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記
已經十一個小時了,畫紙上還是全然的白──不,並非全然──湊近鼻尖細看,紙面上緩和起伏的凹凸在燈光下映出些微灰影。
石墨絲毫不染理應以闇影複製世界的白紙,反倒在這裡留下無用的字跡,承載封皮的左手感受到油潤的不平滑,同樣熟悉的皮革味夾雜濃重的腥,筆記最後四頁連同斜上三分之一的封底被血染紅了,隨時間流逝乾涸的血跡不復鮮紅,和封皮難以分辨,對於心臟被貫穿的少女來說,這些紅斑不過她的鮮血偶然灌溉出的野花,無論盛開或凋謝皆不存在她的意識中。
十五天前是她的喪禮,沒有一點橙霞的傍晚,讓人以為春天永遠不會來的冷,掘墳的汗滴滑落同時滲入襯衫纖維,不曾灑落地面,沒有神父、沒有告別,只有修女般靜默的挖掘、掩埋,鋤頭和鏟子偶爾碰撞,赫曼醫師不時停下來咳嗽。
陰天沒有黃昏,只有灰暗不明的曖昧,覆上最後一鏟,法蘭西瓦先生立在土丘邊,日光勾勒不出默禱的身影,徒留稱不上影子的灰濁。我的手此時才得到自由,把僅此一刻的黯淡拘禁紙上,現在的房間裡沒有當時的畫,但我可以憶起瘦長的法蘭西瓦先生與微壟的墳延伸交點是畫面中心的墓碑,四方形長碑比炭筆的模仿還要缺乏色彩,就算是畫也老實地以赫曼醫師的字跡寫下:「艾莉‧波次坦 1845~1861」
就算我能精確地憶起畫過的景物,每一道布料上蜿蜒的皺褶,草莖在風起瞬間的曲度,我不能在此時此地畫下,就像我不能遵照赫曼醫師的指示,畫出逝去的波次坦小姐。
很久以前家裡那條長廊末端,我總是凝視著祖母,她穿著為了那一天特地換上的禮服,顏料奇蹟似地留下裙擺緞面的金黃光澤,也的確只有奇蹟能讓在時間中不曾重疊的少女相遇,她微紅的直髮並不長,披散下來還不能蓋過胸前的緩丘,一雙時藍時綠的眼睛瞅著她棄之而去的世界,藍的時候像是在拒絕她再也無法感知的一切,綠的時候像是風趣而不失聰慧地嘲弄著眼前的忙碌。
薇菈說那一天祖母十七歲,即將出閣前,外曾祖父請來畫師,把祖母的肖像畫與嫁妝一同送來這裡,對我而言的祖母永遠是將綻未放的處子,她的人生沉靜地倚在老家長沙發上的靠墊中,洞悉世情卻又冷眼世間。
祖母的曾經存在只留下這幅畫,縱然與緊握終將隨海水流逝的沙並無二致,卻是人類企求在時間中證明自身存在的僅有手段,若連繪畫也不是事實忠誠的影子,瞬生瞬滅的萬物何以留存在時空經緯上的痕跡?
可是我必須畫艾莉‧波次坦!
我來的第二天就畫遍了這個房間,但龐畢度太太的短暫居留在狹窄房中填充進不一樣的空氣,我想畫茶几上湯藥留下的汙漬,想畫被不免滲出的血染上又洗黃的床單,若不是前天她被妹妹帶走,我也想畫龐畢度太太。
波次坦小姐被奪走生命的同一個夜晚,赫曼醫師把她從馬蹄下拉回人間,充滿穢物、狼狽,沒有絲毫體面或禮節的工作。那時我正描繪著波次坦小姐提回來的血,房間的方位見不到落日,但能從窗隙光影轉變感受夕暉,由日踏入夜的那一刻,赫曼醫師背倚床緣重重坐下,仰首閉目,沒有欣喜,沒有哀矜,純粹終結的氛圍,無論是生命,抑或是治療。
那一晚過於慌亂,我後來才知道龐畢度太太活了下來,完全在醫生的意料之外,儘管是源自他的努力,脫離險境之後,赫曼醫師幾乎沒有再看過龐畢度太太一眼,她在原本屬於我與波次坦小姐的房間待了七天,法蘭西瓦先生熟練而冷漠地照顧龐畢度太太的日常起居,讓她從徒具人形的身體恢復成能吃、能說話的女人。我則整天都跟著赫曼醫師在外頭,晚上也在醫師的房間打地舖,
在這些日子裡,我畫過一具具漸次腐敗的女體,獨缺最新近死去的波次坦小姐。法蘭西瓦先生帶著噩耗闖入病房中停滯的空氣,床沿死寂的赫曼醫師張開眼睛,跟在法蘭西瓦先生之後跑出去,我放下畫到一半的紙筆,尾隨他們,之後就再也沒找到那張未完成的畫。
波次坦小姐倒下的位置離酒館並不遠,那晚沒有月光,隔天我畫下了直要蔓延至「藍罌粟」掛牌下的血跡,和我們三人踩下的腳印。當時並沒有看到這些,屈膝檢視的赫曼醫師和低頭注視的法蘭西瓦先生不足以遮蓋癱軟的少女,我只能把雙目留給她,無法將目光移開自胸前迆撒滿裙的暗紅,還有涓流始源憑空豎立的黑柄,至今仍懷疑是不是看到她死去的那個瞬間?她的眼睛是睜著的,瞳中只映著同樣漆黑的夜,褪色得宛如周圍肌膚的唇微微開啟,臉上沒有表情,完全像畫壞了被揉成一團扔進字紙簍的習作。
還是撕掉吧!回想最後見到的她只能畫出浸盈滿紙的血,要那種東西有這本冊子就夠了!法蘭西瓦和赫曼把波次坦抬起來,我在她身後的地上撿回筆記本,那時封皮上似乎還有熱氣,一不小心就讓手指暈開鮮血,原本屬於她身體的物質,在她已消失的此時卻在我觸手可及之處,怎麼離體而去的血液反倒不會腐敗?
現在我對屍體腐化也稱得上習慣,自從波次坦小姐死後,一連畫了七個同樣死於同樣兇殺案的女人,時序倒著來的結果是最後幾個根本不成人形,就算是很積極為我們引路、挖掘的布伊格先生都忍不住摀住口鼻,握著筆的我只有習慣。
波次坦小姐下葬的那天晚上,赫曼醫師對布伊格先生說:「我不想淌這種渾水,但既然被殺的是艾莉,我就已經在渾水中了!」
當晚我們就來到碧昂卡的墓前,上次的人馬唯缺躺在公墓另一側的波次坦小姐,連經過都沒有經過她的墓前。為了避免手在用力後發抖,我沒有幫忙挖掘,等待的時間在四周逡巡,墓園真的是一無所有,走也不過是為了暖身子,不然凍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唯獨他們工作的燈火有視覺上的溫暖。
碧昂卡才剛開始腐敗,和平時畫人像的要點相同,只有手腕和頸上的傷痕需要留意,素指纖長,像是在化妝舞會中抹上暗紫色的指甲油,交錯刀痕也彷若腕飾,項上倒是俐落的一刀,足夠放出體內淤積死血的深度,依照赫曼醫師的說法,那些都是死後的傷痕,沒了心臟跳動,想放血是件很需要耐性的事,他一開始割的血管太小,也浪費了不少血液凝固前寶貴的時間,真正放出來的血恐怕不及一個高腳杯,然而死亡本身就讓她失去顏色,尤其身上又是據說被發現時就穿著的亮黑色小禮服,露出香肩上不甚明顯的淺紫屍斑,添上非人的豔。
莉滋是最後一個看得出外貌的女人,同樣二十出頭年紀,一般的高瘦個子,打凹的後腦、環頸紅紋和因縊死浮現的血斑,不掀開裙子不會知道她的腹部開著,缺了生命起始的子宮,赫曼醫師的說法是:「完美的結紮」。
伊莎貝菈畫起來像放得太久、被廚子遺忘的肉,赫曼醫師甚至在她的手骨找到齒痕,她的遺體出現在河岸邊沒有人跡的草叢,似乎就是因為那邊聚集了野狗才被注意,但剖開的下腹和消失的膀胱都是刀刃所為。布伊格先生提到她有個沒父親的孩子,那晚就是為了發燒的孩子求醫而出門,如今那孩子暫時住在市內的育幼院。我畫了近十幅的伊莎貝菈,全與其他屍體素描一起收在赫曼醫師手上,不過那孩子也不能以這樣的畫記憶母親的容貌就是了!
