這麼專注。
「誰來說明一下?」多米埃太太往房間裡踏,走到我面前,看著我好一會兒,緊繃的表情才稍微放鬆一點。
「妳是艾莉沒錯啊!妳沒事吧?赫曼怎麼說妳被……」
我突然被抱住,多米埃太太的手掌壓著我的後腦,讓我靠著她的肩膀,她的上半身像乾掉的樹枝,但我想應該很溫暖。
「妳是到哪裡去了?赫曼知道嗎?」
我搖頭,不知道是想說「我沒有死」還是「我也不知道」。
「波次坦小姐確實被攻擊了,但醫師說她沒有死。」亞伯突然說。
多米埃太太鬆開我,但還是一手搭著我的肩膀。
「所以赫曼把艾莉藏起來,裝作她已經死了,還辦了喪禮?」多米埃太太不可置信的樣子,「那為什麼現在她又回來了?」
我腦中完全是空白的,只聽見耳邊亞伯的聲音:「找到兇手了,所以就有辦法讓波次坦小姐回來。」
多米埃太太放鬆下來,埋怨般地說:「要做這種事前怎麼不先告訴我?『藍罌粟』也可以幫忙啊!這麼長的日子她是躲在哪裡?有得吃嗎?」最後一句她是對我問的。
「那個……我喝湯。」雖然想不想讓多米埃太太擔心,但我實在不能說過去半個月和未來我都不需要吃一般的食物。
「真是的!」多米埃太太盯著我,不曉得有沒有看出我不是原來的艾莉?
「看妳瘦成這樣!」她伸手摸我的臉,「唉唷!怎麼那麼冰?妳回來沒穿外套嗎?」
我搖頭,其實我不覺得冷。
「唉呀!我都忘了妳那件斗篷還是我拿去丟的!都是血腥味也洗不掉。赫曼沒幫妳買新的嗎?這個混帳!讓妳冷成這樣……我再去拿一件盧恩的衣服借妳。」
多米埃太太移開我身上的手。
「赫曼那個混蛋真是太不像話了!他如果再這樣欺負妳的話,不要怕!儘管來告訴我,老闆娘來幫妳解決!」她說著還真的摩拳擦掌起來,但馬上停下來,都要齜牙裂嘴的臉和緩下來。
「好了!沒事的!妳也笑一下吧?」多米埃太太搓搓我的頭,我試著對她微笑,但她反而看起來越來越哀傷,她放下在我頭上的手,努力擠出笑容,輕快地說:「赫曼呢?他是又到哪裡去了?」
亞伯看著我,她也不知道赫曼醫生為什麼沒有一起回來,所以由我回答:「他在狄翁先生那裡,他們在討論狄翁小姐生病的事。」
「狄翁?他是誰?」多米埃太太問。
「就是『黑彌撒案』的兇手。」我回答。
多米埃太太張大了嘴巴,剛剛勉強趕開的哀傷樣子完全消失了。
「妳是說赫曼正在和差點殺掉妳的兇手坐下來和樂融融地談那個什麼傢伙的病?」多米埃太太拔高音量,又露出可怕的樣子。
「我是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坐著講話……」好像和老闆娘互補一樣,我變得小聲,「狄翁小姐是狄翁先生的女兒,她好像病得很嚴重。」
「不是這個問題吧!」多米埃太太大叫,樓下的客人說不定都聽到了吧?畢竟才隔著這麼薄的天花板,「我沒有搞錯吧?既然找到兇手,不是應該把那傢伙綁到警察面前,趕快把他吊死嗎?誰管他奶奶七老八十、老婆哭哭啼啼,還是有十幾二十個孩子要養?還跟他談什麼?赫曼這傢伙,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雖然多米埃太太很可怕,但她不是在對我生氣,我該陪著她抱怨嗎?只是我激動不起來,什麼殺了我的人之類……感覺不像真的。
我應該不算被殺吧?可是失去了什麼,又得到什麼替代,一切都是混亂,比起被傷害,倒不如說是一覺醒來就出現在一個不明白的世界,這個世界像是假的,說不定連處在夢中都比較真實,在這個時候思考什麼殺人犯、絞刑,真的很困難。
我應該對狄翁先生生氣嗎?好像應該是吧?可是我什麼都感覺不到,是在死掉的時候一起失去了嗎?
「叩叩!」盧恩雖然敲了門,還沒得到允許就探頭進來,樓下的吵鬧也跟著鑽進門縫。
「老『俺』娘,客人在叫。」
「我這就下去。」多米埃太太揮手讓盧恩先下樓,然後她再一次轉向我。
「妳也累了吧?好好休息吧!既然妳回來了,我再把妳們原來的房間清出來。放心吧!老闆娘會幫妳討回公道!等那混蛋回來就知道死!」多米埃太太最後一次輕撫我的肩膀,然後才回去她的吧檯。
於是那天晚上我們又回到熟悉的床,但是熟悉的或許只有我,我就像是昨晚還睡在這發黃的被單,緊抓著永遠不夠的棉被,小心不要在夢中摔下床;靠牆的亞伯卻已經快一個月沒睡過這裡。
我在上床前吹熄蠟燭,現在房間裡一片黑暗,窗子外看不到多少天空,所以也沒有一點月光或星光照進來。把棉被拉到鼻尖,勉強能看到棉布的纖維,從沒張著眼睛睡,所以也不能說是熟悉的景象。
我這個人偶製作得很精細,不只多米埃太太又摟又抱的也分辨不出來,要眨眼也是可以的,但只要一閉上眼睛,我的世界就完全消失了,連自己的存在也感覺不到,越來越覺得不安,世界真的還在嗎?我真的還在嗎?眼睛偷偷打開一道縫,看到的還是棉被的纖維和細毛,還可以維持多久的安心?沒有心跳可以計算。
幾次挪動身體,床板跟著「嘎吱」,瞬間就有躺在床上的感覺,動了幾次之後,不知道還可以換什麼姿勢,受不了的時候,索性整個翻身換一側躺,正對著同樣側躺的亞伯,她也睜著眼睛。
「妳還不睡嗎?」我問,傳到自己腦中都快聽不見的聲音。
「睡不著。」
她的眼睛不像正躺在床上,甚至比低頭看畫紙的時候更亮,也許房間太暗,有種和躲在櫃子下的貓瞪眼的錯覺。
「妳要睡覺嗎?」她說。
「我也睡不著。」
房間一片沉靜,隱隱約約聽到了樓下好像有爭吵,沒多久又被其他雜音淹沒,眼中只有亞伯露在棉被之外的臉,我現在感覺到的全部。
「妳和以前的艾莉‧波次坦不一樣吧?」亞伯的聲音通過兩個枕頭短短的距離進入人偶的耳朵,我想起回這裡路上,亞伯問的那句……然後就克制自己不要想下去,如果在這個時候想起那種……算了,不要想!
「妳指的是?」
亞伯扭動身體往我靠近,現在就算房間一片黑暗,我也可以清楚看見她的睫毛。
「明明都用了最接近肌膚的材質,連色調深淺都調了好幾次才滿意,還是不對!」她的聲音很小,但是很堅決,儘管開始話題的是問句,她心裡已經有定論。
「已經很像了!連老闆娘都認不出來,她一點都沒有懷疑我不是真人。」我覺得自己像是在為狄翁先生辯解。
「不是這個。也許看起來不像做出來的人偶,但妳還是和原本的艾莉不同。」亞伯很堅持,而且似乎非常在意這件事,不會是因為這樣才睡不著吧?
我試著想安慰她:「多多少少會有一點差距吧?從回憶到畫,再從畫到人偶,說不定被妳畫了之後,我反而變得比較漂亮呢!」
「所以說,果然是不一樣?」亞伯的臉湊得更近,我已經看不清楚她的五官,這雙眼睛看得見的範圍好像比以前差一點,如果是還活著的我,應該到了可以呼吸彼此呼吸的距離吧?
想著這些好像相干又好像不相干的事,亞伯突然一個翻身,滾到牆邊去,像是對著牆生悶氣的姿勢,我不希望她因為這個事不高興,可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就算現在跟她保證,她把我畫得和真的一模一樣,她心裡還是有自己的堅持吧?不過說不定她也只是突然想睡了。老實說,無論我被畫成怎樣,光是有人願意畫出我,我就很感謝了!
棉被之上,亞伯只露出一小叢頭髮,我不想閉上眼睛,因為閉上眼睛又會什麼都沒有,可是這樣睡不著,如果有麼聲音就好,平穩安定的聲音,讓我在閉上眼睛時還有感受。
也許我需要搖籃曲,我不記小時候睡覺時聽過搖籃曲,但以前有聽坦雅姊姊唱過,有關烏龜睡在玫瑰花床上之類的歌,有點哀傷的曲調,好像是坦雅姊姊唯一會唱的曲子。
亞伯睡著了嗎?感覺離她翻過去有一陣子,但這說不定是睡不著的錯覺。我試著哼一小句,出來的聲音有點破,像憋著嘴巴吹氣,可能是因為我刻意想壓低聲量。亞伯沒有反應,我靜靜看對面的棉被一起一伏,然後再次唱出聲,這次大聲一些。
我這邊的棉被因為搖籃曲也稍微不規律地震動,歌詞不太記得,一直反反覆覆唱著同一句,慢慢掌握這個身體唱歌的方法,竟然也漸漸愉快起來,好像感覺到胸口在震動,有以前呼吸的錯覺。
可是越唱反而越清醒了!
我不知道最後到底是怎麼睡著的,起床的時候,房間裡只有我一個,架子上放著臉盆,裡面的水不曉得冷掉了沒?反正我也不會被冰到。
平靜的水面有我的倒影,顏色有點暗淡,不過形狀很清晰,我把拚命往兩邊臉頰垂的頭髮塞進耳後,臉好像看起來尖了一點,睫毛比以前濃,但鼻子和嘴巴都是原來的形狀,看起來還是艾莉‧波次坦,沒有變漂亮、也沒有變成另外的誰。
好像有點可惜呢!我ㄧ邊這麼想,一邊算是安心地微笑,但水面上毫無動靜,人偶的臉睜大著眼睛,好像不懂什麼是笑容。
有點恐怖,我心中的笑消失,倒影沒有跟著出現害怕的樣子,眼前那張大概是我的臉,永遠處在專注看著什麼的時刻。
水面上的臉被打散,我舀起不知道是冷是熱的水洗完臉,應付般地梳幾下照常糾結的頭髮,綁好髮帶就下樓去。
赫曼醫生沒有在樓下,他昨晚似乎也沒有回來,不過房間裡還有我的湯。我看著亞伯在麵包上塗奶油、喝沒有加牛奶的咖啡。
亞伯在早餐之後帶我去肉舖那裡,我死前最後看到的屠夫大叔已經習慣每天幫赫曼醫生留下宰牛的血,之前讓我手掌發痛的鐵提把現在提起來沒一點感覺,不過滿滿的木桶還是會讓我重心不穩,這樣總比沒有正在走路的實感好,雖然知道我一直都踩在地上,偶爾我還是會覺得害怕,這時我就稍微落到並肩同伴的斜後邊,緊盯著少女的手臂,直到連挽著手的溫暖都好像能感覺得到。
快回到酒館的時候,我的眼睛對上「藍罌粟」對街倚著牆的年輕人,他看到我就把上半身向前傾,伸長了細瘦的脖子盯著我看,我也不安地回望,擔心自己看起來很奇怪,如果被看出不正常,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年輕人冒著稀疏鬍渣的嘴角突然笑了,拔出口袋裡的雙手,走向我。
「你想幹嘛?」亞伯瞪著他,以我從來沒聽過的尖銳音量大叫。
年輕人乾笑兩聲,瞇起的眼睛還是在我身上游動,也不看她一眼,用喝了太多酒般的濃稠聲音說:「男人婆閃邊去!我只要跟這個小姑娘玩玩就好!」然後突然就抓住我的下巴。
「噢!」
因為下巴被抬高,我沒看清楚發生的事,男人放下抓住我的手,摀著自己的後腰,亞伯才剛站定落下的右腿,馬上又掄起拳頭朝他過去。
「啪!」這回她的手臂被結結實實地格開,亞伯一個踉蹌,但用後腳穩住,只是男人抓住原本要打向自己的右臂,另一手從她左腋下扣住肩膀,把矮小的亞伯架得幾乎碰不到地。
「憑妳也想當護花使者?不識相!本來要放妳一馬的,就讓老子委屈自己來教教妳怎麼當個女人吧!」
他想把亞伯翻過來壓到地上,但是亞伯動得太激烈,始終沒辦法鬆開架著她的手,被晾在一邊的我拔腿衝往「藍罌粟」。
「喂!上哪?」男人眼角看到我,把亞伯重重摔到地上。酒館實在不夠近,只差一步就要敲到門,我卻被抓住肩膀往後拉。
「好啊!竟然想逃?」男人把我翻到正面,滿口扭曲的牙齒離我好近,我反射就要閉氣,才第一次慶幸我失去了感覺。
男人咧著嘴,把我拉得更近:「那個臭婆娘就算了,別以為老子會讓白花花的錢幣跑走……啊!」他突然跳起來,連帶勒住我的領口,男人不斷扭動,我也跟著害怕地掙扎,亞伯從男人的後面抓著他的腰,三個人糾成一團,各自想甩開對方。
「鏘!鏘!鏘!」可以把活人震聾的可怕金屬敲擊聲在我背後響起。
「誰在我家門口搗亂?」
是多米埃太太!
「艾莉,蹲下!」
雖然我不怕被勒到沒氣,可是也抵抗不了男人的力量,只能勉強縮頭,才縮下去,眼前就一暗,遮住陽光的是平底鍋──重重砸在我面前的男人頭頂的平底鍋。
我總算被鬆開,男人吃痛縮了起來,原本凶狠的眼神一抬頭就消失。
「給你三秒鐘離開我的產業!」多米埃太太右手平底鍋、左手切肉刀,兩腳大開,堵在店門口,這時連亞伯也放開了抓著男人的手,男人的嘴唇蠕動了一下,眼神左右飄移,然後突然撞開亞伯,一溜煙就沒了影。
「真是的!難得好夢,外面卻吵吵鬧鬧的,現在那些不務正業的傢伙真是越來越囂張,大白天的竟然做出這種事!」
我和亞伯跟著老闆娘走回店裡,多米埃太太把切肉刀和鍋子重重放到吧檯上,轉頭看我。
「妳沒事吧?他有傷到妳嗎?」
其實我不知道,因為一點都不痛,不過既然我能正常走動,應該沒有壞掉,所以我搖頭,但是側眼看向亞伯,她低頭扶著桌子。
「亞伯……妳有受傷嗎?」多米埃太太走過去。
「肩膀……和這邊。」亞伯摸了屁股,應該是剛才摔到的。
老闆娘幫她揉了揉肩膀,亞伯瞬間臉皺了一下。
「還好沒脫臼,應該只是瘀傷……」
店門推開,我和亞伯同時轉頭,赫曼醫生把外套拿在手上,身上的棕色西裝睡得皺了,頭髮也有點亂。
「早啊!露西,有我的早餐嗎?」與剛睡醒的表情相較之下,是非常有朝氣的聲音。
多米埃太太的手離開亞伯,踏前一步,插在腰上。
「你還有臉回來?」
赫曼醫生張大了眼睛,嘴角牽出討好的笑容,走近多米埃太太,只是他張開嘴巴,還沒出聲就被打斷。
「你到底對艾莉做了什麼?委屈她這麼久,好不容易找到兇手卻又不給她一個公道?你們是在討論什麼?不會是什麼壞事吧?那種人怎麼不趕快讓他死一死?」多米埃太太劈哩啪啦的一大串,連站在一邊的我都覺得有點恐怖,迎頭面對的赫曼醫生更是縮了起來。
「是要救一個女人,不是壞……」
「是你的助手重要還是殺人兇手的女兒重要?他女兒要治病還怎樣干你屁事?」
赫曼醫生在老闆娘怒氣的夾縫中,找到機會就嘻皮笑臉地辯解,小小的店面被尖刻的高聲叫罵充滿,夾雜一發出就被淹沒的輕浮回話。
少女的影子閃過樓梯前,響在木板上的腳步聲沒有打擾爭吵,我也隨後追了上去。
樓梯上還能明顯聽到店裡的吵鬧,但是已經聽不清楚多米埃太太拔高的聲音在說些什麼,我想著進到房間裡可能會好點,但亞伯卻在門邊停下腳步。
「嗯?」我停住稍微拉開的門,亞伯沒有反應,交叉雙腳倚牆站著,兩手環抱自己。
我陪著亞伯停留在房門前,看著樓梯下看不到的爭執,然後說:「有點擔心吧?赫曼醫生這樣惹老闆娘生氣,不曉得我們會不會被趕出去?」
「妳不生氣嗎?」
「嗯?」我沒有馬上反應過來亞伯指的是什麼,她講話總是很平板,沒有字詞以外的東西可以判斷。
「多米埃太太對我真的很好,雖然好像一副很兇的樣子,如果不是赫曼醫生讓她生氣了,她其實也對醫生很好的!」
「我是說醫師要和狄翁合作。」
雖然是白天,沒有窗的走廊很暗,亞伯還是看著前方的樓梯,臉色和有光亮的樓下形成對比。
「他做了不可挽回的事,眼睜睜讓生命在自己手中流逝,她們的身體──包括妳──都正在腐敗,一分一寸剝落、溶解到一點也不剩,這不是可以當作沒發生過的事。」
我沉默聽著亞伯說話,她說的都是少數我明白的事,已經想不起來是多久以前,我看著爸爸在我面前消失,他只病了兩天,死去後反而在家裡待了一個禮拜,那七天裡我很努力要幫他挖一個墓,就像不久前我們為弟弟挖的那樣,可是單憑我辦不到,那是我對屍體了解的開始,雖然已經送走了媽媽和弟弟,只有那一次,我看到沒有靈魂的身體會經歷什麼樣的改變。
現在我擅自離開了自己的身體,或者應該說是狄翁先生和赫曼醫生一起造成的局面,被殺的人心懷怨恨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吧?只是沒有哪個死人可以像我此時這樣站在亞伯旁邊思考該不該生氣這種問題。
我想不起來自己死的時候是怎麼一回事,我知道自己很害怕,害怕到連怕的是什麼都沒想清楚,應該很痛,但想不起來,比起重新醒來後的生活,還有身體時死掉的感覺更像是一場夢。
「釦子。」
「什麼?」亞伯轉頭。
我搖頭把衝入腦中的死亡景象攪散,那是我真正的眼睛最後看到的畫面,兩排金色的釦子不知為何在黑色絨布外套上比深夜的月亮還耀眼。
亞伯看著我,兩邊眉毛擠在一起,認真研究我沒有表情的臉,導致她的五官也跟我一樣凍結著。
「我知道狄翁先生殺了我和很多人,可是很難想像呢!對於狄翁先生,我只能想到他拚了命為女兒跪在赫曼醫生前的樣子,如果說兩排釦子殺了我,還比較容易相信一點。」
「釦子?」亞伯的嘴巴微微張開,糾結的眉毛沒有散開的跡象。
「沒有啦!」我慌忙揮手,「只是印象太深刻了,所以講到這個就忍不住想起那時候看到的東西。
難得在亞伯臉上出現的一點表情又消失了,她打量著我,突然說:「妳還是艾莉。」我沒有搞清楚這話是要接在什麼後面,她就把臉轉回樓梯的方向。
我們並肩站在門口,她倚著牆,我直立著,我回憶著死掉的身體,她不曉得在想什麼,我們一起聽多米埃太太好像永遠不會結束的大吼。
為了生病的安娜,狄翁毀了我的身體,要不是還有赫曼醫生,我連靈魂都不能留下來,還有八個女人死了,完完整整地死去,我可以用人偶的嘴巴說出這些事實,但不是真正在我心裡,畢竟我現在也沒有「心」。
我的身體被埋在巴黎市公共墓園,從亞伯的記錄上看來,拉夫說不定還幫我舉行了儀式?一年來的經驗讓我明白單純的身體是沒有意義的肉團,但那是僅僅半個月前被我稱為【我】的地方,到底是埋起來的「我」還是現在我能操縱的人偶比較能稱作是【我】?我的身體唯一留下的就是這個不聰明的腦袋,所以大概永遠也想不出這些問題的答案,但是可以的話,我想見見我的身體。
「我……那個……我的身體是被埋在哪裡呢?」有點像是對樓梯的自言自語,但確實是我問亞伯的問題,我們沒有看彼此,亞伯也沒有回答問題。
「妳想看看自己的墳墓嗎?」她說。
我們從後院溜出去,因為不想經過爭吵──更確切點是單方面謾罵──的現場,亞伯個子雖小,爬牆很靈活,只是動作有點遲疑,也許是剛才打架的傷還痛著;我必須說這種程度的牆對我而言一點都不成問題,只是我還不習慣感覺不到蹬牆的觸感。
我緊跟在亞伯後面,她走路的樣子看不太出受傷,但偶爾似乎有點延遲、停頓,也有可能是我知道她打過架才這麼想。剛才被那個男人抓著,比起害怕,我更好奇等到他發現我不是人類,會有什麼反應?人偶應該沒什麼好怕的?雖然我還是逃了,拋下衝向那個男人的亞伯,那時想著要到「藍罌粟」求救,也許我們二對一可以把他趕走,但我還是沒有上前。
亞伯的腳步沒有猶豫,她什麼話也不說,但很明確地前進,我邊發呆邊緊跟她的背影,完全相信她會往決定的目的去。
墓園也算得上這個大城市裡我熟悉的角落,入口一帶蓋得像房子的大墳墓過去後,裡面就幾乎沒有人接近,最角落那裡甚至有些快倒的墓碑,差不多被枯死的野草淹沒,唯一不同顏色的只有那堆白水仙頂端最新鮮的幾枝,法蘭西瓦小姐的墓倒是帶著法蘭西瓦先生存在的氣息。
屬於「我」的一小塊土地在墓園的最深處,和從前看過的許多墓碑一般平凡無奇的方形石塊,還有我的名字,後面的土堆不太明顯,只能從原本就知道這是墳墓來判斷大約的範圍,因為是這個冬天才下葬的,上面沒有一根草。
我蹲在墓前,讓手指滑過墓碑上的字,感覺不出凹陷的刻痕。很多個夜晚,我都在尋找爸爸的墓,瘟疫的最後,爸爸的屍體被推上板車,運到不知道哪裡燒了,我一直想也許有一天會在哪個墓地看到爸爸的墳,就算只摸過石碑上的名字,也像是證明爸爸真的存在某處,不是就這麼消失。
順著墓碑的雕刻,我寫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她」就在這裡,我想像這裡從今以後就是「我」的家,可是我想到的家還是那個罐子裡藏著小紅莓的地方。
亞伯一直站著,離墳墓五、六步遠,也許就是她那天畫下喪禮的地方,現在的墓園也如同畫中安靜,不過太陽正在中天,墓碑上幾乎沒有陰影。我以為看到自己的墓會更加激動,但它看起來跟我習慣的其他墳墓沒有兩樣。我偷偷注意曾經埋葬「我」的少女,不能猜測看著墳的她在想什麼,但我想她在等我,只要我說了,就是我們回去的時候。
她的身後有人走近,不像在尋找自己的親人,而是筆直朝我們過來,我忘了掩飾偷看的動作,呆呆看向漸漸接近的紳士。
亞伯突然睜大眼睛,嘴巴露出驚叫,但我先聽到的是頭頂上的巨響,轉頭看到手杖再一次劈下,我才知道剛剛正是這東西打了我,護住臉的手臂被打中的同時,我也發出慘叫,整個人跌坐在地上,太陽瞬間被男人的臉取代,兩隻手被按在地上。
「小姐,請不要亂動,我們不打算傷害妳。」與現在粗魯的姿勢相反的是他禮貌的稱呼和頗有派頭的服裝,他穿著白襯衫和斜紋灰背心,背光之下看不清長相,但是陌生的聲音。
「喂!來幫……我快……快點……啊││」後面傳來男人淒厲的叫聲,我想到剛剛接近的另一個人和亞伯,連忙扭頭想看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始終沒辦法轉到看得見的角度,只看到眼角出現一閃而過的反光。
「小姐,我們調查過妳沒有比尋常姑娘多出什麼能力。」我面前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一把匕首,所以雖然左手已經被放開,我還是不敢亂動,只能聽著男人的輕聲細語:「我們只是想邀請妳來聊聊死而復生是什麼感覺,妳的朋友怎樣都無所謂,也就是說,她可以毫髮無傷離開這裡,但我們也不介意讓她有機會試試復活,不知小姐偏好哪一樣?也許可以提示一下妳的朋友!」
視線以外的打鬥聲聽得我心煩,剛剛發出叫聲的男人聽起來比這邊這位老,但亞伯身材上弱勢,又已經在「藍罌粟」門口受傷,現在分不清戰況的聲音讓人焦躁,不曉得對方是不是也有武器?
刀刃在我面前微微晃動,也許這個男人並不習慣拿刀,但他看起來一點都不遲疑,我考慮著亞伯會不會因為我的話停手,但我更不相信這兩個人。
為什麼會知道我是人偶?為什麼要找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偶?就算是在刀鋒下,我還是忍不住想到這裡,男人以為我還猶豫不決,又把匕首往前推,那是一把純白的刀,刃是光亮得可以當鏡子的銀,連上去像嬰兒剛冒出的牙齒顏色的柄,如果剛才出現這種東西,亞伯也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嗎?
打鬥聲停了,只剩下喘氣,我心中一涼,來不及了嗎?還是正是關鍵?
我在心裡做下決定。
「呃──」男人倒抽一口氣,遠方「鏗啷──」一聲,匕首飛出去了,他沒料到有人會用手掌直接打上刀刃──確實沒有人,但人偶不一樣!
我接著把腳用力一抬,趁他吃痛的時候掙脫右手,十爪撲上最近的目標──他的臉。
終於又看到太陽了!跪在我身上的男人後仰閃過臉的攻擊,我抓住機會爬起來。沒有三步遠外,穿黑外套的男人回頭看同伴,手上握著什麼反光的東西指著亞伯。
「噢!」拿刀的男人大概是被亞伯踢了一下還怎樣,可是還緊緊抓著兇器。
這次換我了,我從後面抓住亞伯面前的人,緊緊拉扯,絨布很滑,但是我不怕痛,可以用盡力氣拉住,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力?
「妳後面!」聲音大得不像亞伯,但多半是她吧?光是抓著這個人就快要辦不到了,我沒辦法分神注意她警告。
亞伯出現在我的眼中,要往我後面的什麼過去,這樣就不對了!我放掉外套,轉身把亞伯往背後一推,銀刀衝向眼前。
「妳幹嘛?」我好像聽到這樣的尖叫。
進去了,到底有多鋒利才能這麼滑順地刺進我的胸口?但我一點都不理會──根本不用理會!
我不會痛,所以不會停頓,我沒有力氣打退這兩個男人,但可以擋下他們的武器,讓他們不得不對付我。被攻擊的時候,晃動的身體連帶晃動了視覺,但我不清楚是哪裡被攻擊,一心一意追著刀光,這才是我該做的,不能讓它們傷到會見血的女孩。
左手好像不太聽使喚了?所以我還是會受傷?她能夠逃走嗎?他們要的是我吧?如果她趁現在逃了,不會追上去吧?
這次是右腳,徹底不能動了,獨力苦撐的左腿在兩面攻擊下維持不了平衡,往右一個癱軟,暗黑襯底的兩排金星滑過視線上方。
「啊啊啊──」
差點被自己的尖叫震壞耳朵,但我還是有聽到之後的兩聲槍響,眼中一片黑暗。
我的手腳在哪裡呢?無論我怎麼動剩下的右手和左腳,眼前的黑暗都沒有改變,比起天突然暗了還要黑,說不定我的身體全都壞掉了?反正我也感覺不出差別。
我上次死的時候沒有感覺,就算有應該也是忘了,因為我沒有一點印象。死了就是一片黑暗嗎?還是應該要連黑暗也看不到?我想像不出沒有顏色是什麼顏色,是不是能看到黑色證明我現在活著?
有吸氣聲,顫抖的吸氣聲,很微弱,也許剛剛就有了,可是到現在才聽到,或者是到現在才大聲到足夠聽見,在全黑背景下,鮮明的沉重呼吸,這個世界唯一還存在的事物。
我聽著沒有節奏的呼吸,間隙透出來自喉嚨深處的嗚咽,被氣聲掩蓋,很專心才能抓到的聲音,我仔細聽進每個聲響,就像給自己唱的搖籃曲,讓我相信自己還存在,至少還有能聽見世界的存在。
天亮了,好像書本翻頁一樣,黑暗從左上角掀開,原來佔據我視線的是男人穿黑外套的肚子,他不知為何倒在我身上,直到剛剛被移開。
代替黑暗的是一張臉,反射陽光的刺眼金髮框住曬黃的膚色,百般無聊的樣子就像以前教我圖畫書時看慣的。
「拉夫……」我發現自己還能發聲。
「可以動嗎?」他說。
我從左手、左腳、右腳、右手移動了一輪,視野沒有改變,我試著從拉夫的瞳孔看到自己現在的狀況。
「沒辦法嗎?那妳等一下。」拉夫說完離開我的視線,旁邊響起衣服悉悉簌簌。
然後出現的是亞伯,她的帽子握在手上,在陽光下,從頭髮到臉都是紅的,明明背著光,卻把雙眼瞇得好小。她看起來完好無事。
「拿去,妳收著。」拉夫又回來了,塞給亞伯一推雜物,看起來有錢包、紙張和很多擋到看不見的東西,「我把他們的錢包都拿出來了,這樣比較像遇上強盜,其他的東西妳們拿回去請博士看,應該可以知道他們是什麼來頭。」拉夫交代完,轉向我說:「現在準備回家吧!」
拉夫很熟練地把我放到背上,下巴靠在他的肩頭,稍微試了一下,還能轉動一點,勉強看到黑色的衣角。
「那兩個人呢?」我問。
「死透了。」
拉夫邁出大步,從視線位置判斷,就算背著動彈不得的人偶,還是走得很平穩。
「等一下!」
「是我殺的,一槍一個。」拉夫沒有停下來,不斷遠離我的墳墓。
「不是!」我叫住他,「先回去,我想看一下那個穿黑衣服的人。」
拉夫終於停下來,但沒有回頭。
「現在是白天,很快就會有人發現。」
我明白他說的話,拉夫幫了我們,我也不希望他因為這樣遇到危險,但是……
「有件事我想確認……很重要……拜託!」
我想拉夫其實沒有考慮很久,雖然隨時有可能被發現罪行的人是他,可是對沒辦法移動自己的我來說,等待很難熬。
「薩里安,妳看著附近,有人接近就大叫。」
拉夫的大腳沒兩步就回到打鬥現場,跳過比較年輕的條紋灰背心男,直接到黑外套男旁邊,他張大了眼睛、仰躺在地上,沒看到什麼明顯傷口,外套上的金排釦在陽光下發亮。
「可以再近一點嗎?」我請求。
拉夫「哼!」了一聲,在屍體膝蓋旁蹲下,我努力拉長脖子觀察,左邊的第二個釦子似乎格格不入,怎麼說呢?對了!是花紋,它的花紋和其他的釦子都不一樣,我的右手掌心好像突然活過來,回想起金屬釦的觸感。
「好了嗎?」拉夫低聲問我。
「接下來就要看我的屍體才能確定……對了!我可以留下他的外套嗎?」
「什麼?」拉夫一叫出聲,馬上張望四周,看到亞伯對他搖頭,才稍微安心,壓低聲音說:「別鬧了!我們快走吧!」
雖是這麼說,拉夫沒有馬上起步,最後在我的堅持下,讓亞伯來把黑外套剝下,一併帶回去。
我們決定回狄翁先生的工坊,因為要是讓多米埃太太知道我不能動了,鐵定是一番大吵大鬧,而且我的身體也應該給人偶師檢查,另外我們也一致認為赫曼醫生多半不在「藍罌粟」。拉夫沒有加入討論,雖然我覺得在亞伯提出工坊時,他好像並不是很愉快。
在拉夫肩膀上的視野很不一樣,像是亞伯,我只看得到她又帶回頭上的髒帽子。我們很安靜地行走,但總覺得比起兩個人的時候,反倒有點不安,不是害怕殺人的事被發現或是有追兵之類的,我們看起來乾乾淨淨,我也信任拉夫的槍,而是氣氛上……感覺有什麼沒有說出口的事梗著。
拉夫稍微放慢步伐,落到亞伯後面四、五步。
「我很重嗎?」
拉夫從原本想的不知道什麼事中回來,回答:「比卡蘿莉娜輕。」
但是卡蘿莉娜才十三歲啊!我原本還想問他要不要休息的,看來是算了!
「這是什麼感覺?變成木頭和橡膠?」
我思考著拉夫的話,當初他不希望我變成人以外的東西,他覺得這樣對我不好。
「我不太清楚自己是什麼做成的,不過真的失去了很多東西,譬如我現在就很想喝多米埃太太的肉湯,但恐怕永遠不可能了!」我看不到拉夫的表情,只能猜測他就算有點「早就知道」的幸災樂禍,也會是惋惜佔了比較多的成分,「還有床,很想念窩在棉被裡,我好像真的很喜歡睡覺!」我輕笑出聲,不知道現在的我是不是也沒有表情,幸好拉夫看不到我的臉。
「可是還能想念這些東西,真是太好了!」我停頓半晌,這是以前需要換口氣留下的習慣,「剛才我以為自己又死了,什麼都沒有,只有『黑』,還好那時候有個聲音,就憑著還聽得見,我才活下來,不然就像被我忘記的,那段沒有身體的時間,也許那時候的我一直都在作夢吧?就像現在偶爾還會以為身體還有感覺那樣,一直作著有身體的夢,直到清醒,夢裡發生的事就消失了。」
有什麼在攪動我的心臟位置,這是以前害怕的感覺,剛才被刀刺的時候反而不覺得害怕,可是我現在害怕一切消失,也就是說──「怕死」。
「說不定會越來越想念已經失去的東西,有一天會受不了這樣的想念?可是現在,至少我還看得到你們、我的墳墓、這個世界,我們還可以說話,也許之後,我還會回家。」
我猜現在的陽光很暖,也該是春天了,我很小的時候,會把家裡附近的所有野花摘下來,就算在陶罐裡裝水,摘下的花還是活不過兩、三天,可是就算沒有摘也是一樣,那些小小的花沒多久就會被媽媽的山羊吃掉。卡蘿莉娜的墳前很快就會有白水仙以外的花香,我還比她贏在能看見春天的顏色!
真希望現在能下雨,那種被太陽曬暖的、滑過臉頰的小雨,可是天上一絲雲都沒有,所以我回憶著珍惜在耳邊的哭聲,一遍又一遍,好像它就響在我的胸口。
我像個洋娃娃般被拉夫放在木桶街九十八號的台階上,端坐的樣子比我自己來還要淑女,甚至連大腿下的裙子都平順地攤開。
拉夫不打算背我回工坊,他叫亞伯等他走之後再上樓找人幫忙,然後又交代了一番殺手身上搜到的東西,才離開木桶街。
跟著亞伯下來的人是赫曼醫生,他蹲在我面前,俯身觀察,微笑道:「看來我們都不好受啊!我被露西趕了出來,妳是被神祕人士打斷手腳。」赫曼醫生轉向站在門口的亞伯,「妳就這樣一路把她背回來嗎?雖然艾莉比以前輕多了!還是很累人吧?」
「不,是法蘭西瓦先生背她回來的。」亞伯回答。
赫曼醫生的笑容凍僵了,這樣講也許很奇怪,他的眉眼確實還是彎的,嘴角依然上揚,但表情不是活的,而是甲蟲死後留下的閃亮外殼。
「拉夫是嗎?真巧!」嘴巴動了,但眼睛還是凝固的,「他是怎麼遇到妳們的?」
「我們在墓園被攻擊的時候,就是法蘭西瓦先生開槍解圍。」
我補充說明:「我想他也正好去探望妹妹的墓吧?」
赫曼醫生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思考,含糊地自言自語:「這倒也是時機恰巧,不過那兩個人被他傷了,所以要急著走嗎?虧他還把妳送回來。」
「其實攻擊我們的人都死了。」亞伯出聲,「法蘭西瓦先生看到波次坦小姐手無寸鐵地被攻擊,就直接瞄準他們的頭部,都打中了。」
「死了嗎?」比起確認,赫曼醫生更像是無意識地邊思考邊複述。
「法蘭西瓦先生說要偽裝成強盜殺人,所以把他們身上的東西都拿出來了。」亞伯把一直握在手中的雜物推到醫生面前,赫曼醫生對她揮揮手。
「先上去再說吧!」
在狄翁的工坊裡,我被安置在靠牆的長櫃上,到一般人腰部的高度讓我可以參與談話,在赫曼醫生問的時候補充他現場的狀況。
殺手身上的東西在工作檯上攤開,除了兩人的錢袋外,還有看起來很貴的懷錶、菸盒,比較普通的有廢紙、帳單,帳單上當然有簽名,不過想也知道不會有人認得。
「這怎麼都像是普通的紳士啊!」赫曼醫生翻弄著桌上的東西,「還有這件外套是怎麼回事?就算要裝強盜也不用把外套拿回吧?」
在講重要的事之前應該要深呼吸吧?很可惜我沒辦法!希望不要看起來很沒有說服力。
「其實,我發現一件事,所以才把衣服帶回來。」
赫曼醫生張大眼睛看我,亞伯雖然沒那麼驚訝,卻也等著我解釋,只有狄翁先生一個人看著自己的腳。
我好想吞口水。
「我覺得,那個……這件外套的主人,他好像才是殺我的人。」
我偷瞄狄翁先生的反應,他吐出一口長長的氣,還是盯著自己的鞋子。
「等一下!」赫曼醫生的反應比我想像中平穩,「如果說妳認得出狄翁先生不是兇手,為什麼不早點說?」
「我那個時候沒有看到那個人的臉,但是記得他的外套,原本也沒想到那麼多,是今天看到他們才突然發現的。」
赫曼醫生撫摸著外套的絨布。
「這確實像是訂製服,但妳確定是同一件嗎?這個世紀以來的男性服飾其實沒有什麼變化可言,也不能憑著衣服認人吧?」
我看著狄翁先生,但他一點都沒有要說話的意思,為什麼像是我要幫他說話?我有點生氣,但想想無論他說什麼,別人也只會當作為了脫罪的謊話,所以他才這麼安靜嗎?
「是釦子。」我試著解釋,「這件衣服有八個釦子,但是只有左邊第二個的花紋不一樣,我記得那天晚上我有抓到那個人的釦子,也許就是被我抓掉了,你們那個時候有看到類似的東西嗎?」
赫曼醫生看向亞伯,亞伯在第二天早上又回到「藍罌粟」門畫下我的血跡,但是畫家面無表情地搖頭。
「要是說毫不相干的人突然想要把妳帶走也不太合理,而且妳說架著妳的人有提到『死而復生』吧?如果說他們以為已經把妳殺了,那就說得通!」赫曼醫生的食指敲著桌子,「妳抓著犯人的釦子,是吧?如果說那個釦子還在妳手裡呢?」
我低頭看自己下垂的手,然後想到醫生指的不是人偶的手,而是已經死去、埋葬的那隻,我真正的手。
「妳是用哪一隻手抓到釦子?」
「右手。」
赫曼醫生慢慢泛起笑容。
「好!今晚就去證實!」
狄翁先生總算是怯生生地抬頭,看到赫曼醫生轉向自己的視線又匆忙左顧右盼,但醫生根本沒有把視線停留在人偶師身上,馬上又對我說:「不過艾莉、亞伯婷,他們真的沒有提到跟自己身份相關的線索嗎?像是要帶妳去哪裡?去見誰之類的?」
我搖頭,所有發生過的狀況都說了。
「兇器呢?亞伯婷說是像拆信刀之類的短刀,可是看不清楚,那妳呢?也是拆信刀嗎?果然是符合『紳士』的殺人工具!」赫曼醫生誇張地吐一口長長的氣。
「我不太知道是不是拆信刀,不過也是短刀,整支都是白色的。」我回憶著刀尖指著鼻子的時候。
「全白的?」赫曼醫生意外地有興趣。
「刀不都是銀色的嗎?不過連刀柄也是白的,像牙齒那樣。」我一邊回想,一邊觀察赫曼醫生的表情,我覺得自己說得很爛,不過醫生聽得很認真。
「聽起來似曾相似呢!妳說呢?亞伯婷。」
被點到名的亞伯微微抬頭。
「殺死波次坦小姐的刀是黑的。」
「對!是全黑的,連刀刃都是漆黑。」赫曼醫生像是在獎勵聰明的孩子,大聲拍了一下手。
「亞連匕首?」房間裡冒出一個意外的聲音,是一直沒說話的狄翁先生,他第一次直視赫曼醫生,而醫生也是第一次真正看著人偶師。
「狄翁先生,為了方便起見,我先無條件相信你的話,也請你信任我沒有任何把你定罪的打算。」赫曼醫生遠比平時慎重地說出這番話,「現在我問你:你曾經試圖殺害艾莉‧波次坦小姐嗎?」
狄翁低下頭,但回答得很快:「沒有。」
「你知道誰打算殺她?」
「不知道。」
「但是你認得凶器?」
狄翁抬頭,第一次用足夠自信的語氣說話:「我知道有一種全黑的匕首,是用在巫術的,或者是異教徒所謂的『神聖行為』。」他頓了一下,又補充:「另外,波次坦小姐剛才提過全白的短刀,也許那是『巴萊匕首』?巫師的說法是,用在『世俗事務』的匕首。」
赫曼醫生瞪大了眼睛看他。
「我說你的人偶該不會是用巫術發動的吧?」
狄翁先生的嘴角歪斜地拉開了一點,但配著下垂的眉毛,只覺得哀傷。
「當初到處設法要留下安娜時,是有跟一些自稱得到魔法傳承的畫家或小說家接觸。」說完,人偶師緊緊閉上嘴,灰白的唇上幾出乾癟的線條。
「所以不是被誤認為惡魔崇拜者的科學家,而是真正的巫術研究者下的手嗎?」赫曼醫生又露出不知原因的笑容,這一年來,我已經放棄猜測他的表情。
「我也不能說確定……」
赫曼醫生打斷:「總之拿給你看看吧!上面還有刻字,可能是什麼咒語喔!」他說著便走到房間角落,從他的木箱子拿出匕首,交給狄翁先生,看到我盯著箱子,他笑笑解釋:「我被趕出來了!看來等露西消氣前,都得在這裡打地鋪。」
匕首是全黑的,看不太出染著血,明明是插進自己心臟的東西,卻沒什麼印象。
「這是魔法的文字沒錯,我認得出這種字母。」狄翁把刀鋒湊在眼前細看,然後慢慢移到刀柄,緩緩旋轉一圈,「可是看起來怪怪的,有點不自然。」他突然放下匕首,跑進臥房,不久帶了一張紙出來。
「這是字母對照表。」他匆匆解釋,然後把匕首和紙擺在一起研究。
「a……u……」我聽不清楚狄翁先生喃喃地唸些什麼,赫曼醫生湊了過去。
「刃上寫的是『黎明』。」狄翁先生目光右移到刀柄,不知道是不是字太小,他眉間越來越緊。
「這不太像是巫術……不對!這根本就是地址!」
「什麼?」赫曼醫生用叫聲打斷,「等等!你解釋清楚,這是地址?哪裡?」
「雖然用的是祕密文字,但照著唸出來完全是再普通也不過的地址。」狄翁先生從褲子裡摸出鉛筆,匆匆寫下一段文字,我這個角度完全看不見。
赫曼醫生看了狄翁寫下的東西,把那張皺巴巴的紙片摺了三折,收進襯衫口袋。
「看來這把匕首除了兇器外,倒還是邀請函呢!」赫曼醫生說這話時,難得地沒有笑。
因為深夜還要去墓園檢查我的屍體,赫曼醫生和亞伯就先去休息。
狄翁先生把我移到工作檯上平躺,拆了手腳下來檢查,我看不到他的動作,也感覺不到失去肢體,只聽見工具偶然撞擊的聲音。我的洋裝也被小心地脫下,以免妨礙人偶師工作,也許應該要難為情的,可是想想這個身體就是出自狄翁先生的手,而且我也沒辦法臉紅。
「唉啊!線路都被切斷了!」拆下左手時,狄翁先生小聲叫道,聲音聽起來並不是特別困擾,所以我猜自己的傷勢沒有太嚴重。
一邊檢查機械人偶,狄翁先生一邊跟我說:「波次坦小姐,妳之所以動不了,是因為控制肢體活動的銅線被匕首截斷,我現在幫妳換上新的線路;另外身體的部份雖然也被刺中好幾刀,但都沒有傷到赫曼醫師設計的管路,我暫時先幫妳補強傷口,之後做好新的軀體再幫妳替換。」
「謝謝!」我感覺必須要回答些什麼。
狄翁先生一怔,低頭看我的樣子似乎沒料到我會說話。
「沒有啦!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人偶師偏過頭,把我的手拿到窗邊小桌,就著陽光修理,我只能看到他在小板凳上,彎著身子工作的牆上倒影。
「妳可以睡一下,要很久的。」
我搖頭,這是目前我所能做的最大動作。
「現在不睏。」
「是嗎?」狄翁先生說完,工坊沉靜了好一陣子。
「狄翁先生?」
「嗯?」人偶師聽起來正專注在我的手,隨口應聲。
「為什麼之前不跟赫曼醫生說清楚殺我的不是你?」
人偶師不知道有沒有在聽,遲了一會兒才回答,不過這次他的語氣很認真:「一開始我是有說,但是不可能會相信吧?畢竟都親眼看到我……做那種事,後來我想:那就算了吧!我是真的……對其他那些人……無可挽回地……雖然上前追究的不是真正……不過我還是有罪,這是事實。」
這就是我沒辦法把他和殺了八個女人的兇手聯想在一起原因吧?為的是拯救安娜‧狄翁,而不是傷害任何人,只是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的被他殺死了,現在會怎麼想?