現在正是午夜││或是接近午夜時分,也許我應該去挖出波次坦小姐,這個天氣的十六天還能留給我形似生前的屍體,我曾在某個掘墳夜裡的等待中走近她的墳墓,當時不可能料到有朝一日必須憑空畫出她。法蘭西瓦先生把她埋得很深,赫曼醫師已經放下鋤頭擦汗,他還執意挖著,接近一般墳墓的兩倍深度時才停手,單憑我的臂力無法挖她出來,赫曼醫師多半尚未回來,法蘭西瓦先生已經不知去向,應該後悔的是,棺木蓋上前沒有為她留下一幅畫,然而我只畫了派不上用場的墓碑。
我還畫過夏儂的墓碑,趁著布伊格先生和赫曼醫師挖掘的時候,那是九個死者中唯一有雕花裝飾的墓,來自夏儂幫傭雇主的一點心意。腐敗如此嚴苛,幾乎難以在她身邊呼吸,以至作畫時我頻頻轉頭,赫曼醫師卻神色自若地親近她原本該是嘴唇的位置,打量她的眼窩,夏儂失去的是兩個眼球,近乎鐘錶的精細作業。
愛蜜莉與夏儂相反,夏儂的棕色大衣雖不免沾染塵土,但沒有血跡,愛蜜莉胸前劃破,翻飛的衣料如落花緋紅,肋骨之內一團混亂,能取走的器官都洗劫一空,空蕩蕩的胸膛與孤單的肋骨宛如廢墟,赫曼醫師卻稱讚它「漂亮」,沒有一支骨頭是以蠻力斬斷。
最後一次挖墓的米雪兒和潘妮也是最初的兩起事件,和之後的謀殺比較不同,發現的時候沒有一併找到染血的棉手套,也不像後來靈活地使用各種工具切割各個器官,她們被拿走的都是心臟,但潘妮顯然受到更為殘酷的對待,就算等她化為白骨也看得出胸骨是如何被劈開,這種無疑會傷害到心臟的手法或許就是唯獨心臟被取了兩次的原因。潘妮的屍體身邊有一件染血的白襯衫,且左鄰右舍都聽過她前些日子時常與情夫爭執,所以最初被當作普通的案件,讓那個男人平白被拘留好一陣子,差點被吊死。
似乎是胡思亂想得太遠了!不過那幾個夜晚實在是很愉快的時光,除去寒風和屍臭,我只需要不斷地畫,為這些一生沒留下痕跡的女人紀錄有些遲了的最後面貌。
也許我該畫的是現在的波次坦小姐,無聲沉眠在赫曼醫師房間的那個部分,不是一般少女示人的樣子,卻是她如今的真實。
一共有二十七張波次坦,載浮載沉於澄清的血水中,角度是無限的,我可以一直畫下去,但再怎麼畫都是皺褶、溝紋,灰白不明質料下隱含水脈湧動,沒有表情、沒有聲音、沒有溫度,卻能感受到她活著,還有一部分頑強地固守時間的沙灘。
以前我不知道頭顱內是這般情景,赫曼醫師以玻璃瓶和血水欺騙腦,讓她以為自己還安然沉睡在身體中,只是等待王子喚醒,電動機掌管玻璃細管流動的生命之泉,以久置澄清的小牛血為底調製的液體被醫師稱作「艾莉的湯」,每天早晚都要流掉、重添,艾莉隨著細流輕輕晃動,有點早起伸懶腰的味道,但如果這個浴於湯中超現實的器官真是靈魂所在,現在她恐怕是在作著永恆的夢。
這個艾莉對我的工作沒有幫助,能夠被畫在紙上,堅定說出這就是那女孩的樣貌已經死去。法蘭西瓦先生反覆問著是不是太遲了,他踏進巷子的時候,那個男人正勒著波次坦小姐,少女的軀體掩住他身上大部分要害,子彈擦過他的手臂,頸上細繩雖因此稍弛,但他很快就掏出利器刺穿少女的心臟,法蘭西瓦先生在追擊和求救間選了後者。
赫曼醫師對法蘭西瓦先生的問題搖了頭。
「絕對沒有太遲,而是正好!」他這麼說的時候,眼中映照著晃動的火光,調就陰晴不定的深紅,但就連法蘭西瓦先生也不明白「正好」的意義。
波次坦小姐被抬到赫曼醫師的床上,我被指使去拿來剛才為龐畢度太太準備的玻璃瓶和牛血,回來時法蘭西瓦先生在對醫師大吼。
赫曼醫生拿著鋸子,保存良好的刃口在黯淡的房間裡依然閃著銀光,映出波次坦小姐死寂的臉,那時她無疑地死了,就算還有一絲氣息也終將消逝,毫無挽回餘地。
但醫師說這是要救她,斬釘截鐵,他對試圖搶走鋸子的法蘭西瓦先生說:「沒有一個人類的身體可以在心臟被貫穿的狀態下正常地活著,但她的腦現在確實還活著,只是要快!再過幾分鐘,別說是保有心智,她會連靈魂都真正地死去!」
法蘭西瓦先生只有一句話回應:「你在剝奪她的安息。」
赫曼醫師不受指控影響而愈顯從容,他的論點是:「沒有人不希望盡可能活著,沒有道理不努力讓艾莉身上的至少一部份活下來。」
法蘭西瓦先生最後離開了房間,留下我協助赫曼醫師解開環繞波次坦小姐、正在死去的囹圄,蓋住她大半臉龐的捲曲黑髮,專注盯著紙頁的雙眼,在洗衣、打掃時凍紅的手指,霸道地渴求棉被溫暖的軀體……一切被捨棄殆盡,留下「靈魂」。
法蘭西瓦先生沒有參與任何一次波次坦小姐的實驗,赫曼先生以電極刺激,用波動曲線紀錄儀偵測反應,確認她與活人顱內的腦有相同的功能,這是記錄人類的究極形式,無論外顯行為或內在思考,都能沒有時差地在滾軸紙帶上繪出相應的曲線,但赫曼醫師也無法完全解讀曲線的意義,而且活人只有在把顱骨打開的狀態下才能記錄。
那幾天工作成果的紙捲全被身為助手的我整齊標示過、收在醫師的皮箱,其中我只認得一種曲線,赫曼醫師把它指給我看,要我猜測那代表什麼,我沒有猜,他還是告訴我答案,那是「微笑」,我曾畫過很多人的笑,純粹為了留下露出那個表情的瞬間,不同的人、不同的時間、不同的情境,在「笑」這個字之下沒有兩張相同的面孔,曲線也是,相同位置、強度、持續時間的刺激也不可能產生完全相同的曲線,甚至擁有比繪畫更切實的精確度,我想知道祖母嘴邊似笑非笑的斜率會有什麼樣的曲線?
赫曼醫師說波次坦小姐沒有死,如同我們不會把失去手腳的人稱作是「死了」,但她確實失去了一切可供描繪、記錄的對象,對於她身邊的人來說,這和死亡相同。法蘭西瓦先生雖然不願當實驗的助手,白天的時候還是做為醫師的手腳調查兇手。赫曼醫師和我通常只有在晚餐時間會見到他,因為我們與布伊格先生每晚都通霄調查屍首,隔天睡到中午才起床,而法蘭西瓦先生總是一早就出門到傍晚,赫曼醫師利用晚餐時間聽他的報告,交代調查的方向。為了有更多時間挖掘,我們常常在太陽尚未完全西沉就用餐,也只有那個時間才能在「藍罌粟」三人占用一張完整的桌子,橙黃夕日灑過玻璃窗就變成骯髒的昏黃,什麼食物都被染上相同的色彩,和兩人的對話一般平淡,與刀叉碰撞共享節奏。
布伊格先生偶爾也會提前過來參與討論,他很在意遺留胸口的凶器,波次坦小姐的事沒有讓警方知道,那把匕首風乾後一直放在赫曼醫師的箱子裡,久置轉深的鮮血漸漸融入漆黑刀身,看起來除去不祥倒不顯得暴力,材質不明的冰冷雙刃沒有一般刀器的銀光,但卻鋒利得能瞬間貫穿肋間皮膚、筋膜、肌肉,直抵生命跳動深處,刀身上刻劃淺而繁雜的花紋,只有刃鋒朝著鼻尖,刀身微傾二十五度,才能清楚分辨細若蚊蟻的符號,黑檀木把手上也有雕花,把刀身轉到十度,還能看到葉紋間淺刻的不明符號;他們一致認為如此做工應非量產成品,但赫曼醫師不怎麼在意一般搜查的老路,雖然他還是請法蘭西瓦先生去問了大半個城市的刀具行,如原先所料,沒有一個老闆賣過這樣的東西。
赫曼醫師在意的是取走器官的手法,在潘妮時完全是野獸的行徑,到米雪兒時像是屠夫,愛蜜莉以後宛如鐘錶工匠,技術與對屍體的了解有長足的進步,因此兇手應該並非原先就專精於此,而是隨著每次的經驗學習,甚至更加主動地尋求資訊。
因此他在巴黎外科學院的圖書館的借閱紀錄找到「安東‧狄翁」這個名字,法蘭西瓦先生花了兩天半跑遍這個城市裡各個醫學院的圖書館,尋找非該校或友校師生的借閱紀錄,會到大學圖書館的一般人本來就少,其中安東‧狄翁借走了《描述性與外科學解剖手冊》而未歸還,借閱時間正好是在潘妮死後不久,米雪兒的案子還未發生時。
布伊格先生的建議是以巴黎外科學院和愛蜜莉遇襲的地點為中心的地毯式搜查,因為潘妮和米雪兒都是流鶯,明顯是兇手刻意選在深夜到這些女人聚集攬客的地區挑選獵物,第三案之後的作案地點才慢慢散布全城,所以推測開始改變的那一次,極有可能和兇手自身的生活範圍重疊,但赫曼醫師並沒有足夠的人力做這種調查。
赫曼醫師先調查的是工具痕跡,他讓法蘭西瓦先生查訪刀具行的同時蒐集了各式各樣的工具,然後買了一整隻豬來測試,幸好是冬天,死豬沒有為多米埃太太的後院引來太多蒼蠅,而且曼醫師把所有的肉都交給老闆娘處置,才沒有被趕出去。經過一個下午的穿刺、切割、劈砍,對照先前畫下屍體上的傷痕,死去的女人們身上至少有木匠、機械工匠會用的工具痕跡,若是木工還倒不特別,男人們多少會做一點,機械工匠的工具就引起醫師的興趣,他的說法是:「一般人不是拿看起來像能殺人的東西,就是拿最接近自己手邊的東西殺人。」
機械工匠與安東‧狄翁,這兩條線索把我們帶到木桶街九十八號二樓,洗衣婦為赫曼醫師指出退休人偶師的住所,自動人偶在貴族的時代也許是時髦玩意,這些年來大不如前,擁有家傳絕學也只能淪落到那種公寓。人偶師深居簡出,每兩、三天才出門採購雜貨,跟監的大部分時間都耗在斜對面的暗巷,赫曼醫師、法蘭西瓦先生和我輪流休息,法蘭西瓦先生教我們使用轉輪手槍,但我寧可在需要時它是在法蘭西瓦先生手上。
赫曼醫師不准我在巷裡畫畫,他要確保隨時有一雙──最好是兩雙──眼睛盯著九十八號的大門。因為建築的角度,這條巷子一天裡只有正午的兩小時會照進一線日光,滲出水的牆角長遍綠苔,偶爾有浮空飛螢般的貓眼路過,見到生人隨即消失,除此之外眼界所及就只有深鎖的公寓大門,和同時跟哨的同伴。赫曼醫師總是很不安,不是食指規律地輕敲牆壁,就是揮動翹起的腳踝,做出近似指揮樂隊的動作;法蘭西瓦先生則安靜得過頭,一整天沒有動一分背影。
跟蹤的第六天,狄翁第三次出門採買,根據之前的觀察,有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法蘭西瓦先生踩著一樓的窗台,攀進二樓沒關好的窗戶,順便拉了我一把。
踏進人偶師的工坊,我們同時倒抽一口氣,定了神才看出立在房間中央的女人是個人偶,「她」褐紅色的眼睛耀著射入工坊的陽光,披散的深棕色波浪長髮也同樣光亮,身上甚至穿著剪裁入時的豔橘洋裝,分辨不出材質的臉上是曬深了的膚色,稜角鮮明的輪廓稱不上是美人,卻更顯得做工精緻。
工坊裡散亂著各式工具,不少都在赫曼醫師實驗的結論中出現,但不可能期待還留著血跡,工作臺上躺著一具沒有衣服的人偶,玲瓏曲線顯示人偶模仿的是女性,但卻沒有五官和頭髮,人偶的腹部有個上蓋的開口,也許就是裝入機械的門。
房間裡有淡淡的血腥味,在這個明亮的午後幾乎只像小憩的少女。赫曼醫師想找的是失蹤的器官,這裡沒有腐臭的氣息,法蘭西瓦先生還是仔細地打開每一個櫃子,翻開任何被遮蓋的角落,我們並沒有因為主人不在而放棄小心,但還是聽到那個飄渺虛微的聲音「您回來了?」,法蘭西瓦和我都停下動作,不知道是該立刻不顧一切地逃離,還是安靜等她誤以為是自己的耳朵過於敏感。隔著房門後,也許是臥室的位置,傳來的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聽起來還年輕,狄翁從來就是一個人出入,到這一刻為止,沒有人料到他還有家人同住。
臥房中沒再傳出聲音,法蘭西瓦先生緩步靠近窗邊,靴子的厚底沒在木地板上發出人耳能及的聲響,兩手一搭窗緣,迅速準確地翻出窗外,我不能像他或貓一樣安靜地落地,還好外面的騷動不如公寓中那樣驚動房裡的女子。
隔天夜裡,出現了更好的機會,狄翁難得連續兩天出門,也是開始監視以來第一次在晚上外出,才走不遠,赫曼醫師便心急地跟上。那一晚幾乎沒有月光,濃密翻騰的雲反射人間燈火,詭譎地亮,以跟蹤來說十分便利。狄翁走路有點駝,所以看起來和個子矮小的赫曼醫師一般高,斑駁灰髮被他硬壓在帽簷下,才沒隨著四周張望飄動,在背後的我見不到他的神色,但也從時快時慢的步伐感受到一股躁動不安。
人偶師沒有固定行進的方向,常常忽而往北,下一個轉彎後又折返……諸如此類,卻也不像是注意到跟蹤者而刻意要甩開,直到那個女人出現。