「如果能早點遇見赫曼醫師就好了!」狄翁先生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從來不知道早就有人研究過單單保存靈魂的方法,而我們家的祖傳工藝又恰巧能提供替代的身體,這樣的話那些人……就不會像現在連補救都不行!」
狄翁先生的聲音很乾,甚至有點平板,說不定很適合睡覺的時候聽?但是內容細聽之下,只覺得恐怖。
「妳呢?真正對妳對出這種事的人說不定已經死了,妳對他又是怎麼想?」
我因為不想一直盯著天花板而扭動脖子,正好對上狄翁先生望過來的眼神,他馬上低頭工作。
我想不起來那個中年男人的樣子,那時候他和亞伯扭打在一起,我只記得黑色的背影、他手上的反光和我心裡想著「她會被刺死」,現在我知道自己也會被刺死,只是在死去前我不會痛,而且只要沒死,狄翁先生都可以把我修好,那是因為我已經幾乎失去了一切,被剛才拉夫殺死的其中一個人所毀掉的。
我拒絕細想為了那個根本記不得面孔的男人失去的東西,如果總是想著這麼多永遠不能有的感覺,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正常活下去,雖然說現在這樣應該就不叫「正常」啦!但只要一想到那些,就好像想到被狄翁先生殺掉的女人們,她們永遠失去的東西,我不懂明明就沒有身體,為什麼偏偏害怕時那種從心底麻出來的感覺還留著?
該跟狄翁先生說什麼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了!生氣也無從生氣,傷心也不敢傷心,這種時候可以說什麼?無論我說什麼,都只會是這一張毫無差別的臉。
「波次坦小姐?那個……惹妳不開心了嗎?對不起!我太輕率了!」
「不是!」我急忙說,可是又不知道要怎麼解釋。
「沒關係的!妳一定很生氣吧?明明什麼事都沒做,他卻拿走妳的未來,不!甚至不是拿走,只是平白丟進水裡罷了!什麼益處都沒有,就這麼消失了!」狄翁先生的聲音開始顫抖,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難過或是其他。
好像所有人都覺得我應該生氣,就連殺了八個人的狄翁先生都這麼說,可是那個人已經死了,比我更徹底,我還是像媽媽、弟弟和爸爸一一消失時一樣,沒有理由地獨自活在失去重要東西的世界。如果我失去的東西對什麼有幫助,這樣我會比較開心嗎?就像為安娜而死的八個女人,如果說剛才那個男人再次把我僅存、不屬於人偶的身體殺了,我會因為幫助亞伯逃跑而比較甘願嗎?
唉!照例又是越想越不清楚,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我相信自己在墓園裡做的沒錯!如果說我現在的身體有什麼優點,那也只有不怕痛罷了,我不想再像在「藍罌粟」門前時那樣逃跑,既然我失去了很多,至少我要把握得到的東西,讓我可以保護別人的能力。
「人偶師先生?」
「對不起!」
狄翁突如其來的反應嚇到了我。
「什……什麼事?」
「啊……沒有!」與道歉相較,是小聲又模糊、幾乎聽不懂的話。
我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狄翁先生解釋,於是繼續本來想說的話:「人偶師先生,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可不可以把我做得堅固一點?」
「堅固?」
「這個嘛……我不確定該怎麼解釋,就像今天有人拿刀刺我們,如果我更堅固的話,就可以擋更久,也可以讓薩里安小姐有機會跑走,還有雖然我不太會打架,但是如果我的拳頭很硬又很重的話,可能隨便敲人一下就會很痛,也可以趁機逃跑。」這樣講出來感覺很害羞,每個人小時候都打過架,可是都已經是十六歲的大姑娘,想到那個畫面其實有點不好意思!但我還是緊張地等待人偶師的回答。
「我懂了!」狄翁先生說,「波次坦小姐,妳真是個溫柔的好女孩!」
聽到這種話我是很開心啦!畢竟我以前最常聽到的通常是「笨手笨腳」、「心不在焉」或是「遲鈍」之類的,可是我真的不懂會什麼想要打人的時候會被這樣稱讚?
「我會幫妳在容易造成傷害的點用金屬補強,不過可能會比現在重一點,到時候活動上可能要習慣一下。」
「謝謝!」重一點也好,可能會比較接近十六歲女孩該有的體重,「狄翁先生,雖然外表看不出來,可是我現在正在笑喔!因為謝謝的緣故!」
「是嗎?」狄翁先生聽起來比我預想的冷淡,「我也只能幫妳做這些了,真正該做的,我是一點都沒辦法做到!」
我猶豫著是不是該安慰他,我想他的心情並不好,但我不確定是為什麼,結果在我想到可以說的話前,狄翁先生突然格外輕快地說:「對了!我想妳希望能保護自己吧?有個小機關說不定幫得上!」
後來我還是睡著了,因為修理工作持續到深夜,而且我昨天晚上也沒什麼睡,總算把我修好後,去挖墳的赫曼醫生和亞伯還沒回來,狄翁先生已經開始連打哈欠,收拾完工坊就上床去了,我則是下午已經睡飽,於是下樓等待。
附近大多是民宅,已經沒有幾戶還亮著燈,我坐在台階上一天前亞伯等我的位置,昨天她等待時畫到睡著,我卻沒有事可以做。
狄翁先生提醒補強過的身體會比較重,一開始可以動時,確實不太能控制步伐,不過下樓梯的過程就差不多完全習慣了,也許這個身體的力氣比我想像中大也說不定?這樣赫曼醫生以後會不會叫我幫忙挖土呢?現在拉夫不在了,會需要人力的,那我以後要怎麼找爸爸呢?不過赫曼醫生以後要跟人偶師合作救人吧?那這樣還會不會有挖墓的夜晚?
想著這一類的無聊瑣事,從亂飄的頭髮感覺到夜風,好像接觸到風的皮膚很涼爽,不過我猜應該還沒到可以穿這麼單薄坐在外面的季節。
遠方出現燈光,我站起來看,前面的人影不高,後面的人影更矮,一人扛著一根鋤頭,漸漸走近。
我想亞伯很驚訝我在外面,她看著我,僅僅眉毛露出思考的樣子;赫曼醫生大概很難遇上嚇得倒他的事,就算遇上了,恐怕也是現在這副笑容。
醫生亮出手掌中的金釦子,我死去的手緊緊握著,他們費了一番工夫才把它撬出來,看起來像打結的頭髮、赫曼醫生稱作「蕨葉」的紋路和那件大衣上的釦子一模一樣。
「應該是比較舊的衣服吧?款式也是幾年前的,想說要殺人難免弄髒,就穿了同一件去,掉的釦子也懶得找到完全相同,隨便拿了顏色相似的補上。」赫曼醫生如此猜想。
他把匕首稱作「邀請函」,雖然主人死了,他還是很有興致地準備赴約,我和亞伯是當然的隨從。
「我總得知道為什麼有人想殺我的助手吧!」
為什麼有人要殺我呢?我想應該沒有人那麼討厭我,還是因為我們一路挖了很多墳墓的緣故?那個比較年輕的男人以為我死而復生,但他看起來並不害怕,是因為他自己就是魔法師嗎?雖然赫曼醫生叫我們趕快睡覺,明天才有精神拜訪敵人的本營,但是我一直張著眼睛想這些事。
我和亞伯睡在人偶工作檯和窗戶間的地上,赫曼醫生睡在工作檯另一頭,我背著亞伯,看向窗外,這裡的窗戶真的很大,可惜月亮已經不在這個方位,今晚連星星都幾乎看不見。
被子對兩個人來說有點小,狄翁先生光是設法讓我們不要直接睡在磨石子地上就很勉強,也只能湊合一下,但其實我不會冷,卻很會捲被子,真是浪費!
我小心地從被子下爬出來,轉頭看亞伯半邊身子都露在外面,我抓著對面的被子角往前拉,亞伯睜開眼睛,我們對看了也許一個呼吸,直到她全身安安穩穩蓋在被子裡。
我躺回原位,繼續想著為什麼我會被殺。
我們在上午十點出發,領頭的是赫曼醫生,穿著早上特別吩咐我燙平的黑西裝;我緊跟在他身後,由於我最喜歡的裙子被割壞了,只好選擇深綠色背心裙,背後用黑緞帶打上蝴蝶結;最後面的是亞伯,距離我們四、五步遠,我也燙好了白條紋洋裝,可是每當想對她提起,總覺得有什麼更急迫的事該做,後來她還是穿著原本那件皺巴巴的襯衫和起毛球的背心出門。
匕首上的地址在河岸附近,靠近「貓與線球」那一邊,整排一般漂亮的淺粉紅色樓房。門房見我們是生面孔,原本不打算理睬,但赫曼醫生拿出黑匕首,堅持屋子的主人一定會想拿回它,又不肯讓門房直接拿上去給主人看看,第五次重複這段對話後,他發現就算把赫曼醫生的嘴巴撕開,醫生還是會把相同的話用寫的給他,終於還是上樓通報。
從清早起來我就緊張得手腳發麻,畢竟是要去見兇手的同伴,而且還是魔法師,說不定我們都會被變成蟾蜍,或其他什麼更糟糕的東西,希望不要只有腦變成青蛙的,還卡在長的像我的人偶身體裡!
緊張久了也是很累的,門房又遲遲不回來,不願再想有關青蛙的事,我拉長了脖子想看屋簷下的雕刻,這時候就發現脖子不會酸的好處。亞伯已經拿出炭筆和畫紙,在幾步之外的牆邊曲成球形,但幸運能留下永恆的是反射陽光的河面。
開門聲讓我迅速轉身,男人從半掩的門後探出眼睛掃過我們,就連蹲在牆邊的亞伯都看到了,甚至還在她身上多停了幾秒。
赫曼醫生脫了帽子,用有點多餘的華麗動作欠身行禮,一邊說:「敝人是海因斯‧赫曼醫學博士,請問如何稱呼?」
男人從陰影中站出來了一點,他戴著鐵灰色軟氈帽,留著兩撇焦紅的鬍子,讓他乍看之下成熟許多,不過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不會比拉夫大幾歲,亮白的西裝在陽光下有點刺眼,還好外面罩上一件淺灰色的長外套。
「把亞連匕首給我。」很突然出現又突然斷掉的聲音,好像一開始就吸氣不夠,只好趕快說完那樣。
「你不認為談正事前要先多了解一下彼此嗎?」赫曼醫生閒聊一般的口氣,「像是名字啦、故鄉啊、有哪些兄弟姊妹?或是哪些時候會想殺人這一類的。」
說到殺人的時候,房子的主人又往外站了一步,慌忙地轉頭看四周,馬車經過遠方橋上,沒有人看向我們。
「我想我們已經互不相欠,我們這邊確實有些人反應過度,但你也把他們殺掉的姑娘復活,而且做出錯誤決定的人也被你們槍殺了。」
赫曼醫生搖頭,「失去的東西不能一筆勾銷;另外,你們死掉的那兩個人也不干我們的事。」說這話時,他不變的笑意又更深了。
「不是嗎?」男人驚訝之餘,好像還有點退縮,但很快就鎮定住,前所未有從容地說:「我承認這個邀請不夠正式,不過我們的用意確實只是想了解這位小姐經歷了什麼樣的歷程?梭瓦若先生一向比較偏激,可能讓你們有了誤解也說不定,『黎明』的其他人並不都是支持他的作法,況且赫曼先生您的儀式應該也結束了,既然困擾我們的問題已經不存在,『黎明』也達成共識,希望儘可能和平地解開誤會。」
「喔!當然會是合乎高尚禮儀的解決方式!」赫曼醫生大力點了頭,「不過聽起來你們對我的誤會不比我對你們來得少?特別是有關魔法的部份。」
男人又張望了一次四周,然後小心掩上身後的門。
「邊走邊談吧!」
我瞥向亞伯,她在男人尾音結束的瞬間起身。
我們沿著河邊走,赫曼醫生和自稱梅洛達克男人並肩細聲談話,我和亞伯費心控制在聽得見又不至於撞上的距離。
我知道了灰條紋背心的年輕男人名叫梭瓦若,殺了我的男人叫賈當,那一晚的突擊與其說是賈當,倒不如說是梭瓦若的主意,警察對連續死去的女人無能為力,雖說黑魔法不過是市民的憑空想像,也是免不了對此多加關注,原本不過是幾個朋友聚在梅洛達克先生家討論失傳魔法的「黎明」也受到影響,為此不高興的不只有梭瓦若,但是他主導反擊的,賈當是圍在他身邊唯一真正有行動力的人,只是他們沒料到所謂的「警告」竟然是這麼一回事。
「所以說賈當認為把案子做成像是『黑彌撒案』既可以引起我的注意,到時候又可以嫁禍給我,因為你們以為我也在研究魔法,才把亞連匕首留下來作為聯絡管道。但我不懂的是,你們是從哪裡開始懷疑我的?」
「最早應該是梭瓦若提起,我們也確實看到你在盜屍,『黎明』的主要成員雖然只有七、八人,延伸出去可是整個巴黎……不!是大半個法國的神祕學者,照理說這個領域應該不會有我們掌握不了的人,所以在我們一無頭緒的時候,也就特別懷疑突然從外國回來的你。」
在我死前,赫曼醫生總共也才挖了一次墓,我不記得那時候有看到別人,難道是我把卡蘿莉娜的墓碑指給亞伯看時分神了嗎?所以是因為我沒有做好工作,才會……那我是不是該慶幸,至少受傷的只有我?
「梭瓦若調查到你在來索邦大學之前是在海德堡大學,在巴登大公國的時候似乎有參與薔薇十字會的研究。」
赫曼醫生打斷:「這完全是冤望啊!我確實是從海德堡大學畢業的,也在那邊待了好一段時間,但可是把我的一切貢獻在醫學了,我不否認曾經幹過偷竊人家長眠的老奶奶這樣的事,不過你們怎麼不會想到這樣的行為是出自於對醫學研究的熱愛呢?」
並肩的兩個男人多年好友般地聊著,尋找靈魂的人、研究魔法的人,偷了無數屍體的腦子、殺了不認識的少女,屍體沒有感覺、我失去感覺。
亞伯突然停了一步,我轉頭看她,奇妙的是,她似乎感覺到視線。
「伊莎貝菈死去的地方。」我們的眼睛沒有交會,但我想她是在解釋給我聽。
我們慢慢偏離馬路,走進草叢,這裡離水面好近,所以離映照在水上的天空也好近,頭頂上有「隆隆隆」的車輪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
梅洛達克在橋墩旁停下。
「把亞連匕首還給我。」
「不要!」赫曼醫生簡短地回答。
白色的魔法師和黑色的醫生對望,近午的太陽下似乎兩者都反耀著光,高草被風壓低,背景是寬廣不止的河水。
「我以為我們已經達成協議,可以終止誤會了?」
「沒錯!」醫生輕快地說,「所以才不能破壞平衡的基石,我還想留在巴黎,對公墓失敬的舉動可能造成一點居留上的麻煩,我有你的凶器,你有我的證人,大家都可以好好睡!」
「也不能算是凶器吧?這女孩不就毫髮無傷地回來了嗎?」梅洛達克看了我一眼,來不及直視,他又轉回去,「梭瓦若去找她之前還出錢叫一個遊手好閒的人去試探過,反應、氣力都是普通的女孩子,這是你的巫術……」
「你懂什麼啊!你以為真的有什麼咒語唸一念,死人就會好好地站起來嗎?好吧!也許你們這些魔法師會,但是我一點都不懂這個,艾莉能站在你面前靠的是很多巧合和運氣,正好我那天準備了器官維生液的材料卻又沒有用到,又能趕在她將死未死的瞬間把頭骨打開、取出腦,光是這樣也不能構成人,讓腦獨立生存已經是我的技術極限,但她卻遇到了一個可以為她打造出可以看、可以聽、可以說話、可以走路的身體的人偶師。」
我印象中的赫曼醫生只有一次這麼激動過,那一晚我們看過狄翁殺害的屍體,正要回「藍罌粟」,他忿忿地說著破壞規則的學者反而得到的獎勵,說起來我是他許久才得到一次、活生生的實驗品。
比起口氣,更讓梅洛達克驚訝的恐怕是赫曼醫生說話的內容,他瞪大眼睛望著我,大概是想找出我不像人的地方吧?好久才說出:「你說這個女孩……她全身上下都不是真的?」
「確切一點的說法是:除了頭顱內的腦部是她媽媽生下來的,其他的部份都出自機械人偶師的巧手。」
梅洛達克已經張得夠大的眼睛又張得更大,連嘴巴都開了,他抬起左腳,但還沒落下又退了回去。
「可以讓我看看她嗎?」梅洛達克沒有移開目光。
赫曼醫生轉向我的眼神好像在猶豫,我其實有點害怕,但是想到自己應該要勇敢一點了,於是抬起下巴,儘可能讓自己顯得不在意。
眼角餘光中,我看到赫曼醫生對我微微點頭。
我走向梅洛達克幾步,然後梅洛達克也向我走,我們靠近到手臂的距離,他對我伸出手,看起來是放上頭頂,再順著髮絲滑落,停降肩頭的手掌使力捏了幾下。
「沒有破綻。」梅洛達克的臉似乎也跟我一樣固定了,不過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一流的工藝!」我看不到說這話的赫曼醫生,但是他聽起來比較放鬆,甚至是愉快的,「頭髮是用真髮一根一根固定上去,木製骨架外用橡膠為主的材質仿造肌膚的彈性,儘可能在任何方面都保有人體應該有的狀態。」
梅洛達克的臉離我好近,我開始覺得不舒服,雖說我不應該有感覺,這具外表上完全是人類的身體唯一的缺陷,只有我自己明白。
「她的眼睛?」
我縮起脖子,閃開梅洛達克再度湊近的臉。
「雖然眼珠是黑的,但是瞳孔是透明無色的?」
「模仿照相機的光學原理。」赫曼醫生解釋,「透鏡的部份必須是透明的,但周圍向還是染上她原本的瞳色。」
「傑作!這是藝術品的層次!」梅洛達克一直盯著我看,但我總覺得他是在看著我以外的什麼,他們看著我的臉,說我跟以前一模一樣,但那是我和以前最不像的地方,他看不出我失去的東西。
「我也不曾想過世界上有人能做出如此高水準的人偶。」赫曼先生附和,他們幾時又要好了起來?
「但是赫曼博士,這也有你的功勞吧?」梅洛達克兩手擺上我的雙肩,應該是很溫柔的動作,卻讓我更想逃走,「如果不是你的研究,這位小姐的器官和人偶只會是獨立不相干的物體,是你讓它們連結在一起,你說這是醫學,但它達成了神學與魔法都達不到的奇蹟!」
「這只是縮小範圍而已,雖然證明了靈魂存在『腦』這個器官實體,但還是不能掌握靈魂的本質,說到底實驗數據還是太少,我說過這是艾莉的幸運,但這更是所有從醫學這條路接近靈魂的研究者夢寐以求的機會!」
「夢寐以求啊……」梅洛達克深深望著我沒有顏色的雙眼,我的視野突然旋轉了半圈,對向想往前撲的同時又停下來、只脫口而出半調子大叫的赫曼醫生。
我低頭看到自己脖子上橫著雪白的手臂,不是膚色雪白,而是梅洛達克的西裝袖子白得刺眼。
「小姐,別動!」梅洛達克把左手的槍口抵到我的鼻樑上,「看起來妳果然值得讓這位醫學天才搶救,我的賭注也下對了!赫曼博士看到槍口對著妳就不敢靠近,可見子彈對人偶的傷害不下於人類!」
「人偶的要害和人類不同!而且無論哪裡弄壞,工匠都能做出新的替換。」赫曼醫生說得悠哉,但緊緊跟隨手槍的眼睛比話語更清楚表達他正在想的事。
「我想也是!不過……」梅洛達克把槍往左偏,人偶眼睛中鐵色的模糊一點都沒有應該有的危機感,「如果把她的透鏡眼睛被一槍打碎,應該也不是這麼容易修好吧?眼窩後面不就是這位小姐唯一活著的器官嗎?板機按下去的話,有沒有可能傷到不可取代的靈魂呢?」
「你們沒有理由……」
梅洛達克打斷醫生:「還我亞連匕首!」
赫曼醫生嘆了一大口氣,「為什麼就不能學會互相信任呢?」
「我就是不信任你!為什麼我要信任殺了梭瓦若和賈當的人?他們要推我出來,只给我這把槍,我還能用它做什麼?」
「就說了他們兩個不是……」槍聲打斷赫曼醫生的話,醫生的禮帽被子彈掀開,差一點就滾進河裡,梅洛達克開完槍,馬上又把槍口縮回我的額頭邊。
「我真的會殺了她!反正她已經被賈當殺過一次了,任誰來都只會看到一個壞掉的人偶,沒有屍體哪來的凶殺案?」
上一個跟我保證他會殺人的槍手在「黎明」面前救了亞伯和我,比起來梅洛達克參雜恐懼和激動的保證很難讓我打從心裡相信,但他不需要下定什麼決心,只要手指一抖,子彈隨時都可能再度發射。
就算不能保護別人,我希望至少不讓人擔心我,但現在我不只被用來威脅,赫曼醫生也在梅洛達克的射程內,還有亞伯,我看不到她,完全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也身處一樣的危險?
「沒錯,沒有人能因為你開槍打壞了機械人偶而把你定罪,但是你自己呢?你能容許自己終結一個十六歲少女的生命嗎?」
赫曼醫生平穩的聲音說出可怕的話,恐懼終結的火不爭氣地從背脊燒上來,隨時可能真正死去的時刻,反而清楚感受到「我」,就在這裡,不想消失!
「這是你的選擇,要保留匕首或是這個女孩的性命?」梅洛達克高亢的聲音發抖著,「你不想失去這個作品吧?我了解這種心情,用精心思量的技法創造的藝術,卻被沙龍當作一文不值的東西拋棄,但我隨時都可以再畫,你什麼時候能再製造一個擁有靈魂的人偶?」
「你完全搞錯了吧!」赫曼醫生陡然反駁。
「別想推卸對這女孩的責任!現在掌握她能不能活下去的,確實就是……」
「我說的不是這個!」赫曼醫生強硬的口氣讓人覺得梅洛達克隨時扣下板機都不意外,但他還是堅持要說,「我才不會說現在的艾莉是我的作品,讓腦獨立生存的技術繼承自我的老師,人偶的機械原理是狄翁家族祖傳的學問,沒錯!是我這些年的研究基礎,才能製作出腦與人偶之間的連結,但是使這個人偶可以被稱作人類的是艾莉的靈魂!這是生來便存在的、沒有人能製造的、每個人唯一的存在!」赫曼醫生露出梅洛達克掏槍以來消失的微笑,「半輩子,從我十八歲進入海德堡大學、開始尋找靈魂以來,正好半輩子!這麼一段時間,我連個屁都沒找到,唯一了解的就只有所有人生下來就知道的:讓一個人直觀感受到自己存在的自我是如此絕無僅有!」
河岸邊沉默了,我好像聽到河水悶流,或是我的心跳?我很驚訝自己竟然沒有死,數著梅洛達克粗重的呼吸聲,我緊貼他胸口的背應該也跟著大力起伏,好像是我自己呼吸一般,奇異的寧靜感。我大概真的快死了,我們三個都一樣,在梅洛達克的槍下,沒有足以對抗的能力,但我反而不害怕了,只是非常地哀傷,我以為自己只能盡力抓著剩餘的自己,到剛剛才明白完整的我還在,只是我感覺不到,就以為失去了!
也許亞伯還能逃走,趁著槍口對著我,梅洛達克的注意力又完全在醫生身上的時候,她最害怕一切消失,但失去只是早晚的問題,希望她能儘可能保留身邊的事物久一點,至少久到不再害怕。
呼吸聲停了。
「這麼多廢話。」我的耳邊響起低語。
赫曼醫生直挺挺面對著我們,他沒有聽見?他在眨眼睛,想分辨梅洛達克蠕動的嘴巴是不是眼花。
「誰管這婊子是什麼?『黎明』不能被任何人威脅,還是要跟我們作對嗎?對了!」梅洛達克從喉嚨中擠出笑,就是在這個瞬間,我放棄他可能不開槍的希望,只祈禱我們之中還有人能逃走,「你手上就是威脅我們的匕首,只有你在阻擋我,只要你死了,就沒有任何麻煩!」
槍聲響起的同時,我的世界旋轉了,我看到梅洛達克的臉,咧開的嘴縫、快要掉出眼框的眼珠,我在向後倒,他在向前撲,他的手已經離開我,像是飛翔一樣開展,槍管在左手刺眼地反光。
「喀!」我感覺自己使勁打開右手五指,但我知道不是,狄翁先生的禮物竄出指尖,我用增加長度的優勢直取握槍的手指,慘叫聲貫穿我的全身,幾乎蓋過隨著斷指旋轉飛升的手槍在草叢間的落地聲。
我們幾乎同時倒落,但是我不受撞擊的疼痛影響,立刻用左手肘撞開壓在我身上的梅洛達克,順勢翻身到他上方,延伸指尖的鋼刃滴落鮮血,在純白西裝的心臟位置暈開,我倒轉拇指,像是看到爛透了的表演時所做的,用力朝下做出「下台」的手勢。
我的右手沒有下去,它停在梅洛達克的胸口上空,針尖離滾燙的心臟只有衣服和皮膚的距離,我的手臂上多了另一隻手,被炭筆染黑,看起來像起司發霉一樣的手。
「不要,這樣下去的話,妳就真的不是原本的妳了。」
單調、清晰、習慣的聲音,從她的手臂傳到我的手臂,傳進我胸中的震動。
「可是赫曼醫生……他也會殺死我們……我不要!」說著的同時,赫曼醫生倒在血中的畫面在我心中出現,大半是在手記中看到的,我自己死去的場景,換成白天,換成陽光下,換成冬天發黃的草還沒乾枯、春天翠綠的芽還沒萌發的河岸。
「他已經沒有槍了,拜託……不要消失。」
就算是在請求的時候,她也說不出多少話嗎?耳熟的啜泣在身後響起,為什麼正是出現在這個時候呢?我的手已經不想落下,但是還想感受被緊緊抓著的感覺,對!我真的感覺到,溫暖的手指包覆下臂,施加在人偶皮膚上的壓力。
人影落在梅洛達克緊閉的眼皮上,我手臂上的手放鬆,但還是輕靠在原位,我抬頭,那是似曾相識的、彷彿在聖誕夜準備好驚喜的微笑。
「別擅自以為別人死了!不過要不是亞伯婷在這小子舉槍還沒到位的瞬間撞上來,我應該就真的死了!」
有的時候沒有表情也是好事,在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的時候,我只要沉默就好。
我把梅洛達克的外套剪成布條綁住他的手腳,食指和中指合起來正好是一把剪刀,我很喜歡這個功能,所以順便用外套把刀刃上的血擦乾淨了;赫曼醫生在草叢中找到那把手槍,然後把它丟進塞納河裡。這裡不常有人經過,但遲早會有,就像伊莎貝菈終究還是被發現一樣。
赫曼醫生和我互相把身上的草撿掉,我映著河水把變得很可怕的頭髮重新整理好,直到我們看起來都像正要去餐館用午餐的普通紳士、淑女,才走上大街……好吧!亞伯恐怕永遠不會像是普通的淑女或紳士。
赫曼醫生說他想吃下一整頭牛做的牛排,我還是只能喝牛血湯,這恐怕是之後的很久很久都得忍耐的事,來不及上過高級餐館就失去胃,我覺得很可惜!不過一年之前的我從沒想過自己有可能坐在餐廳的椅子上。
跟著赫曼醫生尋找爸爸已經一年了,我回想起第一次遇見他時的陽光,我不知道這裡離故鄉有多遠,不過早春的溫暖應該是一樣的。
赫曼醫生想留在巴黎和狄翁先生合作實驗,我會是讓病人相信他們可以從病痛中得到自由的最好證據。我還沒問醫生以後還會不會去挖墳?但我想我再也不會在異鄉的墓園尋找爸爸,爸爸唯一的存在已經和所有曾經活過的人一樣消失了,我還是很想念他,一直都會想念,這是因為我還活著,而他的一切已經終結。
我不是艾莉‧波次坦,因為我的一舉一動都是出自亞伯的想像、狄翁的巧手,這個軀體和我本身沒有關聯,頂多是我喜愛且珍惜的一件衣服,割破了還是要脫下來。
我是艾莉‧波次坦,因為讓我說話、讓我走路、讓我差點殺人的主宰都是我自己,我利用人偶的身體處在這個世界上,工作、賺錢,到新的地方、看新的事物,和別人說話、碰觸,幫助別人,也被人幫助,我想這就叫做「活著」。
想到失去的所有東西,總是忍不住像踩在懸崖邊,就要滑落那樣的難過,我珍惜著這種難過的感覺,因為我知道,在我的一切終結之前,我還能看,還能聽,還擁有以靈魂領會的感受。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躺在桌子上,筆記本擺在我的胸口,中間夾的紙片寫著「從這頁開始看」,因為和亞伯的字不太像,我看了第二次才確定自己沒有讀錯。
房間被陽光染成淺黃色的,一個大得奢侈的窗戶照亮滿地散亂的工具,還有立在桌子旁邊的人偶「安娜」,現在我知道這是人偶師安東‧狄翁的工坊。
而且我死了。
門開了,赫曼醫生看到我,臉上出現打招呼的笑容,好像我只是回肉舖拿回亞伯的筆記本。
「妳看完了?」
我想他指的是放在我胸口的手記,所以點頭,赫曼醫生走近桌邊,我移出位子,讓他也能在桌緣坐下。
「看得懂嗎?」
「很多沒見過的字。」我坦承,「但是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赫曼醫生點頭:「那就好!我想給比起讓妳面對一個可以插嘴發問的人,不如自己讀不能回答提問的紙本記錄,省得欲速不達!雖然亞伯婷寫起文章囉嗦了點,時序也是隨興亂跳,至少該知道的都沒漏掉。」赫曼醫生停下來,仔細看著我,從臉開始,很慢很慢地往下走,我被他看得都覺得自己是屍體了。
「狄翁真的是天才!」他終於把目光移回我的眼睛,「現在已經確定妳聽得見、看得到、可以做出像翻頁這樣的精細動作……對了!」他突然一個拍掌,「快站起來走走看!看看全身性的動作協調如何?」
我遲疑著該做什麼,這時看到懸在桌邊的腳上甚至穿著我原本的鞋子,我兩手撐在身後,把屁股往前滑下桌子,用雙腳立著,考慮了一下,從左腳開始,再來右腳,然後繞著工坊轉了一圈,兩隻手也隨著走路擺動,最後回到桌子前。
赫曼醫生大力拍手,「啪啦!啪啦!」地震動我的耳朵,我往後退了一步。
「太棒了!妳覺得怎樣?」
我很高興他停下拍手,總覺得有什麼搞錯了,這麼熱烈的表情應該要給人偶師先生看才是,無論現在的我做了什麼,都是源自他的手藝……是嗎?
「有聽到嗎?」赫曼醫生傾身細看我的臉。
我趕緊點頭回應,然後努力想話,免得他以為我又死了。
「我覺得……沒什麼不好。」
赫曼醫生張大眼睛,還是維持跟我的臉幾乎貼近的距離,連笑都忘了。
「是說……覺得這個身體很好嗎?」
我想了一下,決定我的想法是:「我沒感覺到什麼不同……」等一下!有什麼不對?我停下話,停下一切動作,對……不,是不對!為什麼?
「我沒有呼吸?」不管聽起來會有多笨,我急著問醫生。
赫曼醫生應該是得意地笑了,他解釋:「這個身體不需要呼吸,我另外設計了通氣系統,只有腦的換氣量比全身小得多,對了!我之後還得教妳該怎麼準備食物,這個身體能吃的只有『湯』。」講到「湯」這個字的時候,赫曼醫生特別加重了發音,我想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照顧自己的方法我等會再慢慢教妳,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不舒服或感覺奇怪的地方嗎?」
感覺?我身上沒有哪裡痛,也沒有頭暈、噁心或什麼其他生病的感覺,狄翁先生想必做了一個很健康的人偶吧?
「真的不覺得奇怪嗎?」赫曼醫生很懷疑的樣子,反覆確認好幾次,我一直搖頭,雖然不呼吸蠻奇怪的,但我也沒有憋氣、窒息的感覺,專心在別的事情上就會像以前忘了自己正在呼吸一樣地忘了自己沒有呼吸。
赫曼醫生嘴裡唸著什麼,走到我背後。
「不要動!背對我。」
被狠狠阻止後,我乖乖轉頭回正面,赫曼醫生一聲不吭,不知道在做些麼,我忍耐著好奇,感覺不比以前憋氣簡單,就在我快要爆炸的時候,醫生終於走回我面前。
「怎麼了?」急著問的結果,我的口氣好像有點不禮貌,但是本來就不該期待好不容易浮上水面的人優雅地喘氣。
「妳什麼都沒感覺到嗎?」
赫曼醫生的笑容和以前弟弟在動什麼壞念頭的時候一模一樣,看得我很害怕,小聲問:「你做了什麼嗎?」
話一出口,赫曼醫生真的笑開了,一字一句地說:「我‧剛‧剛‧把‧手‧心‧貼‧在‧妳‧的‧背‧上。」
我立刻往前跳了一步,轉頭拚命看自己後背,不過當然是什麼都沒有。
「放心!這樣才是正常的。」
我轉正脖子,發現赫曼醫生竟然一手已經搭在我的肩上,隨即用力把他推開,退後好幾步。
「對……對不起!」第一時間的驚訝過去後,我馬上對赫曼醫生道歉,「我不是討厭你這樣,可是……真的嚇到了!怎麼會我完全不知不覺的你就……」
赫曼醫生搖頭。
「是我太輕率了!妳本來就不可能知道有誰想拍肩膀安慰妳,因為現在的妳根本沒有觸覺。」
什麼是沒有觸覺?我低頭,把自己的右手疊到左手上,似乎沒什麼不對勁,不對!仔細想要感受我的手背是溫暖還是冰冷、是光滑還是粗糙的話,我什麼都答不出來,根本不能分辨是不是摸到了什麼,想到這裡,我突然發現自己沒有感覺到腳踩著地面,我到底有穿鞋或是赤著腳?踩著地板還是浮在空中?什麼都不知道!像是在夢裡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去,只是這個夢醒不過來,我慌張往桌子伸手,可是什麼都摸不到,我以為自己會就這麼重重跌到地上,連尖叫都來不及。
可是沒有,我還是穩穩地、有點歪斜地站著,轉頭看桌子,我的右手正撐在上面,連一絲發抖都沒有,看著這個景象好一會兒,我才終於放心,確定自己是真的倚著桌子,沒有在掉落途中。
原來我真的變成了人偶,直到這個時刻我才開始理解剛剛在手記中看到的事實,我寄居在和真正的自己長得一樣的人偶,可能是用木頭或其他不知道是什麼的材質打造,能夠看、能夠聽才是奇蹟。
「老實說,妳一開始的鎮定我反而驚訝,我以為沒有觸覺會是更虛無的感覺,畢竟人類是踩著地的生物,而且隨時隨地用纖維包著身體,如果失去這一切感受,應該就像獨自懸浮在空中吧?就連重力都失去的感覺會是什麼呢?」
我使盡所有勇氣把視線從自己的右手移開,赫曼醫生講到最後已經沒有看著我,而是望著窗外,濃濃的陽光讓天空比起藍色更像黃色,現在是下午吧?
醫生的話讓我打了一個冷顫,我低頭看自己,我的胸口是白色的背心,裡面是我最喜歡的那件藍洋裝,我不記得穿著它是什麼感覺,但現在確實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如果不去想的時候,是還好。」我小聲說,因為不是很確定,我又想起腳下懸空的感覺,順著裙子望下去,一雙已經不光亮的黑皮鞋穩穩站在木地板上。
「喔?」赫曼醫生看著我,然後對我垂下的左手伸出手,「可以嗎?」
我回應他的要求抬起手,赫曼醫生輕輕牽住我的手,看起來是很輕柔,但我沒有一點感覺。
赫曼醫生抬頭看我,我對他搖頭,醫生似乎在想什麼,連一貫的笑容都沒有,接著他把我的手翻面,舉起自己的手狠狠拍了我的掌心一下。
「啊唷!」響亮的巴掌聲讓我瞬間閉上眼睛,同時抽回手,用右手護在胸前。
「會痛嗎?」就算是每個月給我薪水的赫曼醫生,用無辜的口氣說這種話,還是讓我差點生氣,但是我發覺,儘管「啪啦」的一瞬間好像很痛,我的手現在一點感覺都沒有,說不定打人的赫曼醫生反而還痛著。
「我不懂……」我放下被打的左手,對人偶的手「惜惜」看起來一定很蠢,「剛剛我還以為很痛,可是現在沒有,就好像我一開始以為有感覺到自己站著,或是穿著衣服……」我又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站在這裡,所以偷偷瞄了一眼腳下,如同我原本就知道的,兩隻腳都很安分地待在原位。
「幻肢。」赫曼醫生輕聲吐出我沒聽過的詞語,比較像是自言自語,這個發音聽起來很不安。
「那是?」
「不是一種病啦!」赫曼醫生微笑,分辨不出這是故意要讓我安心還是單純的不值得一提,「對妳而言說不定反而是恩典!」
「你說……幻‧肢?」我小心重複醫生用過的字眼。
「妳有沒有聽說過有些在戰場上失去手腳的老兵,他們有時候會覺得失去的肢體還留在身上,會跟著身體行動,甚至還有觸覺,或是會莫名其妙地發痛?」
醫生的最後一句話讓我腦中浮出可怕的想像,我想像一隻被主人拋棄、先一步獨自下地獄的手,在地獄的烈火中燃燒,就算再痛,因為只有一隻手,連哭喊都不能。我失去的是整個身體,它到地獄了嗎?從小到大多少做過一些不好的事,最多的就是在媽媽交代的工作中偷懶,更別提過去一年跟著赫曼醫生挖了這麼多死人。
「怎麼不說話了?」
我搖頭表示沒事。
「沒聽說過嗎?大約三百年前就有人觀察到這種現象了,聽起來或許很不可思議,但是先前已經有研究證明感覺並非在肢體產生,而是肢體受到刺激後,會把這個消息經由神經傳到腦,妳才能真正知覺到肢體的感受,就算沒了肢體,能感受的腦還是存在,如果被什麼不知名的原因觸動,讓腦照樣感受到失去的肢體的感受,於理論上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好像聽到很多亞伯教過我的詞,不過還來不及想起來意思,赫曼醫生的話就繼續流動下去,到最後什麼也沒聽見,世界上多的是就算了解也沒有差別的事,所以我只有點頭。
「也該去給人偶師看看了!」赫曼醫生說完,走向「安娜」身後的門,我乖乖跟在醫生後面。
和充滿陽光的工坊一比,臥室裡很暗,不過我還是馬上就看到房間中央的床和床邊跪著的男人,他注意到光線而轉頭看走進門口的我們,視線定在我身上,我也直直看著他起立、走過來,他看起來年紀不輕,因為太長而翹起來的頭髮灰灰髒髒的,頭頂甚至有點稀疏,個子和赫曼醫生差不多,但一點都沒有醫生挺拔自信的樣子,真要說起來,就像被排擠的老山羊。
這個就是殺死我的人?