也許是有些醉,她的姿態帶著異樣的款擺,鞋跟在石子路上打著不規律的節奏,狄翁無聲的腳步笨拙地應和,我們眼見著兩人漸漸靠近,赫曼醫師在我的手中塞了槍,冰冷得不想握住,槍已經除掉保險。鐵鎚在女人頭頂發出悶響,細繩隨即圈上柔軟的白頸,赫曼醫師選在這瞬間衝上去,同時空中響起他交代我的那一槍。
狄翁手上一鬆,原以為兩人會扭打起來,不料赫曼醫師只是狠狠撞過去,旋即向後跳,我舉槍對著人偶師,方才對空發射的白煙兀自裊裊,狄翁愣在煙後,滿臉憂鬱的皺紋被驚嚇撐開,我想我叫了,多半是「不要動!」之類,尖銳得讓自己難以置信,黑暗中看不清他手上有沒有武器,但只要他沒有槍,一定會是我手上的子彈先到達,狄翁會流血、會倒下,也許會永遠失去性命,如同他殺害的女人,假使我有打中,右手食指約一公分的移動,關係著在飄搖不定的塵世已經活了四、五十年的一條人命。
狄翁突然蹲下,剛剛才得到自由的女人狠狠對他兩腿間踹了一腳,赫曼醫師藉機動作,他從狄翁背後接近,亮出解剖刀亮晃晃的銀刃抵住喉頭。
安東‧狄翁身上除了鐵鎚,沒有其他武器,他起先不肯承認半個月前殺害波次坦小姐的罪刑,卻又無法解釋我們看到的行為,只是反覆哀求讓他先回家一趟。赫曼醫師沒有急著通知布伊格,但回「藍罌粟」把法蘭西瓦先生叫來,一道監視著狄翁回
被赫曼醫師抓到沒在畫圖,不過他只是過來說可以吃晚餐了。
我們在入夜後回到工坊,赫曼醫師很執著於人偶師殺害那些女子的目的,他問狄翁:「你不是真的在崇拜惡魔,對吧?」
狄翁回答:「若是有惡魔,祂一定會喜歡我所做的事吧?」
燭影晃動讓「安娜」無表情的臉似乎在眨眼,活生生的安娜看起來比人偶更像死了,枯瘦的身子埋沒在被單中,我沒有走進房間,所以不知道人偶的長相是不是和安娜一模一樣,但赫曼醫師到安娜的床邊檢查,她即將死去,不論從內部啃食她的是什麼,醫師可以確定的是人偶師的女兒不像是能活得過今年,她的身體正在一點一滴地失去功能。
「我沒有辦法看著她死!」這是人偶師唯一的辯解,所以他為女兒打造了新的身體,用盡從前娛樂王公貴族的技術,機械人偶可以走,可以說話,可以跳華爾滋,可以唱詠嘆調,但是無法擁有安娜的靈魂,人偶師不顧一切要在安娜死去前找到靈魂。
他起先想靈魂就在心臟,但無論直接把心臟放入人偶胸中,或用絞碎的汁液灌滿全身,都只會腐臭而已;把胸腔裡拿得出來的器官都試用過後,他瞄準有「靈魂之窗」之稱的眼球,拿取眼球的精細工作難不倒他,人偶的機械結構不比人體單純,況且他手中也有充當設計圖的《描述性與外科學解剖手冊》,但夏儂的雙眼在人偶中與已埋葬的身體同樣地腐敗;然後他想到的是孕育生命的子宮,也許女人的生命確實就存在那裡?第一次他把膀胱錯當子宮帶走,第二次他更小心地研讀設計圖,但俐落的手法並沒有幫助他帶回莉滋的靈魂;再來的嘗試中,他對血液下手,縱然被稱作「生命之源」,鮮血還是沒有行使讓人偶復活的奇蹟。
波次坦小姐前的最後一次兇殺,人偶師才想到腦,赫曼醫師很仔細地問了實驗細節,不時以專業立場給予評論,他認為往腦中尋找是正確的方向,但現在要達成分離靈魂的技術還太早。
「我知道『愛』是勝於一切的力量,但如果就這麼被你矇到,全世界的靈魂研究者倒不如放把火燒了所有研究資料!」說這話時,赫曼醫師一貫的微笑又加了幾分,還沒出現皺紋的臉也因此牽動出魚尾紋。
「你有辦法救安娜?」狄翁問得很唐突,也許中間還夾雜了什麼我沒記下的對話才達成這個結論。
「我有辦法救艾莉!」這是醫師的回答。
所以我必須畫出波次坦小姐,提供狄翁製作人偶的外觀模型。
那一夜,赫曼醫師在人偶師的工坊提出他的構想,最先有反應的是法蘭西瓦先生,雖然他的反應只是深吸一口氣,把一直停在地面的目光移到醫師身上。
赫曼醫師和狄翁為了這個計畫徹夜長談,他讓法蘭西瓦先生和我先回去。熄燈之後,我遲遲沒有入睡,雖然龐畢度太太已經離開,我沒有回到和波次坦小姐一起睡的床,依然在醫師的臥室打地鋪,我早就習慣比「藍罌粟」二樓地板更冷更硬的睡床。
赫曼醫師回來時帶進了燭光,我聽到法蘭西瓦先生的聲音,看來整夜一聲不吭的他也沒有睡著。
「真的要這麼做嗎?」法蘭西瓦先生明顯壓低了聲量,但就躺在床邊地上的我聽得很清楚。
赫曼醫師起初還不懂他指的是什麼,法蘭西瓦先生重複的聲音有點咬牙切齒:「艾莉已經被剝奪了神賜的身體,你真的要讓她用人造物復生?」
赫曼醫師細聲糾正他:「不是復生,艾莉從來沒有死。」
「失去了大半的身體還叫活著嗎?困在玻璃瓶的血水中算是活著嗎?沒有心跳、沒有呼吸、見不到世界、聽不到別人對她說話,這樣也是活著嗎?」法蘭西瓦先生匆匆吐出諸如此類的話,赫曼醫師也許有叫他安靜一點,但他說:「如果那個自稱亞伯的薩里安醒來那倒好!她也不會支持這種褻瀆死者的行為!」
這下連赫曼醫師都大聲起來:「你難道不是跟著我『褻瀆』了四年嗎?屍體不就是不斷進行化學反應失去原本結構的組織,我們傷害了誰嗎?有人因此感受到痛苦嗎?有人為此犧牲生命嗎?」
法蘭西瓦先生比較小聲地說:「我們不能這樣對待艾莉!」
赫曼醫師的口氣只有更加苛刻:「所以你一直以來都是抱著在傷害著誰的態度工作的嗎?我不是!我沒有做什麼愧對良心的事,該慚愧的是明明以為自己做錯了卻還做得下去的人!」
「她為你工作了一年,連讓她安息都不行?」
「她有機會活過來!雖然不是同一個身體,不過可以行動、可以說話,也還有視覺和聽覺,明明有這樣的機會還要放棄的話,你才是殺人兇手!」
「我是殺人兇手,但至少對艾莉……」不知道是太激動或是一時找不到措辭,法蘭西瓦先生掙扎了一會兒才說:「活著應該不只有會動或有意識就好!」
赫曼醫師平和但冷淡地用一句話結束對談:「該睡了,明天還要忙。」
木板床發出嘎嘎聲,黑暗中聽到往門口移動的腳步聲。
「你要做什麼?」赫曼醫師的聲音還在床上。
「放心,我沒打算要去了結現在的艾莉。」法蘭西瓦先生的聲音已經到了門邊,「我畢竟也沒那個資格為她說什麼。」他也許乾笑了兩聲,隨即說:「但是我絕對不會對她做出那種事!」
房門開了又關,來自樓梯下的燈光照進門縫,法蘭西瓦先生逆光的剪影就此消失。
不畫出這幅畫,波次坦小姐就只能困在她的腦中,不算死了,也不能說是活著,但從虛無中憑空畫出來的她又是什麼?既然不堅守真實,那麼隨便做出一個人形又有什麼不一樣?