老山羊看著我,眼睛都發直了,停在我的兩步之前,在我面前的是殺了八個女人的人偶師,也殺了我,但是我不覺得害怕,也許這個身體也感覺不到害怕。與其說是看著我,老山羊看的是裝著我的人偶,他的傑作。
「已經做過基本的測試了!大動作、小動作、語言能力、視力、聽覺,初步觀察全都沒問題!」赫曼醫生在我背後說。
老山羊快步穿過房門,把我們也趕回工坊,慎重關好臥房的通道,然後又從上到下完完整整看了我一遍。
「妳感覺還好吧?」他的聲音好乾,比我更不像人類,明明眼睛裡這麼急切,話語卻毫無力量,還沒到達就半路墜落。
赫曼醫生代替我回應了這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初步的判斷是成功了,應有的機能都能展現,但長期的後遺症還需要繼續觀察。」
「還要等嗎?安娜她……」老山羊嘴裡含糊吐出類似這樣的字詞,他低著頭,突然在醫生面前跪下,木板發出和膝蓋相撞的聲音。
「可以拜託你救安娜嗎?」好像要在懸崖邊大叫的聲音被硬生生壓低,「我哪裡都不會去,專心在這裡調整給安娜的人偶,等到她回復健康就好,我不會逃走!」
也許是習慣,赫曼醫生淺淺笑了。
「我說過,沒有長期觀察不能確定把人腦移植到人偶上是不是真的安全。」
老山羊仰頭,簡直像在祈禱,只差沒拉著醫生的衣角:「安娜沒有辦法等!她是純潔無辜的,也許我這個爸爸犯的罪十惡不赦,但是她什麼錯事都沒有做!我不是為了自己請求你寬延,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好不容易有一點希望,唯一還保有人偶技術的我卻沒辦法為了她努力。醫生,請你一定要救她!」
赫曼醫生輕聲嘆息,臉上倒還是微笑著:「安娜目前的狀況確實只是時間的問題,若說是不是該冒險放棄軀體,我就信任作為父親的判斷吧!」
老山羊仰著的臉上瞬間滿是驚喜,原本憂慮的皺褶都不知道哪裡去了?
「但要我做事也不是毫無條件的。」赫曼醫生補上,「等到安娜的手術完成,你願意繼續跟我合作嗎?」
「合作?」不只是我,連老山羊也很困惑,跪在地上不知該做什麼反應。
「我沒有薪水給你,你們父女倆的生活自己想辦法。我會找來身上有不治之症,寧願拋棄軀體,換得靈魂暫時留存物質世界的人,以協助實驗作為代價,免費幫他們做移植手術,所以我沒有多餘的金錢利益可以分給你。」
老山羊愣住,我比他先反應過來,因為我了解赫曼醫生的工作,他說過比起死人,能觀察活人的腦更好,只是這麼一來就得把人殺掉,有了人偶師,他終於不殺人也能做他想做的實驗。
「你不打算把我交給警察嗎?」老山羊一面問,一面似乎偷看了我一眼。
「我沒有親眼看到誰殺人。」赫曼醫生臉上還是一貫的笑。
我以為狄翁先生會高興到跳起來之類的,不過他還是跪著,甚至沒有看赫曼醫生和我,所以我也看不到他向著地板的臉是什麼表情。
「怎麼樣?願意接受這個條件嗎?」
聽到醫生這麼問,原本已經好一會兒不動的老山羊猛點頭,一邊從他顫抖的嘴唇流出:「謝謝!謝謝!我不知道有沒有資格感謝……可是赫曼博士,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如果能早點遇到就好了!」混亂的話語落入哭泣的尾音,老山羊大力吸起鼻子。
「好啦!既然達成共識,趕快上工吧!」赫曼醫生對狄翁伸出手。
我在狄翁先生的工坊裡接受了完整的檢查,好讓赫曼醫生確定,我以一個人偶的標準來看,非常健康!之後赫曼醫生教了我怎麼照顧自己,他說我現在只有腦需要吃東西,而且只能吃小牛血做的湯,所以也只需要小便,我每天早晚都得喝一大碗的「湯」,他叫我喝湯前要記得「排空」,因為我現在既不會餓、也不會有想要廁所的感覺,所以一定要自己記得才行!
「湯」沒有味道,或說我沒有味覺,看起來是很淡的黃色,我想像它喝起來像調味不足的雞湯,這麼想的話似乎就能嘗到一點聖誕節的味道。赫曼醫師說以後會教我怎麼準備「湯」,不過現在天色已經全黑,赫曼醫生還要和人偶師討論安娜的事,他就放我先回「藍罌粟」。
感受不到階梯讓人很不安,公寓的樓梯間又很暗,還好人偶師只住在二樓。
今夜的天空和我死去那晚一樣晴朗,月光讓室外還比公寓裡明亮,所以我沒有漏掉門邊的人,她屈膝坐在台階延伸到門框外小小的部分,炭筆從她鬆開的右手滑到門口,腿上是木板和紙,腳邊還有一大疊。
我在她身邊蹲下,畫紙上有對面的公寓和不知道什麼時候經過的路人,但是房子只有大概的形狀。
「嗯?」亞伯張開眼睛,眨了幾下,轉動脖子找到滾走的炭筆。以晚上來說,她或許穿得太單薄,站起來的時候還縮了一下。
「要回酒店嗎?」我問。
她忍住一個哈欠,然後點頭,她看起來已經對這裡回「藍罌粟」的路很熟,我緊跟在她斜後方。
不知道天黑多久了,街上很安靜,我們走在路上就像不久前出來畫畫回家的時候,亞伯寫到那已經是十幾天前的事了,我想到那本褐紅皮筆記還在我這裡,摸了摸裙子把它翻出來。
「嗯?」亞伯因為我拿小冊子戳她肩膀而轉頭,停下腳步,默默接過筆記,收回背心口袋,這是在半個多月以前早該出現的畫面,雖然這之間筆記本在亞伯手上好一陣子,我卻有還清很久以前欠債的感覺,好像中間擱下的時間又回到那一天傍晚,重頭開始。
「謝謝!」我趕在她轉身前說,「謝謝妳願意畫我。」
亞伯無聲看著我,因為身高差距,稍微仰著頭,凝視的時間長到好像想說什麼,但又遲遲不動,我想著她的眼睛是不是本來就這麼大?還是我的臉上有什麼?
「妳真的是艾莉‧波次坦嗎?」
人偶的耳朵第一次聽到亞伯說話,平淡、直白,聲音很輕,但是清清楚楚,和我的記憶一模一樣,連我都很驚訝自己竟然記得這麼清楚,我記得艾莉‧波次坦從小到大的所有事……不對,不可能全部記得,但是我記得大部分……應該吧?
我忍不住伸手摸自己的臉,但什麼也沒摸到,讓我心底驚了一下,才想到不是我沒有臉,而是我沒有觸覺。
我沒有理由不是我吧?不管這個人偶長成怎樣,而且這就是亞伯畫的,不是嗎?那她現在又是為什麼懷疑?難道……不對,就算人偶的外表跟我一樣,也不代表裡面……好像有哪裡錯了?我是在講「我」還是「艾莉」?照理說「我」就是「艾莉」,不管「我」現在有沒有「艾莉」的外表,我都可以確定「我」是「艾莉」,因為……是因為我記得跟她一樣的東西嗎?可是我怎麼確定她記得的跟我記得的一樣?可是「她」就是「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想著頭就暈了起來,又感覺到腳下沒有感覺,沒有一點能讓我確定自己真的在這裡的感受,不行這樣!好像快要在這個世界裡沉沒了!我伸手抓住眼前最近的東西──亞伯的右手。
「嗯?」亞伯聽起來很困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因為我死盯著她的手,發黃的襯衫袖子摸起來應該有點粗糙,袖子很寬,手臂其實很細,幾乎能被我一手包住,但我兩隻手都緊緊抓著,緊到好像可以感覺我正抓著她,我把所有的心都集中在這一點,沒有來由地相信這樣就能確定自己就在這裡,就在眼前的少女身邊。
我覺得我需要深呼吸,但是我沒辦法,所以連掙扎都不行,除了看之外,只有等。
終於,我敢移開眼睛,才看到亞伯正看著我,我從後背熱了起來,馬上丟下她的手,明明就是我個子比較大,卻像小孩子一樣抓著人家,且不管我是不是艾莉,不長進的程度真是一點都沒變!
「可以走了嗎?」亞伯對我伸手,我看著面前打直的掌心,只覺得越來越難為情,於是搖頭拒絕她。
「我沒事了!」希望她有聽到我糊在嘴裡的聲音。
接下來回到酒館的路上是一片沉默,我看著自己的左腳、右腳、左腳、右腳……反覆之下好像真的有在走路的感覺,然後我發現就算再怎麼優雅地走,看到的世界還是會輕輕晃動,這讓我覺得踏實多了,至少我還可以確定自己正在做什麼。
「藍罌粟」還是很吵,吵得讓人很安心,雖然離開了半個月,但我就像睡了一覺,沒感覺到時間過去,再次走進酒館,擠過擁擠的醉漢上樓,都是熟悉的場景,真要說的話,就是少了死要衝進鼻子的酒氣。經過忙著準備下酒菜的多米埃太太時,她張大了眼睛,我想好好打招呼,不過她好像在忙,亞伯又走得快,就直接上二樓了。
亞伯打開一上樓的門,我有點驚訝醫生房間的鑰匙是在她手上,房間裡看起來比之前擠,主要是因為堆了很多畫紙,我還看到我的行李。
亞伯在地上多鋪了一床被單,看到我在看她,她解釋:「雖然受傷的龐畢度太太已經不住在我們原本的房間,但是我們還是睡這裡。」
「四個人都睡這個房間嗎?」以前我家裡的人都還在的時候,一起睡的房間其實也不比這裡大,過去一年馬車旅行,更是能伸腳就滿足了,所以對這個房間也沒有什麼好抱怨。
「是三個人。」亞伯說,「法蘭西瓦先生在找到狄翁那天就離開了。」
我想起亞伯最後寫下的那段對話,雖然不確定與那晚的實際狀況有幾分相似,不過拉夫似乎和赫曼醫生吵架了,說不定拉夫還把醫生看做真正殺死我的兇手?我很難想像拉夫沒有跟在赫曼醫生後面三步遠,靜靜站著的樣子,雖然我知道他不可能從小就幫醫生工作。
房門被大力推開,我以為誰回來了,結果是多米埃太太杵在門口。
「艾莉?」多米埃太太皺眉盯著我,像是看賊一樣,「妳真的是艾莉吧?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多米埃太太看起來不知道是生氣比較多,還是驚訝比較多,總之是很激動,她會不會以為自己看到鬼了?如果我這個鬼跟她解釋,她會害怕嗎?不過我也不知道該從哪說起,很複雜,而且大部分的事都發生在我死掉的時候。我偷看亞伯,她沒有特別的表情,但直視著多米埃太太,很少看她這樣,她通常都只對正在畫的東西這麼專注。
「誰來說明一下?」多米埃太太往房間裡踏,走到我面前,看著我好一會兒,緊繃的表情才稍微放鬆一點。
「妳是艾莉沒錯啊!妳沒事吧?赫曼怎麼說妳被……」
我突然被抱住,多米埃太太的手掌壓著我的後腦,讓我靠著她的肩膀,她的上半身像乾掉的樹枝,但我想應該很溫暖。
「妳是到哪裡去了?赫曼知道嗎?」
我搖頭,不知道是想說「我沒有死」還是「我也不知道」。
「波次坦小姐確實被攻擊了,但醫師說她沒有死。」亞伯突然說。
多米埃太太鬆開我,但還是一手搭著我的肩膀。
「所以赫曼把艾莉藏起來,裝作她已經死了,還辦了喪禮?」多米埃太太不可置信的樣子,「那為什麼現在她又回來了?」
我腦中完全是空白的,只聽見耳邊亞伯的聲音:「找到兇手了,所以就有辦法讓波次坦小姐回來。」
多米埃太太放鬆下來,埋怨般地說:「要做這種事前怎麼不先告訴我?『藍罌粟』也可以幫忙啊!這麼長的日子她是躲在哪裡?有得吃嗎?」最後一句她是對我問的。
「那個……我喝湯。」雖然想不想讓多米埃太太擔心,但我實在不能說過去半個月和未來我都不需要吃一般的食物。
「真是的!」多米埃太太盯著我,不曉得有沒有看出我不是原來的艾莉?
「看妳瘦成這樣!」她伸手摸我的臉,「唉唷!怎麼那麼冰?妳回來沒穿外套嗎?」
我搖頭,其實我不覺得冷。
「唉呀!我都忘了妳那件斗篷還是我拿去丟的!都是血腥味也洗不掉。赫曼沒幫妳買新的嗎?這個混帳!讓妳冷成這樣……我再去拿一件盧恩的衣服借妳。」
多米埃太太移開我身上的手。
「赫曼那個混蛋真是太不像話了!他如果再這樣欺負妳的話,不要怕!儘管來告訴我,老闆娘來幫妳解決!」她說著還真的摩拳擦掌起來,但馬上停下來,都要齜牙裂嘴的臉和緩下來。
「好了!沒事的!妳也笑一下吧?」多米埃太太搓搓我的頭,我試著對她微笑,但她反而看起來越來越哀傷,她放下在我頭上的手,努力擠出笑容,輕快地說:「赫曼呢?他是又到哪裡去了?」
亞伯看著我,她也不知道赫曼醫生為什麼沒有一起回來,所以由我回答:「他在狄翁先生那裡,他們在討論狄翁小姐生病的事。」
「狄翁?他是誰?」多米埃太太問。
「就是『黑彌撒案』的兇手。」我回答。
多米埃太太張大了嘴巴,剛剛勉強趕開的哀傷樣子完全消失了。
「妳是說赫曼正在和差點殺掉妳的兇手坐下來和樂融融地談那個什麼傢伙的病?」多米埃太太拔高音量,又露出可怕的樣子。
「我是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坐著講話……」好像和老闆娘互補一樣,我變得小聲,「狄翁小姐是狄翁先生的女兒,她好像病得很嚴重。」
「不是這個問題吧!」多米埃太太大叫,樓下的客人說不定都聽到了吧?畢竟才隔著這麼薄的天花板,「我沒有搞錯吧?既然找到兇手,不是應該把那傢伙綁到警察面前,趕快把他吊死嗎?誰管他奶奶七老八十、老婆哭哭啼啼,還是有十幾二十個孩子要養?還跟他談什麼?赫曼這傢伙,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雖然多米埃太太很可怕,但她不是在對我生氣,我該陪著她抱怨嗎?只是我激動不起來,什麼殺了我的人之類……感覺不像真的。
我應該不算被殺吧?可是失去了什麼,又得到什麼替代,一切都是混亂,比起被傷害,倒不如說是一覺醒來就出現在一個不明白的世界,這個世界像是假的,說不定連處在夢中都比較真實,在這個時候思考什麼殺人犯、絞刑,真的很困難。
我應該對狄翁先生生氣嗎?好像應該是吧?可是我什麼都感覺不到,是在死掉的時候一起失去了嗎?
「叩叩!」盧恩雖然敲了門,還沒得到允許就探頭進來,樓下的吵鬧也跟著鑽進門縫。
「老『俺』娘,客人在叫。」
「我這就下去。」多米埃太太揮手讓盧恩先下樓,然後她再一次轉向我。
「妳也累了吧?好好休息吧!既然妳回來了,我再把妳們原來的房間清出來。放心吧!老闆娘會幫妳討回公道!等那混蛋回來就知道死!」多米埃太太最後一次輕撫我的肩膀,然後才回去她的吧檯。
於是那天晚上我們又回到熟悉的床,但是熟悉的或許只有我,我就像是昨晚還睡在這發黃的被單,緊抓著永遠不夠的棉被,小心不要在夢中摔下床;靠牆的亞伯卻已經快一個月沒睡過這裡。
我在上床前吹熄蠟燭,現在房間裡一片黑暗,窗子外看不到多少天空,所以也沒有一點月光或星光照進來。把棉被拉到鼻尖,勉強能看到棉布的纖維,從沒張著眼睛睡,所以也不能說是熟悉的景象。
我這個人偶製作得很精細,不只多米埃太太又摟又抱的也分辨不出來,要眨眼也是可以的,但只要一閉上眼睛,我的世界就完全消失了,連自己的存在也感覺不到,越來越覺得不安,世界真的還在嗎?我真的還在嗎?眼睛偷偷打開一道縫,看到的還是棉被的纖維和細毛,還可以維持多久的安心?沒有心跳可以計算。
幾次挪動身體,床板跟著「嘎吱」,瞬間就有躺在床上的感覺,動了幾次之後,不知道還可以換什麼姿勢,受不了的時候,索性整個翻身換一側躺,正對著同樣側躺的亞伯,她也睜著眼睛。
「妳還不睡嗎?」我問,傳到自己腦中都快聽不見的聲音。
「睡不著。」
她的眼睛不像正躺在床上,甚至比低頭看畫紙的時候更亮,也許房間太暗,有種和躲在櫃子下的貓瞪眼的錯覺。
「妳要睡覺嗎?」她說。
「我也睡不著。」
房間一片沉靜,隱隱約約聽到了樓下好像有爭吵,沒多久又被其他雜音淹沒,眼中只有亞伯露在棉被之外的臉,我現在感覺到的全部。
「妳和以前的艾莉‧波次坦不一樣吧?」亞伯的聲音通過兩個枕頭短短的距離進入人偶的耳朵,我想起回這裡路上,亞伯問的那句……然後就克制自己不要想下去,如果在這個時候想起那種……算了,不要想!
「妳指的是?」
亞伯扭動身體往我靠近,現在就算房間一片黑暗,我也可以清楚看見她的睫毛。
「明明都用了最接近肌膚的材質,連色調深淺都調了好幾次才滿意,還是不對!」她的聲音很小,但是很堅決,儘管開始話題的是問句,她心裡已經有定論。
「已經很像了!連老闆娘都認不出來,她一點都沒有懷疑我不是真人。」我覺得自己像是在為狄翁先生辯解。
「不是這個。也許看起來不像做出來的人偶,但妳還是和原本的艾莉不同。」亞伯很堅持,而且似乎非常在意這件事,不會是因為這樣才睡不著吧?
我試著想安慰她:「多多少少會有一點差距吧?從回憶到畫,再從畫到人偶,說不定被妳畫了之後,我反而變得比較漂亮呢!」
「所以說,果然是不一樣?」亞伯的臉湊得更近,我已經看不清楚她的五官,這雙眼睛看得見的範圍好像比以前差一點,如果是還活著的我,應該到了可以呼吸彼此呼吸的距離吧?
想著這些好像相干又好像不相干的事,亞伯突然一個翻身,滾到牆邊去,像是對著牆生悶氣的姿勢,我不希望她因為這個事不高興,可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就算現在跟她保證,她把我畫得和真的一模一樣,她心裡還是有自己的堅持吧?不過說不定她也只是突然想睡了。老實說,無論我被畫成怎樣,光是有人願意畫出我,我就很感謝了!
棉被之上,亞伯只露出一小叢頭髮,我不想閉上眼睛,因為閉上眼睛又會什麼都沒有,可是這樣睡不著,如果有麼聲音就好,平穩安定的聲音,讓我在閉上眼睛時還有感受。
也許我需要搖籃曲,我不記小時候睡覺時聽過搖籃曲,但以前有聽坦雅姊姊唱過,有關烏龜睡在玫瑰花床上之類的歌,有點哀傷的曲調,好像是坦雅姊姊唯一會唱的曲子。
亞伯睡著了嗎?感覺離她翻過去有一陣子,但這說不定是睡不著的錯覺。我試著哼一小句,出來的聲音有點破,像憋著嘴巴吹氣,可能是因為我刻意想壓低聲量。亞伯沒有反應,我靜靜看對面的棉被一起一伏,然後再次唱出聲,這次大聲一些。
我這邊的棉被因為搖籃曲也稍微不規律地震動,歌詞不太記得,一直反反覆覆唱著同一句,慢慢掌握這個身體唱歌的方法,竟然也漸漸愉快起來,好像感覺到胸口在震動,有以前呼吸的錯覺。
可是越唱反而越清醒了!