其實我曾經畫過她,如今才想起來,在那個毫不在意的時候,不經意地畫下已逝的身影,我以為自己對於此時此刻遲早會消失的現實已經有足長的體悟,現在想起來才覺得終究是不足。
找到那幅畫了。來到藍罌粟的第二天,因為波次坦小姐的慷慨,我總算能拿到足夠的畫紙,那個傍晚,我們坐在床上,我把正前方的景物畫入紙中,但她的容顏埋入膝上的畫紙,那時她正在看我稍早的畫,很奇怪的感受,與經由繪畫借用自己視野的人共處一室,幾乎無法專注在畫上,一次又一次匆匆瞥著她垂落肩頭的髮絲,搶在眼中殘影消失前用石墨留在紙上,熟悉的動作變得有些不習慣。
也許這次該想像成留在眼中整整十六天的殘影,畢竟繪畫注定只能追逐著永遠追不上的現實,下筆的瞬間已成過往。現在開始,追溯她曾經映入瞳中的影像,接近時要微仰才能正對的臉,常常是思索著的神情,也許是不自覺地撥開一再往兩頰滑下的捲髮,髮色與瞳色是很相襯的墨黑,這樣寫著的同時,眼中的波次坦小姐正在成像,無法掌握,不知道是否就是半個月前的真實。
她常穿著靛藍色的洋裝,應該吧?那一個下午也是如此打扮,逆光讓我一時看不見她的容貌,只有頭頂的髮帶因陽光閃耀著。她也同樣直挺挺地看著我,挺著白背心上還有荷葉邊的胸脯,柔軟而飽滿著青春的身軀擋在暗巷與日光間,活生生的,就在不到一個月前的我眼中,第一次見到這個少女,不知道會如何相識,不知道會如何共處,純粹的,視覺的,深深的,艾莉‧波次坦的形象。
石墨絲毫不染理應以闇影複製世界的白紙,反倒在這裡留下無用的字跡,承載封皮的左手感受到油潤的不平滑,同樣熟悉的皮革味夾雜濃重的腥,筆記最後四頁連同斜上三分之一的封底被血染紅了,隨時間流逝乾涸的血跡不復鮮紅,和封皮難以分辨,對於心臟被貫穿的少女來說,這些紅斑不過她的鮮血偶然灌溉出的野花,無論盛開或凋謝皆不存在她的意識中。
十五天前是她的喪禮,沒有一點橙霞的傍晚,讓人以為春天永遠不會來的冷,掘墳的汗滴滑落同時滲入襯衫纖維,不曾灑落地面,沒有神父、沒有告別,只有修女般靜默的挖掘、掩埋,鋤頭和鏟子偶爾碰撞,赫曼醫師不時停下來咳嗽。
陰天沒有黃昏,只有灰暗不明的曖昧,覆上最後一鏟,法蘭西瓦先生立在土丘邊,日光勾勒不出默禱的身影,徒留稱不上影子的灰濁。我的手此時才得到自由,把僅此一刻的黯淡拘禁紙上,現在的房間裡沒有當時的畫,但我可以憶起瘦長的法蘭西瓦先生與微壟的墳延伸交點是畫面中心的墓碑,四方形長碑比炭筆的模仿還要缺乏色彩,就算是畫也老實地以赫曼醫師的字跡寫下:「艾莉‧波次坦 1845~1861」
就算我能精確地憶起畫過的景物,每一道布料上蜿蜒的皺褶,草莖在風起瞬間的曲度,我不能在此時此地畫下,就像我不能遵照赫曼醫師的指示,畫出逝去的波次坦小姐。
很久以前家裡那條長廊末端,我總是凝視著祖母,她穿著為了那一天特地換上的禮服,顏料奇蹟似地留下裙擺緞面的金黃光澤,也的確只有奇蹟能讓在時間中不曾重疊的少女相遇,她微紅的直髮並不長,披散下來還不能蓋過胸前的緩丘,一雙時藍時綠的眼睛瞅著她棄之而去的世界,藍的時候像是在拒絕她再也無法感知的一切,綠的時候像是風趣而不失聰慧地嘲弄著眼前的忙碌。
薇菈說那一天祖母十七歲,即將出閣前,外曾祖父請來畫師,把祖母的肖像畫與嫁妝一同送來這裡,對我而言的祖母永遠是將綻未放的處子,她的人生沉靜地倚在老家長沙發上的靠墊中,洞悉世情卻又冷眼世間。
祖母的曾經存在只留下這幅畫,縱然與緊握終將隨海水流逝的沙並無二致,卻是人類企求在時間中證明自身存在的僅有手段,若連繪畫也不是事實忠誠的影子,瞬生瞬滅的萬物何以留存在時空經緯上的痕跡?
可是我必須畫艾莉‧波次坦!