我不知道最後到底是怎麼睡著的,起床的時候,房間裡只有我一個,架子上放著臉盆,裡面的水不曉得冷掉了沒?反正我也不會被冰到。
平靜的水面有我的倒影,顏色有點暗淡,不過形狀很清晰,我把拚命往兩邊臉頰垂的頭髮塞進耳後,臉好像看起來尖了一點,睫毛比以前濃,但鼻子和嘴巴都是原來的形狀,看起來還是艾莉‧波次坦,沒有變漂亮、也沒有變成另外的誰。
好像有點可惜呢!我ㄧ邊這麼想,一邊算是安心地微笑,但水面上毫無動靜,人偶的臉睜大著眼睛,好像不懂什麼是笑容。
有點恐怖,我心中的笑消失,倒影沒有跟著出現害怕的樣子,眼前那張大概是我的臉,永遠處在專注看著什麼的時刻。
水面上的臉被打散,我舀起不知道是冷是熱的水洗完臉,應付般地梳幾下照常糾結的頭髮,綁好髮帶就下樓去。
赫曼醫生沒有在樓下,他昨晚似乎也沒有回來,不過房間裡還有我的湯。我看著亞伯在麵包上塗奶油、喝沒有加牛奶的咖啡。
亞伯在早餐之後帶我去肉舖那裡,我死前最後看到的屠夫大叔已經習慣每天幫赫曼醫生留下宰牛的血,之前讓我手掌發痛的鐵提把現在提起來沒一點感覺,不過滿滿的木桶還是會讓我重心不穩,這樣總比沒有正在走路的實感好,雖然知道我一直都踩在地上,偶爾我還是會覺得害怕,這時我就稍微落到並肩同伴的斜後邊,緊盯著少女的手臂,直到連挽著手的溫暖都好像能感覺得到。
快回到酒館的時候,我的眼睛對上「藍罌粟」對街倚著牆的年輕人,他看到我就把上半身向前傾,伸長了細瘦的脖子盯著我看,我也不安地回望,擔心自己看起來很奇怪,如果被看出不正常,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年輕人冒著稀疏鬍渣的嘴角突然笑了,拔出口袋裡的雙手,走向我。
「你想幹嘛?」亞伯瞪著他,以我從來沒聽過的尖銳音量大叫。
年輕人乾笑兩聲,瞇起的眼睛還是在我身上游動,也不看她一眼,用喝了太多酒般的濃稠聲音說:「男人婆閃邊去!我只要跟這個小姑娘玩玩就好!」然後突然就抓住我的下巴。
「噢!」
因為下巴被抬高,我沒看清楚發生的事,男人放下抓住我的手,摀著自己的後腰,亞伯才剛站定落下的右腿,馬上又掄起拳頭朝他過去。
「啪!」這回她的手臂被結結實實地格開,亞伯一個踉蹌,但用後腳穩住,只是男人抓住原本要打向自己的右臂,另一手從她左腋下扣住肩膀,把矮小的亞伯架得幾乎碰不到地。
「憑妳也想當護花使者?不識相!本來要放妳一馬的,就讓老子委屈自己來教教妳怎麼當個女人吧!」
他想把亞伯翻過來壓到地上,但是亞伯動得太激烈,始終沒辦法鬆開架著她的手,被晾在一邊的我拔腿衝往「藍罌粟」。
「喂!上哪?」男人眼角看到我,把亞伯重重摔到地上。酒館實在不夠近,只差一步就要敲到門,我卻被抓住肩膀往後拉。
「好啊!竟然想逃?」男人把我翻到正面,滿口扭曲的牙齒離我好近,我反射就要閉氣,才第一次慶幸我失去了感覺。
男人咧著嘴,把我拉得更近:「那個臭婆娘就算了,別以為老子會讓白花花的錢幣跑走……啊!」他突然跳起來,連帶勒住我的領口,男人不斷扭動,我也跟著害怕地掙扎,亞伯從男人的後面抓著他的腰,三個人糾成一團,各自想甩開對方。
「鏘!鏘!鏘!」可以把活人震聾的可怕金屬敲擊聲在我背後響起。
「誰在我家門口搗亂?」
是多米埃太太!
「艾莉,蹲下!」
雖然我不怕被勒到沒氣,可是也抵抗不了男人的力量,只能勉強縮頭,才縮下去,眼前就一暗,遮住陽光的是平底鍋──重重砸在我面前的男人頭頂的平底鍋。
我總算被鬆開,男人吃痛縮了起來,原本凶狠的眼神一抬頭就消失。
「給你三秒鐘離開我的產業!」多米埃太太右手平底鍋、左手切肉刀,兩腳大開,堵在店門口,這時連亞伯也放開了抓著男人的手,男人的嘴唇蠕動了一下,眼神左右飄移,然後突然撞開亞伯,一溜煙就沒了影。
「真是的!難得好夢,外面卻吵吵鬧鬧的,現在那些不務正業的傢伙真是越來越囂張,大白天的竟然做出這種事!」
我和亞伯跟著老闆娘走回店裡,多米埃太太把切肉刀和鍋子重重放到吧檯上,轉頭看我。
「妳沒事吧?他有傷到妳嗎?」
其實我不知道,因為一點都不痛,不過既然我能正常走動,應該沒有壞掉,所以我搖頭,但是側眼看向亞伯,她低頭扶著桌子。
「亞伯……妳有受傷嗎?」多米埃太太走過去。
「肩膀……和這邊。」亞伯摸了屁股,應該是剛才摔到的。
老闆娘幫她揉了揉肩膀,亞伯瞬間臉皺了一下。
「還好沒脫臼,應該只是瘀傷……」
店門推開,我和亞伯同時轉頭,赫曼醫生把外套拿在手上,身上的棕色西裝睡得皺了,頭髮也有點亂。
「早啊!露西,有我的早餐嗎?」與剛睡醒的表情相較之下,是非常有朝氣的聲音。
多米埃太太的手離開亞伯,踏前一步,插在腰上。
「你還有臉回來?」
赫曼醫生張大了眼睛,嘴角牽出討好的笑容,走近多米埃太太,只是他張開嘴巴,還沒出聲就被打斷。
「你到底對艾莉做了什麼?委屈她這麼久,好不容易找到兇手卻又不給她一個公道?你們是在討論什麼?不會是什麼壞事吧?那種人怎麼不趕快讓他死一死?」多米埃太太劈哩啪啦的一大串,連站在一邊的我都覺得有點恐怖,迎頭面對的赫曼醫生更是縮了起來。
「是要救一個女人,不是壞……」
「是你的助手重要還是殺人兇手的女兒重要?他女兒要治病還怎樣干你屁事?」
赫曼醫生在老闆娘怒氣的夾縫中,找到機會就嘻皮笑臉地辯解,小小的店面被尖刻的高聲叫罵充滿,夾雜一發出就被淹沒的輕浮回話。
少女的影子閃過樓梯前,響在木板上的腳步聲沒有打擾爭吵,我也隨後追了上去。
樓梯上還能明顯聽到店裡的吵鬧,但是已經聽不清楚多米埃太太拔高的聲音在說些什麼,我想著進到房間裡可能會好點,但亞伯卻在門邊停下腳步。
「嗯?」我停住稍微拉開的門,亞伯沒有反應,交叉雙腳倚牆站著,兩手環抱自己。
我陪著亞伯停留在房門前,看著樓梯下看不到的爭執,然後說:「有點擔心吧?赫曼醫生這樣惹老闆娘生氣,不曉得我們會不會被趕出去?」
「妳不生氣嗎?」
「嗯?」我沒有馬上反應過來亞伯指的是什麼,她講話總是很平板,沒有字詞以外的東西可以判斷。
「多米埃太太對我真的很好,雖然好像一副很兇的樣子,如果不是赫曼醫生讓她生氣了,她其實也對醫生很好的!」
「我是說醫師要和狄翁合作。」
雖然是白天,沒有窗的走廊很暗,亞伯還是看著前方的樓梯,臉色和有光亮的樓下形成對比。
「他做了不可挽回的事,眼睜睜讓生命在自己手中流逝,她們的身體──包括妳──都正在腐敗,一分一寸剝落、溶解到一點也不剩,這不是可以當作沒發生過的事。」
我沉默聽著亞伯說話,她說的都是少數我明白的事,已經想不起來是多久以前,我看著爸爸在我面前消失,他只病了兩天,死去後反而在家裡待了一個禮拜,那七天裡我很努力要幫他挖一個墓,就像不久前我們為弟弟挖的那樣,可是單憑我辦不到,那是我對屍體了解的開始,雖然已經送走了媽媽和弟弟,只有那一次,我看到沒有靈魂的身體會經歷什麼樣的改變。
現在我擅自離開了自己的身體,或者應該說是狄翁先生和赫曼醫生一起造成的局面,被殺的人心懷怨恨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吧?只是沒有哪個死人可以像我此時這樣站在亞伯旁邊思考該不該生氣這種問題。
我想不起來自己死的時候是怎麼一回事,我知道自己很害怕,害怕到連怕的是什麼都沒想清楚,應該很痛,但想不起來,比起重新醒來後的生活,還有身體時死掉的感覺更像是一場夢。
「釦子。」
「什麼?」亞伯轉頭。
我搖頭把衝入腦中的死亡景象攪散,那是我真正的眼睛最後看到的畫面,兩排金色的釦子不知為何在黑色絨布外套上比深夜的月亮還耀眼。
亞伯看著我,兩邊眉毛擠在一起,認真研究我沒有表情的臉,導致她的五官也跟我一樣凍結著。
「我知道狄翁先生殺了我和很多人,可是很難想像呢!對於狄翁先生,我只能想到他拚了命為女兒跪在赫曼醫生前的樣子,如果說兩排釦子殺了我,還比較容易相信一點。」
「釦子?」亞伯的嘴巴微微張開,糾結的眉毛沒有散開的跡象。
「沒有啦!」我慌忙揮手,「只是印象太深刻了,所以講到這個就忍不住想起那時候看到的東西。
難得在亞伯臉上出現的一點表情又消失了,她打量著我,突然說:「妳還是艾莉。」我沒有搞清楚這話是要接在什麼後面,她就把臉轉回樓梯的方向。
我們並肩站在門口,她倚著牆,我直立著,我回憶著死掉的身體,她不曉得在想什麼,我們一起聽多米埃太太好像永遠不會結束的大吼。
為了生病的安娜,狄翁毀了我的身體,要不是還有赫曼醫生,我連靈魂都不能留下來,還有八個女人死了,完完整整地死去,我可以用人偶的嘴巴說出這些事實,但不是真正在我心裡,畢竟我現在也沒有「心」。
我的身體被埋在巴黎市公共墓園,從亞伯的記錄上看來,拉夫說不定還幫我舉行了儀式?一年來的經驗讓我明白單純的身體是沒有意義的肉團,但那是僅僅半個月前被我稱為【我】的地方,到底是埋起來的「我」還是現在我能操縱的人偶比較能稱作是【我】?我的身體唯一留下的就是這個不聰明的腦袋,所以大概永遠也想不出這些問題的答案,但是可以的話,我想見見我的身體。
「我……那個……我的身體是被埋在哪裡呢?」有點像是對樓梯的自言自語,但確實是我問亞伯的問題,我們沒有看彼此,亞伯也沒有回答問題。
「妳想看看自己的墳墓嗎?」她說。
我們從後院溜出去,因為不想經過爭吵──更確切點是單方面謾罵──的現場,亞伯個子雖小,爬牆很靈活,只是動作有點遲疑,也許是剛才打架的傷還痛著;我必須說這種程度的牆對我而言一點都不成問題,只是我還不習慣感覺不到蹬牆的觸感。
我緊跟在亞伯後面,她走路的樣子看不太出受傷,但偶爾似乎有點延遲、停頓,也有可能是我知道她打過架才這麼想。剛才被那個男人抓著,比起害怕,我更好奇等到他發現我不是人類,會有什麼反應?人偶應該沒什麼好怕的?雖然我還是逃了,拋下衝向那個男人的亞伯,那時想著要到「藍罌粟」求救,也許我們二對一可以把他趕走,但我還是沒有上前。
亞伯的腳步沒有猶豫,她什麼話也不說,但很明確地前進,我邊發呆邊緊跟她的背影,完全相信她會往決定的目的去。
墓園也算得上這個大城市裡我熟悉的角落,入口一帶蓋得像房子的大墳墓過去後,裡面就幾乎沒有人接近,最角落那裡甚至有些快倒的墓碑,差不多被枯死的野草淹沒,唯一不同顏色的只有那堆白水仙頂端最新鮮的幾枝,法蘭西瓦小姐的墓倒是帶著法蘭西瓦先生存在的氣息。
屬於「我」的一小塊土地在墓園的最深處,和從前看過的許多墓碑一般平凡無奇的方形石塊,還有我的名字,後面的土堆不太明顯,只能從原本就知道這是墳墓來判斷大約的範圍,因為是這個冬天才下葬的,上面沒有一根草。
我蹲在墓前,讓手指滑過墓碑上的字,感覺不出凹陷的刻痕。很多個夜晚,我都在尋找爸爸的墓,瘟疫的最後,爸爸的屍體被推上板車,運到不知道哪裡燒了,我一直想也許有一天會在哪個墓地看到爸爸的墳,就算只摸過石碑上的名字,也像是證明爸爸真的存在某處,不是就這麼消失。
順著墓碑的雕刻,我寫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她」就在這裡,我想像這裡從今以後就是「我」的家,可是我想到的家還是那個罐子裡藏著小紅莓的地方。
亞伯一直站著,離墳墓五、六步遠,也許就是她那天畫下喪禮的地方,現在的墓園也如同畫中安靜,不過太陽正在中天,墓碑上幾乎沒有陰影。我以為看到自己的墓會更加激動,但它看起來跟我習慣的其他墳墓沒有兩樣。我偷偷注意曾經埋葬「我」的少女,不能猜測看著墳的她在想什麼,但我想她在等我,只要我說了,就是我們回去的時候。
她的身後有人走近,不像在尋找自己的親人,而是筆直朝我們過來,我忘了掩飾偷看的動作,呆呆看向漸漸接近的紳士。
亞伯突然睜大眼睛,嘴巴露出驚叫,但我先聽到的是頭頂上的巨響,轉頭看到手杖再一次劈下,我才知道剛剛正是這東西打了我,護住臉的手臂被打中的同時,我也發出慘叫,整個人跌坐在地上,太陽瞬間被男人的臉取代,兩隻手被按在地上。
「小姐,請不要亂動,我們不打算傷害妳。」與現在粗魯的姿勢相反的是他禮貌的稱呼和頗有派頭的服裝,他穿著白襯衫和斜紋灰背心,背光之下看不清長相,但是陌生的聲音。
「喂!來幫……我快……快點……啊││」後面傳來男人淒厲的叫聲,我想到剛剛接近的另一個人和亞伯,連忙扭頭想看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始終沒辦法轉到看得見的角度,只看到眼角出現一閃而過的反光。
「小姐,我們調查過妳沒有比尋常姑娘多出什麼能力。」我面前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一把匕首,所以雖然左手已經被放開,我還是不敢亂動,只能聽著男人的輕聲細語:「我們只是想邀請妳來聊聊死而復生是什麼感覺,妳的朋友怎樣都無所謂,也就是說,她可以毫髮無傷離開這裡,但我們也不介意讓她有機會試試復活,不知小姐偏好哪一樣?也許可以提示一下妳的朋友!」
視線以外的打鬥聲聽得我心煩,剛剛發出叫聲的男人聽起來比這邊這位老,但亞伯身材上弱勢,又已經在「藍罌粟」門口受傷,現在分不清戰況的聲音讓人焦躁,不曉得對方是不是也有武器?
刀刃在我面前微微晃動,也許這個男人並不習慣拿刀,但他看起來一點都不遲疑,我考慮著亞伯會不會因為我的話停手,但我更不相信這兩個人。
為什麼會知道我是人偶?為什麼要找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偶?就算是在刀鋒下,我還是忍不住想到這裡,男人以為我還猶豫不決,又把匕首往前推,那是一把純白的刀,刃是光亮得可以當鏡子的銀,連上去像嬰兒剛冒出的牙齒顏色的柄,如果剛才出現這種東西,亞伯也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嗎?
打鬥聲停了,只剩下喘氣,我心中一涼,來不及了嗎?還是正是關鍵?
我在心裡做下決定。
「呃──」男人倒抽一口氣,遠方「鏗啷──」一聲,匕首飛出去了,他沒料到有人會用手掌直接打上刀刃──確實沒有人,但人偶不一樣!
我接著把腳用力一抬,趁他吃痛的時候掙脫右手,十爪撲上最近的目標──他的臉。
終於又看到太陽了!跪在我身上的男人後仰閃過臉的攻擊,我抓住機會爬起來。沒有三步遠外,穿黑外套的男人回頭看同伴,手上握著什麼反光的東西指著亞伯。
「噢!」拿刀的男人大概是被亞伯踢了一下還怎樣,可是還緊緊抓著兇器。
這次換我了,我從後面抓住亞伯面前的人,緊緊拉扯,絨布很滑,但是我不怕痛,可以用盡力氣拉住,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力?
「妳後面!」聲音大得不像亞伯,但多半是她吧?光是抓著這個人就快要辦不到了,我沒辦法分神注意她警告。
亞伯出現在我的眼中,要往我後面的什麼過去,這樣就不對了!我放掉外套,轉身把亞伯往背後一推,銀刀衝向眼前。
「妳幹嘛?」我好像聽到這樣的尖叫。
進去了,到底有多鋒利才能這麼滑順地刺進我的胸口?但我一點都不理會──根本不用理會!
我不會痛,所以不會停頓,我沒有力氣打退這兩個男人,但可以擋下他們的武器,讓他們不得不對付我。被攻擊的時候,晃動的身體連帶晃動了視覺,但我不清楚是哪裡被攻擊,一心一意追著刀光,這才是我該做的,不能讓它們傷到會見血的女孩。
左手好像不太聽使喚了?所以我還是會受傷?她能夠逃走嗎?他們要的是我吧?如果她趁現在逃了,不會追上去吧?
這次是右腳,徹底不能動了,獨力苦撐的左腿在兩面攻擊下維持不了平衡,往右一個癱軟,暗黑襯底的兩排金星滑過視線上方。
「啊啊啊──」
差點被自己的尖叫震壞耳朵,但我還是有聽到之後的兩聲槍響,眼中一片黑暗。
我的手腳在哪裡呢?無論我怎麼動剩下的右手和左腳,眼前的黑暗都沒有改變,比起天突然暗了還要黑,說不定我的身體全都壞掉了?反正我也感覺不出差別。
我上次死的時候沒有感覺,就算有應該也是忘了,因為我沒有一點印象。死了就是一片黑暗嗎?還是應該要連黑暗也看不到?我想像不出沒有顏色是什麼顏色,是不是能看到黑色證明我現在活著?
有吸氣聲,顫抖的吸氣聲,很微弱,也許剛剛就有了,可是到現在才聽到,或者是到現在才大聲到足夠聽見,在全黑背景下,鮮明的沉重呼吸,這個世界唯一還存在的事物。
我聽著沒有節奏的呼吸,間隙透出來自喉嚨深處的嗚咽,被氣聲掩蓋,很專心才能抓到的聲音,我仔細聽進每個聲響,就像給自己唱的搖籃曲,讓我相信自己還存在,至少還有能聽見世界的存在。
天亮了,好像書本翻頁一樣,黑暗從左上角掀開,原來佔據我視線的是男人穿黑外套的肚子,他不知為何倒在我身上,直到剛剛被移開。
代替黑暗的是一張臉,反射陽光的刺眼金髮框住曬黃的膚色,百般無聊的樣子就像以前教我圖畫書時看慣的。
「拉夫……」我發現自己還能發聲。
「可以動嗎?」他說。
我從左手、左腳、右腳、右手移動了一輪,視野沒有改變,我試著從拉夫的瞳孔看到自己現在的狀況。
「沒辦法嗎?那妳等一下。」拉夫說完離開我的視線,旁邊響起衣服悉悉簌簌。
然後出現的是亞伯,她的帽子握在手上,在陽光下,從頭髮到臉都是紅的,明明背著光,卻把雙眼瞇得好小。她看起來完好無事。
「拿去,妳收著。」拉夫又回來了,塞給亞伯一推雜物,看起來有錢包、紙張和很多擋到看不見的東西,「我把他們的錢包都拿出來了,這樣比較像遇上強盜,其他的東西妳們拿回去請博士看,應該可以知道他們是什麼來頭。」拉夫交代完,轉向我說:「現在準備回家吧!」
拉夫很熟練地把我放到背上,下巴靠在他的肩頭,稍微試了一下,還能轉動一點,勉強看到黑色的衣角。
「那兩個人呢?」我問。
「死透了。」
拉夫邁出大步,從視線位置判斷,就算背著動彈不得的人偶,還是走得很平穩。
「等一下!」
「是我殺的,一槍一個。」拉夫沒有停下來,不斷遠離我的墳墓。
「不是!」我叫住他,「先回去,我想看一下那個穿黑衣服的人。」
拉夫終於停下來,但沒有回頭。
「現在是白天,很快就會有人發現。」
我明白他說的話,拉夫幫了我們,我也不希望他因為這樣遇到危險,但是……
「有件事我想確認……很重要……拜託!」
我想拉夫其實沒有考慮很久,雖然隨時有可能被發現罪行的人是他,可是對沒辦法移動自己的我來說,等待很難熬。
「薩里安,妳看著附近,有人接近就大叫。」
拉夫的大腳沒兩步就回到打鬥現場,跳過比較年輕的條紋灰背心男,直接到黑外套男旁邊,他張大了眼睛、仰躺在地上,沒看到什麼明顯傷口,外套上的金排釦在陽光下發亮。
「可以再近一點嗎?」我請求。
拉夫「哼!」了一聲,在屍體膝蓋旁蹲下,我努力拉長脖子觀察,左邊的第二個釦子似乎格格不入,怎麼說呢?對了!是花紋,它的花紋和其他的釦子都不一樣,我的右手掌心好像突然活過來,回想起金屬釦的觸感。
「好了嗎?」拉夫低聲問我。
「接下來就要看我的屍體才能確定……對了!我可以留下他的外套嗎?」
「什麼?」拉夫一叫出聲,馬上張望四周,看到亞伯對他搖頭,才稍微安心,壓低聲音說:「別鬧了!我們快走吧!」
雖是這麼說,拉夫沒有馬上起步,最後在我的堅持下,讓亞伯來把黑外套剝下,一併帶回去。
我們決定回狄翁先生的工坊,因為要是讓多米埃太太知道我不能動了,鐵定是一番大吵大鬧,而且我的身體也應該給人偶師檢查,另外我們也一致認為赫曼醫生多半不在「藍罌粟」。拉夫沒有加入討論,雖然我覺得在亞伯提出工坊時,他好像並不是很愉快。
在拉夫肩膀上的視野很不一樣,像是亞伯,我只看得到她又帶回頭上的髒帽子。我們很安靜地行走,但總覺得比起兩個人的時候,反倒有點不安,不是害怕殺人的事被發現或是有追兵之類的,我們看起來乾乾淨淨,我也信任拉夫的槍,而是氣氛上……感覺有什麼沒有說出口的事梗著。
拉夫稍微放慢步伐,落到亞伯後面四、五步。
「我很重嗎?」
拉夫從原本想的不知道什麼事中回來,回答:「比卡蘿莉娜輕。」
但是卡蘿莉娜才十三歲啊!我原本還想問他要不要休息的,看來是算了!