我來的第二天就畫遍了這個房間,但龐畢度太太的短暫居留在狹窄房中填充進不一樣的空氣,我想畫茶几上湯藥留下的汙漬,想畫被不免滲出的血染上又洗黃的床單,若不是前天她被妹妹帶走,我也想畫龐畢度太太。
波次坦小姐被奪走生命的同一個夜晚,赫曼醫師把她從馬蹄下拉回人間,充滿穢物、狼狽,沒有絲毫體面或禮節的工作。那時我正描繪著波次坦小姐提回來的血,房間的方位見不到落日,但能從窗隙光影轉變感受夕暉,由日踏入夜的那一刻,赫曼醫師背倚床緣重重坐下,仰首閉目,沒有欣喜,沒有哀矜,純粹終結的氛圍,無論是生命,抑或是治療。
那一晚過於慌亂,我後來才知道龐畢度太太活了下來,完全在醫生的意料之外,儘管是源自他的努力,脫離險境之後,赫曼醫師幾乎沒有再看過龐畢度太太一眼,她在原本屬於我與波次坦小姐的房間待了七天,法蘭西瓦先生熟練而冷漠地照顧龐畢度太太的日常起居,讓她從徒具人形的身體恢復成能吃、能說話的女人。我則整天都跟著赫曼醫師在外頭,晚上也在醫師的房間打地舖,
在這些日子裡,我畫過一具具漸次腐敗的女體,獨缺最新近死去的波次坦小姐。法蘭西瓦先生帶著噩耗闖入病房中停滯的空氣,床沿死寂的赫曼醫師張開眼睛,跟在法蘭西瓦先生之後跑出去,我放下畫到一半的紙筆,尾隨他們,之後就再也沒找到那張未完成的畫。
波次坦小姐倒下的位置離酒館並不遠,那晚沒有月光,隔天我畫下了直要蔓延至「藍罌粟」掛牌下的血跡,和我們三人踩下的腳印。當時並沒有看到這些,屈膝檢視的赫曼醫師和低頭注視的法蘭西瓦先生不足以遮蓋癱軟的少女,我只能把雙目留給她,無法將目光移開自胸前迆撒滿裙的暗紅,還有涓流始源憑空豎立的黑柄,至今仍懷疑是不是看到她死去的那個瞬間?她的眼睛是睜著的,瞳中只映著同樣漆黑的夜,褪色得宛如周圍肌膚的唇微微開啟,臉上沒有表情,完全像畫壞了被揉成一團扔進字紙簍的習作。
還是撕掉吧!回想最後見到的她只能畫出浸盈滿紙的血,要那種東西有這本冊子就夠了!法蘭西瓦和赫曼把波次坦抬起來,我在她身後的地上撿回筆記本,那時封皮上似乎還有熱氣,一不小心就讓手指暈開鮮血,原本屬於她身體的物質,在她已消失的此時卻在我觸手可及之處,怎麼離體而去的血液反倒不會腐敗?
現在我對屍體腐化也稱得上習慣,自從波次坦小姐死後,一連畫了七個同樣死於同樣兇殺案的女人,時序倒著來的結果是最後幾個根本不成人形,就算是很積極為我們引路、挖掘的布伊格先生都忍不住摀住口鼻,握著筆的我只有習慣。
波次坦小姐下葬的那天晚上,赫曼醫師對布伊格先生說:「我不想淌這種渾水,但既然被殺的是艾莉,我就已經在渾水中了!」
當晚我們就來到碧昂卡的墓前,上次的人馬唯缺躺在公墓另一側的波次坦小姐,連經過都沒有經過她的墓前。為了避免手在用力後發抖,我沒有幫忙挖掘,等待的時間在四周逡巡,墓園真的是一無所有,走也不過是為了暖身子,不然凍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唯獨他們工作的燈火有視覺上的溫暖。
碧昂卡才剛開始腐敗,和平時畫人像的要點相同,只有手腕和頸上的傷痕需要留意,素指纖長,像是在化妝舞會中抹上暗紫色的指甲油,交錯刀痕也彷若腕飾,項上倒是俐落的一刀,足夠放出體內淤積死血的深度,依照赫曼醫師的說法,那些都是死後的傷痕,沒了心臟跳動,想放血是件很需要耐性的事,他一開始割的血管太小,也浪費了不少血液凝固前寶貴的時間,真正放出來的血恐怕不及一個高腳杯,然而死亡本身就讓她失去顏色,尤其身上又是據說被發現時就穿著的亮黑色小禮服,露出香肩上不甚明顯的淺紫屍斑,添上非人的豔。
莉滋是最後一個看得出外貌的女人,同樣二十出頭年紀,一般的高瘦個子,打凹的後腦、環頸紅紋和因縊死浮現的血斑,不掀開裙子不會知道她的腹部開著,缺了生命起始的子宮,赫曼醫師的說法是:「完美的結紮」。
伊莎貝菈畫起來像放得太久、被廚子遺忘的肉,赫曼醫師甚至在她的手骨找到齒痕,她的遺體出現在河岸邊沒有人跡的草叢,似乎就是因為那邊聚集了野狗才被注意,但剖開的下腹和消失的膀胱都是刀刃所為。布伊格先生提到她有個沒父親的孩子,那晚就是為了發燒的孩子求醫而出門,如今那孩子暫時住在市內的育幼院。我畫了近十幅的伊莎貝菈,全與其他屍體素描一起收在赫曼醫師手上,不過那孩子也不能以這樣的畫記憶母親的容貌就是了!
現在正是午夜││或是接近午夜時分,也許我應該去挖出波次坦小姐,這個天氣的十六天還能留給我形似生前的屍體,我曾在某個掘墳夜裡的等待中走近她的墳墓,當時不可能料到有朝一日必須憑空畫出她。法蘭西瓦先生把她埋得很深,赫曼醫師已經放下鋤頭擦汗,他還執意挖著,接近一般墳墓的兩倍深度時才停手,單憑我的臂力無法挖她出來,赫曼醫師多半尚未回來,法蘭西瓦先生已經不知去向,應該後悔的是,棺木蓋上前沒有為她留下一幅畫,然而我只畫了派不上用場的墓碑。
我還畫過夏儂的墓碑,趁著布伊格先生和赫曼醫師挖掘的時候,那是九個死者中唯一有雕花裝飾的墓,來自夏儂幫傭雇主的一點心意。腐敗如此嚴苛,幾乎難以在她身邊呼吸,以至作畫時我頻頻轉頭,赫曼醫師卻神色自若地親近她原本該是嘴唇的位置,打量她的眼窩,夏儂失去的是兩個眼球,近乎鐘錶的精細作業。
愛蜜莉與夏儂相反,夏儂的棕色大衣雖不免沾染塵土,但沒有血跡,愛蜜莉胸前劃破,翻飛的衣料如落花緋紅,肋骨之內一團混亂,能取走的器官都洗劫一空,空蕩蕩的胸膛與孤單的肋骨宛如廢墟,赫曼醫師卻稱讚它「漂亮」,沒有一支骨頭是以蠻力斬斷。
最後一次挖墓的米雪兒和潘妮也是最初的兩起事件,和之後的謀殺比較不同,發現的時候沒有一併找到染血的棉手套,也不像後來靈活地使用各種工具切割各個器官,她們被拿走的都是心臟,但潘妮顯然受到更為殘酷的對待,就算等她化為白骨也看得出胸骨是如何被劈開,這種無疑會傷害到心臟的手法或許就是唯獨心臟被取了兩次的原因。潘妮的屍體身邊有一件染血的白襯衫,且左鄰右舍都聽過她前些日子時常與情夫爭執,所以最初被當作普通的案件,讓那個男人平白被拘留好一陣子,差點被吊死。
似乎是胡思亂想得太遠了!不過那幾個夜晚實在是很愉快的時光,除去寒風和屍臭,我只需要不斷地畫,為這些一生沒留下痕跡的女人紀錄有些遲了的最後面貌。
也許我該畫的是現在的波次坦小姐,無聲沉眠在赫曼醫師房間的那個部分,不是一般少女示人的樣子,卻是她如今的真實。
一共有二十七張波次坦,載浮載沉於澄清的血水中,角度是無限的,我可以一直畫下去,但再怎麼畫都是皺褶、溝紋,灰白不明質料下隱含水脈湧動,沒有表情、沒有聲音、沒有溫度,卻能感受到她活著,還有一部分頑強地固守時間的沙灘。
以前我不知道頭顱內是這般情景,赫曼醫師以玻璃瓶和血水欺騙腦,讓她以為自己還安然沉睡在身體中,只是等待王子喚醒,電動機掌管玻璃細管流動的生命之泉,以久置澄清的小牛血為底調製的液體被醫師稱作「艾莉的湯」,每天早晚都要流掉、重添,艾莉隨著細流輕輕晃動,有點早起伸懶腰的味道,但如果這個浴於湯中超現實的器官真是靈魂所在,現在她恐怕是在作著永恆的夢。
這個艾莉對我的工作沒有幫助,能夠被畫在紙上,堅定說出這就是那女孩的樣貌已經死去。法蘭西瓦先生反覆問著是不是太遲了,他踏進巷子的時候,那個男人正勒著波次坦小姐,少女的軀體掩住他身上大部分要害,子彈擦過他的手臂,頸上細繩雖因此稍弛,但他很快就掏出利器刺穿少女的心臟,法蘭西瓦先生在追擊和求救間選了後者。
赫曼醫師對法蘭西瓦先生的問題搖了頭。
「絕對沒有太遲,而是正好!」他這麼說的時候,眼中映照著晃動的火光,調就陰晴不定的深紅,但就連法蘭西瓦先生也不明白「正好」的意義。
波次坦小姐被抬到赫曼醫師的床上,我被指使去拿來剛才為龐畢度太太準備的玻璃瓶和牛血,回來時法蘭西瓦先生在對醫師大吼。
赫曼醫生拿著鋸子,保存良好的刃口在黯淡的房間裡依然閃著銀光,映出波次坦小姐死寂的臉,那時她無疑地死了,就算還有一絲氣息也終將消逝,毫無挽回餘地。
但醫師說這是要救她,斬釘截鐵,他對試圖搶走鋸子的法蘭西瓦先生說:「沒有一個人類的身體可以在心臟被貫穿的狀態下正常地活著,但她的腦現在確實還活著,只是要快!再過幾分鐘,別說是保有心智,她會連靈魂都真正地死去!」
法蘭西瓦先生只有一句話回應:「你在剝奪她的安息。」
赫曼醫師不受指控影響而愈顯從容,他的論點是:「沒有人不希望盡可能活著,沒有道理不努力讓艾莉身上的至少一部份活下來。」
法蘭西瓦先生最後離開了房間,留下我協助赫曼醫師解開環繞波次坦小姐、正在死去的囹圄,蓋住她大半臉龐的捲曲黑髮,專注盯著紙頁的雙眼,在洗衣、打掃時凍紅的手指,霸道地渴求棉被溫暖的軀體……一切被捨棄殆盡,留下「靈魂」。
法蘭西瓦先生沒有參與任何一次波次坦小姐的實驗,赫曼先生以電極刺激,用波動曲線紀錄儀偵測反應,確認她與活人顱內的腦有相同的功能,這是記錄人類的究極形式,無論外顯行為或內在思考,都能沒有時差地在滾軸紙帶上繪出相應的曲線,但赫曼醫師也無法完全解讀曲線的意義,而且活人只有在把顱骨打開的狀態下才能記錄。
那幾天工作成果的紙捲全被身為助手的我整齊標示過、收在醫師的皮箱,其中我只認得一種曲線,赫曼醫師把它指給我看,要我猜測那代表什麼,我沒有猜,他還是告訴我答案,那是「微笑」,我曾畫過很多人的笑,純粹為了留下露出那個表情的瞬間,不同的人、不同的時間、不同的情境,在「笑」這個字之下沒有兩張相同的面孔,曲線也是,相同位置、強度、持續時間的刺激也不可能產生完全相同的曲線,甚至擁有比繪畫更切實的精確度,我想知道祖母嘴邊似笑非笑的斜率會有什麼樣的曲線?
赫曼醫師說波次坦小姐沒有死,如同我們不會把失去手腳的人稱作是「死了」,但她確實失去了一切可供描繪、記錄的對象,對於她身邊的人來說,這和死亡相同。法蘭西瓦先生雖然不願當實驗的助手,白天的時候還是做為醫師的手腳調查兇手。赫曼醫師和我通常只有在晚餐時間會見到他,因為我們與布伊格先生每晚都通霄調查屍首,隔天睡到中午才起床,而法蘭西瓦先生總是一早就出門到傍晚,赫曼醫師利用晚餐時間聽他的報告,交代調查的方向。為了有更多時間挖掘,我們常常在太陽尚未完全西沉就用餐,也只有那個時間才能在「藍罌粟」三人占用一張完整的桌子,橙黃夕日灑過玻璃窗就變成骯髒的昏黃,什麼食物都被染上相同的色彩,和兩人的對話一般平淡,與刀叉碰撞共享節奏。
布伊格先生偶爾也會提前過來參與討論,他很在意遺留胸口的凶器,波次坦小姐的事沒有讓警方知道,那把匕首風乾後一直放在赫曼醫師的箱子裡,久置轉深的鮮血漸漸融入漆黑刀身,看起來除去不祥倒不顯得暴力,材質不明的冰冷雙刃沒有一般刀器的銀光,但卻鋒利得能瞬間貫穿肋間皮膚、筋膜、肌肉,直抵生命跳動深處,刀身上刻劃淺而繁雜的花紋,只有刃鋒朝著鼻尖,刀身微傾二十五度,才能清楚分辨細若蚊蟻的符號,黑檀木把手上也有雕花,把刀身轉到十度,還能看到葉紋間淺刻的不明符號;他們一致認為如此做工應非量產成品,但赫曼醫師不怎麼在意一般搜查的老路,雖然他還是請法蘭西瓦先生去問了大半個城市的刀具行,如原先所料,沒有一個老闆賣過這樣的東西。
赫曼醫師在意的是取走器官的手法,在潘妮時完全是野獸的行徑,到米雪兒時像是屠夫,愛蜜莉以後宛如鐘錶工匠,技術與對屍體的了解有長足的進步,因此兇手應該並非原先就專精於此,而是隨著每次的經驗學習,甚至更加主動地尋求資訊。
因此他在巴黎外科學院的圖書館的借閱紀錄找到「安東‧狄翁」這個名字,法蘭西瓦先生花了兩天半跑遍這個城市裡各個醫學院的圖書館,尋找非該校或友校師生的借閱紀錄,會到大學圖書館的一般人本來就少,其中安東‧狄翁借走了《描述性與外科學解剖手冊》而未歸還,借閱時間正好是在潘妮死後不久,米雪兒的案子還未發生時。
布伊格先生的建議是以巴黎外科學院和愛蜜莉遇襲的地點為中心的地毯式搜查,因為潘妮和米雪兒都是流鶯,明顯是兇手刻意選在深夜到這些女人聚集攬客的地區挑選獵物,第三案之後的作案地點才慢慢散布全城,所以推測開始改變的那一次,極有可能和兇手自身的生活範圍重疊,但赫曼醫師並沒有足夠的人力做這種調查。