「這是什麼感覺?變成木頭和橡膠?」
我思考著拉夫的話,當初他不希望我變成人以外的東西,他覺得這樣對我不好。
「我不太清楚自己是什麼做成的,不過真的失去了很多東西,譬如我現在就很想喝多米埃太太的肉湯,但恐怕永遠不可能了!」我看不到拉夫的表情,只能猜測他就算有點「早就知道」的幸災樂禍,也會是惋惜佔了比較多的成分,「還有床,很想念窩在棉被裡,我好像真的很喜歡睡覺!」我輕笑出聲,不知道現在的我是不是也沒有表情,幸好拉夫看不到我的臉。
「可是還能想念這些東西,真是太好了!」我停頓半晌,這是以前需要換口氣留下的習慣,「剛才我以為自己又死了,什麼都沒有,只有『黑』,還好那時候有個聲音,就憑著還聽得見,我才活下來,不然就像被我忘記的,那段沒有身體的時間,也許那時候的我一直都在作夢吧?就像現在偶爾還會以為身體還有感覺那樣,一直作著有身體的夢,直到清醒,夢裡發生的事就消失了。」
有什麼在攪動我的心臟位置,這是以前害怕的感覺,剛才被刀刺的時候反而不覺得害怕,可是我現在害怕一切消失,也就是說──「怕死」。
「說不定會越來越想念已經失去的東西,有一天會受不了這樣的想念?可是現在,至少我還看得到你們、我的墳墓、這個世界,我們還可以說話,也許之後,我還會回家。」
我猜現在的陽光很暖,也該是春天了,我很小的時候,會把家裡附近的所有野花摘下來,就算在陶罐裡裝水,摘下的花還是活不過兩、三天,可是就算沒有摘也是一樣,那些小小的花沒多久就會被媽媽的山羊吃掉。卡蘿莉娜的墳前很快就會有白水仙以外的花香,我還比她贏在能看見春天的顏色!
真希望現在能下雨,那種被太陽曬暖的、滑過臉頰的小雨,可是天上一絲雲都沒有,所以我回憶著珍惜在耳邊的哭聲,一遍又一遍,好像它就響在我的胸口。
我像個洋娃娃般被拉夫放在木桶街九十八號的台階上,端坐的樣子比我自己來還要淑女,甚至連大腿下的裙子都平順地攤開。
拉夫不打算背我回工坊,他叫亞伯等他走之後再上樓找人幫忙,然後又交代了一番殺手身上搜到的東西,才離開木桶街。
跟著亞伯下來的人是赫曼醫生,他蹲在我面前,俯身觀察,微笑道:「看來我們都不好受啊!我被露西趕了出來,妳是被神祕人士打斷手腳。」赫曼醫生轉向站在門口的亞伯,「妳就這樣一路把她背回來嗎?雖然艾莉比以前輕多了!還是很累人吧?」
「不,是法蘭西瓦先生背她回來的。」亞伯回答。
赫曼醫生的笑容凍僵了,這樣講也許很奇怪,他的眉眼確實還是彎的,嘴角依然上揚,但表情不是活的,而是甲蟲死後留下的閃亮外殼。
「拉夫是嗎?真巧!」嘴巴動了,但眼睛還是凝固的,「他是怎麼遇到妳們的?」
「我們在墓園被攻擊的時候,就是法蘭西瓦先生開槍解圍。」
我補充說明:「我想他也正好去探望妹妹的墓吧?」
赫曼醫生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思考,含糊地自言自語:「這倒也是時機恰巧,不過那兩個人被他傷了,所以要急著走嗎?虧他還把妳送回來。」
「其實攻擊我們的人都死了。」亞伯出聲,「法蘭西瓦先生看到波次坦小姐手無寸鐵地被攻擊,就直接瞄準他們的頭部,都打中了。」
「死了嗎?」比起確認,赫曼醫生更像是無意識地邊思考邊複述。
「法蘭西瓦先生說要偽裝成強盜殺人,所以把他們身上的東西都拿出來了。」亞伯把一直握在手中的雜物推到醫生面前,赫曼醫生對她揮揮手。
「先上去再說吧!」
在狄翁的工坊裡,我被安置在靠牆的長櫃上,到一般人腰部的高度讓我可以參與談話,在赫曼醫生問的時候補充他現場的狀況。
殺手身上的東西在工作檯上攤開,除了兩人的錢袋外,還有看起來很貴的懷錶、菸盒,比較普通的有廢紙、帳單,帳單上當然有簽名,不過想也知道不會有人認得。
「這怎麼都像是普通的紳士啊!」赫曼醫生翻弄著桌上的東西,「還有這件外套是怎麼回事?就算要裝強盜也不用把外套拿回吧?」
在講重要的事之前應該要深呼吸吧?很可惜我沒辦法!希望不要看起來很沒有說服力。
「其實,我發現一件事,所以才把衣服帶回來。」
赫曼醫生張大眼睛看我,亞伯雖然沒那麼驚訝,卻也等著我解釋,只有狄翁先生一個人看著自己的腳。
我好想吞口水。
「我覺得,那個……這件外套的主人,他好像才是殺我的人。」
我偷瞄狄翁先生的反應,他吐出一口長長的氣,還是盯著自己的鞋子。
「等一下!」赫曼醫生的反應比我想像中平穩,「如果說妳認得出狄翁先生不是兇手,為什麼不早點說?」
「我那個時候沒有看到那個人的臉,但是記得他的外套,原本也沒想到那麼多,是今天看到他們才突然發現的。」
赫曼醫生撫摸著外套的絨布。
「這確實像是訂製服,但妳確定是同一件嗎?這個世紀以來的男性服飾其實沒有什麼變化可言,也不能憑著衣服認人吧?」
我看著狄翁先生,但他一點都沒有要說話的意思,為什麼像是我要幫他說話?我有點生氣,但想想無論他說什麼,別人也只會當作為了脫罪的謊話,所以他才這麼安靜嗎?
「是釦子。」我試著解釋,「這件衣服有八個釦子,但是只有左邊第二個的花紋不一樣,我記得那天晚上我有抓到那個人的釦子,也許就是被我抓掉了,你們那個時候有看到類似的東西嗎?」
赫曼醫生看向亞伯,亞伯在第二天早上又回到「藍罌粟」門畫下我的血跡,但是畫家面無表情地搖頭。
「要是說毫不相干的人突然想要把妳帶走也不太合理,而且妳說架著妳的人有提到『死而復生』吧?如果說他們以為已經把妳殺了,那就說得通!」赫曼醫生的食指敲著桌子,「妳抓著犯人的釦子,是吧?如果說那個釦子還在妳手裡呢?」
我低頭看自己下垂的手,然後想到醫生指的不是人偶的手,而是已經死去、埋葬的那隻,我真正的手。
「妳是用哪一隻手抓到釦子?」
「右手。」
赫曼醫生慢慢泛起笑容。
「好!今晚就去證實!」
狄翁先生總算是怯生生地抬頭,看到赫曼醫生轉向自己的視線又匆忙左顧右盼,但醫生根本沒有把視線停留在人偶師身上,馬上又對我說:「不過艾莉、亞伯婷,他們真的沒有提到跟自己身份相關的線索嗎?像是要帶妳去哪裡?去見誰之類的?」
我搖頭,所有發生過的狀況都說了。
「兇器呢?亞伯婷說是像拆信刀之類的短刀,可是看不清楚,那妳呢?也是拆信刀嗎?果然是符合『紳士』的殺人工具!」赫曼醫生誇張地吐一口長長的氣。
「我不太知道是不是拆信刀,不過也是短刀,整支都是白色的。」我回憶著刀尖指著鼻子的時候。
「全白的?」赫曼醫生意外地有興趣。
「刀不都是銀色的嗎?不過連刀柄也是白的,像牙齒那樣。」我一邊回想,一邊觀察赫曼醫生的表情,我覺得自己說得很爛,不過醫生聽得很認真。
「聽起來似曾相似呢!妳說呢?亞伯婷。」
被點到名的亞伯微微抬頭。
「殺死波次坦小姐的刀是黑的。」
「對!是全黑的,連刀刃都是漆黑。」赫曼醫生像是在獎勵聰明的孩子,大聲拍了一下手。
「亞連匕首?」房間裡冒出一個意外的聲音,是一直沒說話的狄翁先生,他第一次直視赫曼醫生,而醫生也是第一次真正看著人偶師。
「狄翁先生,為了方便起見,我先無條件相信你的話,也請你信任我沒有任何把你定罪的打算。」赫曼醫生遠比平時慎重地說出這番話,「現在我問你:你曾經試圖殺害艾莉‧波次坦小姐嗎?」
狄翁低下頭,但回答得很快:「沒有。」
「你知道誰打算殺她?」
「不知道。」
「但是你認得凶器?」
狄翁抬頭,第一次用足夠自信的語氣說話:「我知道有一種全黑的匕首,是用在巫術的,或者是異教徒所謂的『神聖行為』。」他頓了一下,又補充:「另外,波次坦小姐剛才提過全白的短刀,也許那是『巴萊匕首』?巫師的說法是,用在『世俗事務』的匕首。」
赫曼醫生瞪大了眼睛看他。
「我說你的人偶該不會是用巫術發動的吧?」
狄翁先生的嘴角歪斜地拉開了一點,但配著下垂的眉毛,只覺得哀傷。
「當初到處設法要留下安娜時,是有跟一些自稱得到魔法傳承的畫家或小說家接觸。」說完,人偶師緊緊閉上嘴,灰白的唇上幾出乾癟的線條。
「所以不是被誤認為惡魔崇拜者的科學家,而是真正的巫術研究者下的手嗎?」赫曼醫生又露出不知原因的笑容,這一年來,我已經放棄猜測他的表情。
「我也不能說確定……」
赫曼醫生打斷:「總之拿給你看看吧!上面還有刻字,可能是什麼咒語喔!」他說著便走到房間角落,從他的木箱子拿出匕首,交給狄翁先生,看到我盯著箱子,他笑笑解釋:「我被趕出來了!看來等露西消氣前,都得在這裡打地鋪。」
匕首是全黑的,看不太出染著血,明明是插進自己心臟的東西,卻沒什麼印象。
「這是魔法的文字沒錯,我認得出這種字母。」狄翁把刀鋒湊在眼前細看,然後慢慢移到刀柄,緩緩旋轉一圈,「可是看起來怪怪的,有點不自然。」他突然放下匕首,跑進臥房,不久帶了一張紙出來。
「這是字母對照表。」他匆匆解釋,然後把匕首和紙擺在一起研究。
「a……u……」我聽不清楚狄翁先生喃喃地唸些什麼,赫曼醫生湊了過去。
「刃上寫的是『黎明』。」狄翁先生目光右移到刀柄,不知道是不是字太小,他眉間越來越緊。
「這不太像是巫術……不對!這根本就是地址!」
「什麼?」赫曼醫生用叫聲打斷,「等等!你解釋清楚,這是地址?哪裡?」
「雖然用的是祕密文字,但照著唸出來完全是再普通也不過的地址。」狄翁先生從褲子裡摸出鉛筆,匆匆寫下一段文字,我這個角度完全看不見。
赫曼醫生看了狄翁寫下的東西,把那張皺巴巴的紙片摺了三折,收進襯衫口袋。
「看來這把匕首除了兇器外,倒還是邀請函呢!」赫曼醫生說這話時,難得地沒有笑。
因為深夜還要去墓園檢查我的屍體,赫曼醫生和亞伯就先去休息。
狄翁先生把我移到工作檯上平躺,拆了手腳下來檢查,我看不到他的動作,也感覺不到失去肢體,只聽見工具偶然撞擊的聲音。我的洋裝也被小心地脫下,以免妨礙人偶師工作,也許應該要難為情的,可是想想這個身體就是出自狄翁先生的手,而且我也沒辦法臉紅。
「唉啊!線路都被切斷了!」拆下左手時,狄翁先生小聲叫道,聲音聽起來並不是特別困擾,所以我猜自己的傷勢沒有太嚴重。
一邊檢查機械人偶,狄翁先生一邊跟我說:「波次坦小姐,妳之所以動不了,是因為控制肢體活動的銅線被匕首截斷,我現在幫妳換上新的線路;另外身體的部份雖然也被刺中好幾刀,但都沒有傷到赫曼醫師設計的管路,我暫時先幫妳補強傷口,之後做好新的軀體再幫妳替換。」
「謝謝!」我感覺必須要回答些什麼。
狄翁先生一怔,低頭看我的樣子似乎沒料到我會說話。
「沒有啦!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人偶師偏過頭,把我的手拿到窗邊小桌,就著陽光修理,我只能看到他在小板凳上,彎著身子工作的牆上倒影。
「妳可以睡一下,要很久的。」
我搖頭,這是目前我所能做的最大動作。
「現在不睏。」
「是嗎?」狄翁先生說完,工坊沉靜了好一陣子。
「狄翁先生?」
「嗯?」人偶師聽起來正專注在我的手,隨口應聲。
「為什麼之前不跟赫曼醫生說清楚殺我的不是你?」
人偶師不知道有沒有在聽,遲了一會兒才回答,不過這次他的語氣很認真:「一開始我是有說,但是不可能會相信吧?畢竟都親眼看到我……做那種事,後來我想:那就算了吧!我是真的……對其他那些人……無可挽回地……雖然上前追究的不是真正……不過我還是有罪,這是事實。」
這就是我沒辦法把他和殺了八個女人的兇手聯想在一起原因吧?為的是拯救安娜‧狄翁,而不是傷害任何人,只是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的被他殺死了,現在會怎麼想?
「如果能早點遇見赫曼醫師就好了!」狄翁先生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從來不知道早就有人研究過單單保存靈魂的方法,而我們家的祖傳工藝又恰巧能提供替代的身體,這樣的話那些人……就不會像現在連補救都不行!」
狄翁先生的聲音很乾,甚至有點平板,說不定很適合睡覺的時候聽?但是內容細聽之下,只覺得恐怖。
「妳呢?真正對妳對出這種事的人說不定已經死了,妳對他又是怎麼想?」
我因為不想一直盯著天花板而扭動脖子,正好對上狄翁先生望過來的眼神,他馬上低頭工作。
我想不起來那個中年男人的樣子,那時候他和亞伯扭打在一起,我只記得黑色的背影、他手上的反光和我心裡想著「她會被刺死」,現在我知道自己也會被刺死,只是在死去前我不會痛,而且只要沒死,狄翁先生都可以把我修好,那是因為我已經幾乎失去了一切,被剛才拉夫殺死的其中一個人所毀掉的。
我拒絕細想為了那個根本記不得面孔的男人失去的東西,如果總是想著這麼多永遠不能有的感覺,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正常活下去,雖然說現在這樣應該就不叫「正常」啦!但只要一想到那些,就好像想到被狄翁先生殺掉的女人們,她們永遠失去的東西,我不懂明明就沒有身體,為什麼偏偏害怕時那種從心底麻出來的感覺還留著?
該跟狄翁先生說什麼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了!生氣也無從生氣,傷心也不敢傷心,這種時候可以說什麼?無論我說什麼,都只會是這一張毫無差別的臉。
「波次坦小姐?那個……惹妳不開心了嗎?對不起!我太輕率了!」
「不是!」我急忙說,可是又不知道要怎麼解釋。
「沒關係的!妳一定很生氣吧?明明什麼事都沒做,他卻拿走妳的未來,不!甚至不是拿走,只是平白丟進水裡罷了!什麼益處都沒有,就這麼消失了!」狄翁先生的聲音開始顫抖,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難過或是其他。
好像所有人都覺得我應該生氣,就連殺了八個人的狄翁先生都這麼說,可是那個人已經死了,比我更徹底,我還是像媽媽、弟弟和爸爸一一消失時一樣,沒有理由地獨自活在失去重要東西的世界。如果我失去的東西對什麼有幫助,這樣我會比較開心嗎?就像為安娜而死的八個女人,如果說剛才那個男人再次把我僅存、不屬於人偶的身體殺了,我會因為幫助亞伯逃跑而比較甘願嗎?
唉!照例又是越想越不清楚,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我相信自己在墓園裡做的沒錯!如果說我現在的身體有什麼優點,那也只有不怕痛罷了,我不想再像在「藍罌粟」門前時那樣逃跑,既然我失去了很多,至少我要把握得到的東西,讓我可以保護別人的能力。
「人偶師先生?」
「對不起!」
狄翁突如其來的反應嚇到了我。
「什……什麼事?」
「啊……沒有!」與道歉相較,是小聲又模糊、幾乎聽不懂的話。
我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狄翁先生解釋,於是繼續本來想說的話:「人偶師先生,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可不可以把我做得堅固一點?」
「堅固?」
「這個嘛……我不確定該怎麼解釋,就像今天有人拿刀刺我們,如果我更堅固的話,就可以擋更久,也可以讓薩里安小姐有機會跑走,還有雖然我不太會打架,但是如果我的拳頭很硬又很重的話,可能隨便敲人一下就會很痛,也可以趁機逃跑。」這樣講出來感覺很害羞,每個人小時候都打過架,可是都已經是十六歲的大姑娘,想到那個畫面其實有點不好意思!但我還是緊張地等待人偶師的回答。
「我懂了!」狄翁先生說,「波次坦小姐,妳真是個溫柔的好女孩!」
聽到這種話我是很開心啦!畢竟我以前最常聽到的通常是「笨手笨腳」、「心不在焉」或是「遲鈍」之類的,可是我真的不懂會什麼想要打人的時候會被這樣稱讚?
「我會幫妳在容易造成傷害的點用金屬補強,不過可能會比現在重一點,到時候活動上可能要習慣一下。」
「謝謝!」重一點也好,可能會比較接近十六歲女孩該有的體重,「狄翁先生,雖然外表看不出來,可是我現在正在笑喔!因為謝謝的緣故!」
「是嗎?」狄翁先生聽起來比我預想的冷淡,「我也只能幫妳做這些了,真正該做的,我是一點都沒辦法做到!」
我猶豫著是不是該安慰他,我想他的心情並不好,但我不確定是為什麼,結果在我想到可以說的話前,狄翁先生突然格外輕快地說:「對了!我想妳希望能保護自己吧?有個小機關說不定幫得上!」
後來我還是睡著了,因為修理工作持續到深夜,而且我昨天晚上也沒什麼睡,總算把我修好後,去挖墳的赫曼醫生和亞伯還沒回來,狄翁先生已經開始連打哈欠,收拾完工坊就上床去了,我則是下午已經睡飽,於是下樓等待。
附近大多是民宅,已經沒有幾戶還亮著燈,我坐在台階上一天前亞伯等我的位置,昨天她等待時畫到睡著,我卻沒有事可以做。
狄翁先生提醒補強過的身體會比較重,一開始可以動時,確實不太能控制步伐,不過下樓梯的過程就差不多完全習慣了,也許這個身體的力氣比我想像中大也說不定?這樣赫曼醫生以後會不會叫我幫忙挖土呢?現在拉夫不在了,會需要人力的,那我以後要怎麼找爸爸呢?不過赫曼醫生以後要跟人偶師合作救人吧?那這樣還會不會有挖墓的夜晚?
想著這一類的無聊瑣事,從亂飄的頭髮感覺到夜風,好像接觸到風的皮膚很涼爽,不過我猜應該還沒到可以穿這麼單薄坐在外面的季節。
遠方出現燈光,我站起來看,前面的人影不高,後面的人影更矮,一人扛著一根鋤頭,漸漸走近。
我想亞伯很驚訝我在外面,她看著我,僅僅眉毛露出思考的樣子;赫曼醫生大概很難遇上嚇得倒他的事,就算遇上了,恐怕也是現在這副笑容。
醫生亮出手掌中的金釦子,我死去的手緊緊握著,他們費了一番工夫才把它撬出來,看起來像打結的頭髮、赫曼醫生稱作「蕨葉」的紋路和那件大衣上的釦子一模一樣。
「應該是比較舊的衣服吧?款式也是幾年前的,想說要殺人難免弄髒,就穿了同一件去,掉的釦子也懶得找到完全相同,隨便拿了顏色相似的補上。」赫曼醫生如此猜想。
他把匕首稱作「邀請函」,雖然主人死了,他還是很有興致地準備赴約,我和亞伯是當然的隨從。
「我總得知道為什麼有人想殺我的助手吧!」
為什麼有人要殺我呢?我想應該沒有人那麼討厭我,還是因為我們一路挖了很多墳墓的緣故?那個比較年輕的男人以為我死而復生,但他看起來並不害怕,是因為他自己就是魔法師嗎?雖然赫曼醫生叫我們趕快睡覺,明天才有精神拜訪敵人的本營,但是我一直張著眼睛想這些事。
我和亞伯睡在人偶工作檯和窗戶間的地上,赫曼醫生睡在工作檯另一頭,我背著亞伯,看向窗外,這裡的窗戶真的很大,可惜月亮已經不在這個方位,今晚連星星都幾乎看不見。
被子對兩個人來說有點小,狄翁先生光是設法讓我們不要直接睡在磨石子地上就很勉強,也只能湊合一下,但其實我不會冷,卻很會捲被子,真是浪費!
我小心地從被子下爬出來,轉頭看亞伯半邊身子都露在外面,我抓著對面的被子角往前拉,亞伯睜開眼睛,我們對看了也許一個呼吸,直到她全身安安穩穩蓋在被子裡。
我躺回原位,繼續想著為什麼我會被殺。
我們在上午十點出發,領頭的是赫曼醫生,穿著早上特別吩咐我燙平的黑西裝;我緊跟在他身後,由於我最喜歡的裙子被割壞了,只好選擇深綠色背心裙,背後用黑緞帶打上蝴蝶結;最後面的是亞伯,距離我們四、五步遠,我也燙好了白條紋洋裝,可是每當想對她提起,總覺得有什麼更急迫的事該做,後來她還是穿著原本那件皺巴巴的襯衫和起毛球的背心出門。
匕首上的地址在河岸附近,靠近「貓與線球」那一邊,整排一般漂亮的淺粉紅色樓房。門房見我們是生面孔,原本不打算理睬,但赫曼醫生拿出黑匕首,堅持屋子的主人一定會想拿回它,又不肯讓門房直接拿上去給主人看看,第五次重複這段對話後,他發現就算把赫曼醫生的嘴巴撕開,醫生還是會把相同的話用寫的給他,終於還是上樓通報。
從清早起來我就緊張得手腳發麻,畢竟是要去見兇手的同伴,而且還是魔法師,說不定我們都會被變成蟾蜍,或其他什麼更糟糕的東西,希望不要只有腦變成青蛙的,還卡在長的像我的人偶身體裡!
緊張久了也是很累的,門房又遲遲不回來,不願再想有關青蛙的事,我拉長了脖子想看屋簷下的雕刻,這時候就發現脖子不會酸的好處。亞伯已經拿出炭筆和畫紙,在幾步之外的牆邊曲成球形,但幸運能留下永恆的是反射陽光的河面。
開門聲讓我迅速轉身,男人從半掩的門後探出眼睛掃過我們,就連蹲在牆邊的亞伯都看到了,甚至還在她身上多停了幾秒。
赫曼醫生脫了帽子,用有點多餘的華麗動作欠身行禮,一邊說:「敝人是海因斯‧赫曼醫學博士,請問如何稱呼?」
男人從陰影中站出來了一點,他戴著鐵灰色軟氈帽,留著兩撇焦紅的鬍子,讓他乍看之下成熟許多,不過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不會比拉夫大幾歲,亮白的西裝在陽光下有點刺眼,還好外面罩上一件淺灰色的長外套。
「把亞連匕首給我。」很突然出現又突然斷掉的聲音,好像一開始就吸氣不夠,只好趕快說完那樣。
「你不認為談正事前要先多了解一下彼此嗎?」赫曼醫生閒聊一般的口氣,「像是名字啦、故鄉啊、有哪些兄弟姊妹?或是哪些時候會想殺人這一類的。」
說到殺人的時候,房子的主人又往外站了一步,慌忙地轉頭看四周,馬車經過遠方橋上,沒有人看向我們。
「我想我們已經互不相欠,我們這邊確實有些人反應過度,但你也把他們殺掉的姑娘復活,而且做出錯誤決定的人也被你們槍殺了。」
赫曼醫生搖頭,「失去的東西不能一筆勾銷;另外,你們死掉的那兩個人也不干我們的事。」說這話時,他不變的笑意又更深了。
「不是嗎?」男人驚訝之餘,好像還有點退縮,但很快就鎮定住,前所未有從容地說:「我承認這個邀請不夠正式,不過我們的用意確實只是想了解這位小姐經歷了什麼樣的歷程?梭瓦若先生一向比較偏激,可能讓你們有了誤解也說不定,『黎明』的其他人並不都是支持他的作法,況且赫曼先生您的儀式應該也結束了,既然困擾我們的問題已經不存在,『黎明』也達成共識,希望儘可能和平地解開誤會。」
「喔!當然會是合乎高尚禮儀的解決方式!」赫曼醫生大力點了頭,「不過聽起來你們對我的誤會不比我對你們來得少?特別是有關魔法的部份。」
男人又張望了一次四周,然後小心掩上身後的門。
「邊走邊談吧!」
我瞥向亞伯,她在男人尾音結束的瞬間起身。
我們沿著河邊走,赫曼醫生和自稱梅洛達克男人並肩細聲談話,我和亞伯費心控制在聽得見又不至於撞上的距離。
我知道了灰條紋背心的年輕男人名叫梭瓦若,殺了我的男人叫賈當,那一晚的突擊與其說是賈當,倒不如說是梭瓦若的主意,警察對連續死去的女人無能為力,雖說黑魔法不過是市民的憑空想像,也是免不了對此多加關注,原本不過是幾個朋友聚在梅洛達克先生家討論失傳魔法的「黎明」也受到影響,為此不高興的不只有梭瓦若,但是他主導反擊的,賈當是圍在他身邊唯一真正有行動力的人,只是他們沒料到所謂的「警告」竟然是這麼一回事。
「所以說賈當認為把案子做成像是『黑彌撒案』既可以引起我的注意,到時候又可以嫁禍給我,因為你們以為我也在研究魔法,才把亞連匕首留下來作為聯絡管道。但我不懂的是,你們是從哪裡開始懷疑我的?」
「最早應該是梭瓦若提起,我們也確實看到你在盜屍,『黎明』的主要成員雖然只有七、八人,延伸出去可是整個巴黎……不!是大半個法國的神祕學者,照理說這個領域應該不會有我們掌握不了的人,所以在我們一無頭緒的時候,也就特別懷疑突然從外國回來的你。」
在我死前,赫曼醫生總共也才挖了一次墓,我不記得那時候有看到別人,難道是我把卡蘿莉娜的墓碑指給亞伯看時分神了嗎?所以是因為我沒有做好工作,才會……那我是不是該慶幸,至少受傷的只有我?
「梭瓦若調查到你在來索邦大學之前是在海德堡大學,在巴登大公國的時候似乎有參與薔薇十字會的研究。」
赫曼醫生打斷:「這完全是冤望啊!我確實是從海德堡大學畢業的,也在那邊待了好一段時間,但可是把我的一切貢獻在醫學了,我不否認曾經幹過偷竊人家長眠的老奶奶這樣的事,不過你們怎麼不會想到這樣的行為是出自於對醫學研究的熱愛呢?」
並肩的兩個男人多年好友般地聊著,尋找靈魂的人、研究魔法的人,偷了無數屍體的腦子、殺了不認識的少女,屍體沒有感覺、我失去感覺。
亞伯突然停了一步,我轉頭看她,奇妙的是,她似乎感覺到視線。
「伊莎貝菈死去的地方。」我們的眼睛沒有交會,但我想她是在解釋給我聽。
我們慢慢偏離馬路,走進草叢,這裡離水面好近,所以離映照在水上的天空也好近,頭頂上有「隆隆隆」的車輪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
梅洛達克在橋墩旁停下。
「把亞連匕首還給我。」
「不要!」赫曼醫生簡短地回答。
白色的魔法師和黑色的醫生對望,近午的太陽下似乎兩者都反耀著光,高草被風壓低,背景是寬廣不止的河水。
「我以為我們已經達成協議,可以終止誤會了?」
「沒錯!」醫生輕快地說,「所以才不能破壞平衡的基石,我還想留在巴黎,對公墓失敬的舉動可能造成一點居留上的麻煩,我有你的凶器,你有我的證人,大家都可以好好睡!」
「也不能算是凶器吧?這女孩不就毫髮無傷地回來了嗎?」梅洛達克看了我一眼,來不及直視,他又轉回去,「梭瓦若去找她之前還出錢叫一個遊手好閒的人去試探過,反應、氣力都是普通的女孩子,這是你的巫術……」
「你懂什麼啊!你以為真的有什麼咒語唸一念,死人就會好好地站起來嗎?好吧!也許你們這些魔法師會,但是我一點都不懂這個,艾莉能站在你面前靠的是很多巧合和運氣,正好我那天準備了器官維生液的材料卻又沒有用到,又能趕在她將死未死的瞬間把頭骨打開、取出腦,光是這樣也不能構成人,讓腦獨立生存已經是我的技術極限,但她卻遇到了一個可以為她打造出可以看、可以聽、可以說話、可以走路的身體的人偶師。」
我印象中的赫曼醫生只有一次這麼激動過,那一晚我們看過狄翁殺害的屍體,正要回「藍罌粟」,他忿忿地說著破壞規則的學者反而得到的獎勵,說起來我是他許久才得到一次、活生生的實驗品。
比起口氣,更讓梅洛達克驚訝的恐怕是赫曼醫生說話的內容,他瞪大眼睛望著我,大概是想找出我不像人的地方吧?好久才說出:「你說這個女孩……她全身上下都不是真的?」
「確切一點的說法是:除了頭顱內的腦部是她媽媽生下來的,其他的部份都出自機械人偶師的巧手。」
梅洛達克已經張得夠大的眼睛又張得更大,連嘴巴都開了,他抬起左腳,但還沒落下又退了回去。
「可以讓我看看她嗎?」梅洛達克沒有移開目光。
赫曼醫生轉向我的眼神好像在猶豫,我其實有點害怕,但是想到自己應該要勇敢一點了,於是抬起下巴,儘可能讓自己顯得不在意。
眼角餘光中,我看到赫曼醫生對我微微點頭。
我走向梅洛達克幾步,然後梅洛達克也向我走,我們靠近到手臂的距離,他對我伸出手,看起來是放上頭頂,再順著髮絲滑落,停降肩頭的手掌使力捏了幾下。
「沒有破綻。」梅洛達克的臉似乎也跟我一樣固定了,不過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一流的工藝!」我看不到說這話的赫曼醫生,但是他聽起來比較放鬆,甚至是愉快的,「頭髮是用真髮一根一根固定上去,木製骨架外用橡膠為主的材質仿造肌膚的彈性,儘可能在任何方面都保有人體應該有的狀態。」
梅洛達克的臉離我好近,我開始覺得不舒服,雖說我不應該有感覺,這具外表上完全是人類的身體唯一的缺陷,只有我自己明白。
「她的眼睛?」
我縮起脖子,閃開梅洛達克再度湊近的臉。
「雖然眼珠是黑的,但是瞳孔是透明無色的?」
「模仿照相機的光學原理。」赫曼醫生解釋,「透鏡的部份必須是透明的,但周圍向還是染上她原本的瞳色。」
「傑作!這是藝術品的層次!」梅洛達克一直盯著我看,但我總覺得他是在看著我以外的什麼,他們看著我的臉,說我跟以前一模一樣,但那是我和以前最不像的地方,他看不出我失去的東西。
「我也不曾想過世界上有人能做出如此高水準的人偶。」赫曼先生附和,他們幾時又要好了起來?
「但是赫曼博士,這也有你的功勞吧?」梅洛達克兩手擺上我的雙肩,應該是很溫柔的動作,卻讓我更想逃走,「如果不是你的研究,這位小姐的器官和人偶只會是獨立不相干的物體,是你讓它們連結在一起,你說這是醫學,但它達成了神學與魔法都達不到的奇蹟!」
「這只是縮小範圍而已,雖然證明了靈魂存在『腦』這個器官實體,但還是不能掌握靈魂的本質,說到底實驗數據還是太少,我說過這是艾莉的幸運,但這更是所有從醫學這條路接近靈魂的研究者夢寐以求的機會!」
「夢寐以求啊……」梅洛達克深深望著我沒有顏色的雙眼,我的視野突然旋轉了半圈,對向想往前撲的同時又停下來、只脫口而出半調子大叫的赫曼醫生。
我低頭看到自己脖子上橫著雪白的手臂,不是膚色雪白,而是梅洛達克的西裝袖子白得刺眼。
「小姐,別動!」梅洛達克把左手的槍口抵到我的鼻樑上,「看起來妳果然值得讓這位醫學天才搶救,我的賭注也下對了!赫曼博士看到槍口對著妳就不敢靠近,可見子彈對人偶的傷害不下於人類!」
「人偶的要害和人類不同!而且無論哪裡弄壞,工匠都能做出新的替換。」赫曼醫生說得悠哉,但緊緊跟隨手槍的眼睛比話語更清楚表達他正在想的事。
「我想也是!不過……」梅洛達克把槍往左偏,人偶眼睛中鐵色的模糊一點都沒有應該有的危機感,「如果把她的透鏡眼睛被一槍打碎,應該也不是這麼容易修好吧?眼窩後面不就是這位小姐唯一活著的器官嗎?板機按下去的話,有沒有可能傷到不可取代的靈魂呢?」
「你們沒有理由……」
梅洛達克打斷醫生:「還我亞連匕首!」
赫曼醫生嘆了一大口氣,「為什麼就不能學會互相信任呢?」
「我就是不信任你!為什麼我要信任殺了梭瓦若和賈當的人?他們要推我出來,只给我這把槍,我還能用它做什麼?」
「就說了他們兩個不是……」槍聲打斷赫曼醫生的話,醫生的禮帽被子彈掀開,差一點就滾進河裡,梅洛達克開完槍,馬上又把槍口縮回我的額頭邊。
「我真的會殺了她!反正她已經被賈當殺過一次了,任誰來都只會看到一個壞掉的人偶,沒有屍體哪來的凶殺案?」
上一個跟我保證他會殺人的槍手在「黎明」面前救了亞伯和我,比起來梅洛達克參雜恐懼和激動的保證很難讓我打從心裡相信,但他不需要下定什麼決心,只要手指一抖,子彈隨時都可能再度發射。
就算不能保護別人,我希望至少不讓人擔心我,但現在我不只被用來威脅,赫曼醫生也在梅洛達克的射程內,還有亞伯,我看不到她,完全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也身處一樣的危險?
「沒錯,沒有人能因為你開槍打壞了機械人偶而把你定罪,但是你自己呢?你能容許自己終結一個十六歲少女的生命嗎?」
赫曼醫生平穩的聲音說出可怕的話,恐懼終結的火不爭氣地從背脊燒上來,隨時可能真正死去的時刻,反而清楚感受到「我」,就在這裡,不想消失!
「這是你的選擇,要保留匕首或是這個女孩的性命?」梅洛達克高亢的聲音發抖著,「你不想失去這個作品吧?我了解這種心情,用精心思量的技法創造的藝術,卻被沙龍當作一文不值的東西拋棄,但我隨時都可以再畫,你什麼時候能再製造一個擁有靈魂的人偶?」
「你完全搞錯了吧!」赫曼醫生陡然反駁。
「別想推卸對這女孩的責任!現在掌握她能不能活下去的,確實就是……」
「我說的不是這個!」赫曼醫生強硬的口氣讓人覺得梅洛達克隨時扣下板機都不意外,但他還是堅持要說,「我才不會說現在的艾莉是我的作品,讓腦獨立生存的技術繼承自我的老師,人偶的機械原理是狄翁家族祖傳的學問,沒錯!是我這些年的研究基礎,才能製作出腦與人偶之間的連結,但是使這個人偶可以被稱作人類的是艾莉的靈魂!這是生來便存在的、沒有人能製造的、每個人唯一的存在!」赫曼醫生露出梅洛達克掏槍以來消失的微笑,「半輩子,從我十八歲進入海德堡大學、開始尋找靈魂以來,正好半輩子!這麼一段時間,我連個屁都沒找到,唯一了解的就只有所有人生下來就知道的:讓一個人直觀感受到自己存在的自我是如此絕無僅有!」
河岸邊沉默了,我好像聽到河水悶流,或是我的心跳?我很驚訝自己竟然沒有死,數著梅洛達克粗重的呼吸聲,我緊貼他胸口的背應該也跟著大力起伏,好像是我自己呼吸一般,奇異的寧靜感。我大概真的快死了,我們三個都一樣,在梅洛達克的槍下,沒有足以對抗的能力,但我反而不害怕了,只是非常地哀傷,我以為自己只能盡力抓著剩餘的自己,到剛剛才明白完整的我還在,只是我感覺不到,就以為失去了!
也許亞伯還能逃走,趁著槍口對著我,梅洛達克的注意力又完全在醫生身上的時候,她最害怕一切消失,但失去只是早晚的問題,希望她能儘可能保留身邊的事物久一點,至少久到不再害怕。
呼吸聲停了。
「這麼多廢話。」我的耳邊響起低語。
赫曼醫生直挺挺面對著我們,他沒有聽見?他在眨眼睛,想分辨梅洛達克蠕動的嘴巴是不是眼花。
「誰管這婊子是什麼?『黎明』不能被任何人威脅,還是要跟我們作對嗎?對了!」梅洛達克從喉嚨中擠出笑,就是在這個瞬間,我放棄他可能不開槍的希望,只祈禱我們之中還有人能逃走,「你手上就是威脅我們的匕首,只有你在阻擋我,只要你死了,就沒有任何麻煩!」
槍聲響起的同時,我的世界旋轉了,我看到梅洛達克的臉,咧開的嘴縫、快要掉出眼框的眼珠,我在向後倒,他在向前撲,他的手已經離開我,像是飛翔一樣開展,槍管在左手刺眼地反光。
「喀!」我感覺自己使勁打開右手五指,但我知道不是,狄翁先生的禮物竄出指尖,我用增加長度的優勢直取握槍的手指,慘叫聲貫穿我的全身,幾乎蓋過隨著斷指旋轉飛升的手槍在草叢間的落地聲。
我們幾乎同時倒落,但是我不受撞擊的疼痛影響,立刻用左手肘撞開壓在我身上的梅洛達克,順勢翻身到他上方,延伸指尖的鋼刃滴落鮮血,在純白西裝的心臟位置暈開,我倒轉拇指,像是看到爛透了的表演時所做的,用力朝下做出「下台」的手勢。
我的右手沒有下去,它停在梅洛達克的胸口上空,針尖離滾燙的心臟只有衣服和皮膚的距離,我的手臂上多了另一隻手,被炭筆染黑,看起來像起司發霉一樣的手。
「不要,這樣下去的話,妳就真的不是原本的妳了。」
單調、清晰、習慣的聲音,從她的手臂傳到我的手臂,傳進我胸中的震動。
「可是赫曼醫生……他也會殺死我們……我不要!」說著的同時,赫曼醫生倒在血中的畫面在我心中出現,大半是在手記中看到的,我自己死去的場景,換成白天,換成陽光下,換成冬天發黃的草還沒乾枯、春天翠綠的芽還沒萌發的河岸。
「他已經沒有槍了,拜託……不要消失。」
就算是在請求的時候,她也說不出多少話嗎?耳熟的啜泣在身後響起,為什麼正是出現在這個時候呢?我的手已經不想落下,但是還想感受被緊緊抓著的感覺,對!我真的感覺到,溫暖的手指包覆下臂,施加在人偶皮膚上的壓力。
人影落在梅洛達克緊閉的眼皮上,我手臂上的手放鬆,但還是輕靠在原位,我抬頭,那是似曾相識的、彷彿在聖誕夜準備好驚喜的微笑。
「別擅自以為別人死了!不過要不是亞伯婷在這小子舉槍還沒到位的瞬間撞上來,我應該就真的死了!」
有的時候沒有表情也是好事,在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的時候,我只要沉默就好。
我把梅洛達克的外套剪成布條綁住他的手腳,食指和中指合起來正好是一把剪刀,我很喜歡這個功能,所以順便用外套把刀刃上的血擦乾淨了;赫曼醫生在草叢中找到那把手槍,然後把它丟進塞納河裡。這裡不常有人經過,但遲早會有,就像伊莎貝菈終究還是被發現一樣。
赫曼醫生和我互相把身上的草撿掉,我映著河水把變得很可怕的頭髮重新整理好,直到我們看起來都像正要去餐館用午餐的普通紳士、淑女,才走上大街……好吧!亞伯恐怕永遠不會像是普通的淑女或紳士。
赫曼醫生說他想吃下一整頭牛做的牛排,我還是只能喝牛血湯,這恐怕是之後的很久很久都得忍耐的事,來不及上過高級餐館就失去胃,我覺得很可惜!不過一年之前的我從沒想過自己有可能坐在餐廳的椅子上。
跟著赫曼醫生尋找爸爸已經一年了,我回想起第一次遇見他時的陽光,我不知道這裡離故鄉有多遠,不過早春的溫暖應該是一樣的。
赫曼醫生想留在巴黎和狄翁先生合作實驗,我會是讓病人相信他們可以從病痛中得到自由的最好證據。我還沒問醫生以後還會不會去挖墳?但我想我再也不會在異鄉的墓園尋找爸爸,爸爸唯一的存在已經和所有曾經活過的人一樣消失了,我還是很想念他,一直都會想念,這是因為我還活著,而他的一切已經終結。
我不是艾莉‧波次坦,因為我的一舉一動都是出自亞伯的想像、狄翁的巧手,這個軀體和我本身沒有關聯,頂多是我喜愛且珍惜的一件衣服,割破了還是要脫下來。
我是艾莉‧波次坦,因為讓我說話、讓我走路、讓我差點殺人的主宰都是我自己,我利用人偶的身體處在這個世界上,工作、賺錢,到新的地方、看新的事物,和別人說話、碰觸,幫助別人,也被人幫助,我想這就叫做「活著」。
想到失去的所有東西,總是忍不住像踩在懸崖邊,就要滑落那樣的難過,我珍惜著這種難過的感覺,因為我知道,在我的一切終結之前,我還能看,還能聽,還擁有以靈魂領會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