赫曼醫師先調查的是工具痕跡,他讓法蘭西瓦先生查訪刀具行的同時蒐集了各式各樣的工具,然後買了一整隻豬來測試,幸好是冬天,死豬沒有為多米埃太太的後院引來太多蒼蠅,而且曼醫師把所有的肉都交給老闆娘處置,才沒有被趕出去。經過一個下午的穿刺、切割、劈砍,對照先前畫下屍體上的傷痕,死去的女人們身上至少有木匠、機械工匠會用的工具痕跡,若是木工還倒不特別,男人們多少會做一點,機械工匠的工具就引起醫師的興趣,他的說法是:「一般人不是拿看起來像能殺人的東西,就是拿最接近自己手邊的東西殺人。」
機械工匠與安東‧狄翁,這兩條線索把我們帶到木桶街九十八號二樓,洗衣婦為赫曼醫師指出退休人偶師的住所,自動人偶在貴族的時代也許是時髦玩意,這些年來大不如前,擁有家傳絕學也只能淪落到那種公寓。人偶師深居簡出,每兩、三天才出門採購雜貨,跟監的大部分時間都耗在斜對面的暗巷,赫曼醫師、法蘭西瓦先生和我輪流休息,法蘭西瓦先生教我們使用轉輪手槍,但我寧可在需要時它是在法蘭西瓦先生手上。
赫曼醫師不准我在巷裡畫畫,他要確保隨時有一雙──最好是兩雙──眼睛盯著九十八號的大門。因為建築的角度,這條巷子一天裡只有正午的兩小時會照進一線日光,滲出水的牆角長遍綠苔,偶爾有浮空飛螢般的貓眼路過,見到生人隨即消失,除此之外眼界所及就只有深鎖的公寓大門,和同時跟哨的同伴。赫曼醫師總是很不安,不是食指規律地輕敲牆壁,就是揮動翹起的腳踝,做出近似指揮樂隊的動作;法蘭西瓦先生則安靜得過頭,一整天沒有動一分背影。
跟蹤的第六天,狄翁第三次出門採買,根據之前的觀察,有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法蘭西瓦先生踩著一樓的窗台,攀進二樓沒關好的窗戶,順便拉了我一把。
踏進人偶師的工坊,我們同時倒抽一口氣,定了神才看出立在房間中央的女人是個人偶,「她」褐紅色的眼睛耀著射入工坊的陽光,披散的深棕色波浪長髮也同樣光亮,身上甚至穿著剪裁入時的豔橘洋裝,分辨不出材質的臉上是曬深了的膚色,稜角鮮明的輪廓稱不上是美人,卻更顯得做工精緻。
工坊裡散亂著各式工具,不少都在赫曼醫師實驗的結論中出現,但不可能期待還留著血跡,工作臺上躺著一具沒有衣服的人偶,玲瓏曲線顯示人偶模仿的是女性,但卻沒有五官和頭髮,人偶的腹部有個上蓋的開口,也許就是裝入機械的門。
房間裡有淡淡的血腥味,在這個明亮的午後幾乎只像小憩的少女。赫曼醫師想找的是失蹤的器官,這裡沒有腐臭的氣息,法蘭西瓦先生還是仔細地打開每一個櫃子,翻開任何被遮蓋的角落,我們並沒有因為主人不在而放棄小心,但還是聽到那個飄渺虛微的聲音「您回來了?」,法蘭西瓦和我都停下動作,不知道是該立刻不顧一切地逃離,還是安靜等她誤以為是自己的耳朵過於敏感。隔著房門後,也許是臥室的位置,傳來的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聽起來還年輕,狄翁從來就是一個人出入,到這一刻為止,沒有人料到他還有家人同住。
臥房中沒再傳出聲音,法蘭西瓦先生緩步靠近窗邊,靴子的厚底沒在木地板上發出人耳能及的聲響,兩手一搭窗緣,迅速準確地翻出窗外,我不能像他或貓一樣安靜地落地,還好外面的騷動不如公寓中那樣驚動房裡的女子。
隔天夜裡,出現了更好的機會,狄翁難得連續兩天出門,也是開始監視以來第一次在晚上外出,才走不遠,赫曼醫師便心急地跟上。那一晚幾乎沒有月光,濃密翻騰的雲反射人間燈火,詭譎地亮,以跟蹤來說十分便利。狄翁走路有點駝,所以看起來和個子矮小的赫曼醫師一般高,斑駁灰髮被他硬壓在帽簷下,才沒隨著四周張望飄動,在背後的我見不到他的神色,但也從時快時慢的步伐感受到一股躁動不安。
人偶師沒有固定行進的方向,常常忽而往北,下一個轉彎後又折返……諸如此類,卻也不像是注意到跟蹤者而刻意要甩開,直到那個女人出現。
也許是有些醉,她的姿態帶著異樣的款擺,鞋跟在石子路上打著不規律的節奏,狄翁無聲的腳步笨拙地應和,我們眼見著兩人漸漸靠近,赫曼醫師在我的手中塞了槍,冰冷得不想握住,槍已經除掉保險。鐵鎚在女人頭頂發出悶響,細繩隨即圈上柔軟的白頸,赫曼醫師選在這瞬間衝上去,同時空中響起他交代我的那一槍。
狄翁手上一鬆,原以為兩人會扭打起來,不料赫曼醫師只是狠狠撞過去,旋即向後跳,我舉槍對著人偶師,方才對空發射的白煙兀自裊裊,狄翁愣在煙後,滿臉憂鬱的皺紋被驚嚇撐開,我想我叫了,多半是「不要動!」之類,尖銳得讓自己難以置信,黑暗中看不清他手上有沒有武器,但只要他沒有槍,一定會是我手上的子彈先到達,狄翁會流血、會倒下,也許會永遠失去性命,如同他殺害的女人,假使我有打中,右手食指約一公分的移動,關係著在飄搖不定的塵世已經活了四、五十年的一條人命。
狄翁突然蹲下,剛剛才得到自由的女人狠狠對他兩腿間踹了一腳,赫曼醫師藉機動作,他從狄翁背後接近,亮出解剖刀亮晃晃的銀刃抵住喉頭。
安東‧狄翁身上除了鐵鎚,沒有其他武器,他起先不肯承認半個月前殺害波次坦小姐的罪刑,卻又無法解釋我們看到的行為,只是反覆哀求讓他先回家一趟。赫曼醫師沒有急著通知布伊格,但回「藍罌粟」把法蘭西瓦先生叫來,一道監視著狄翁回
被赫曼醫師抓到沒在畫圖,不過他只是過來說可以吃晚餐了。
我們在入夜後回到工坊,赫曼醫師很執著於人偶師殺害那些女子的目的,他問狄翁:「你不是真的在崇拜惡魔,對吧?」
狄翁回答:「若是有惡魔,祂一定會喜歡我所做的事吧?」
燭影晃動讓「安娜」無表情的臉似乎在眨眼,活生生的安娜看起來比人偶更像死了,枯瘦的身子埋沒在被單中,我沒有走進房間,所以不知道人偶的長相是不是和安娜一模一樣,但赫曼醫師到安娜的床邊檢查,她即將死去,不論從內部啃食她的是什麼,醫師可以確定的是人偶師的女兒不像是能活得過今年,她的身體正在一點一滴地失去功能。
「我沒有辦法看著她死!」這是人偶師唯一的辯解,所以他為女兒打造了新的身體,用盡從前娛樂王公貴族的技術,機械人偶可以走,可以說話,可以跳華爾滋,可以唱詠嘆調,但是無法擁有安娜的靈魂,人偶師不顧一切要在安娜死去前找到靈魂。
他起先想靈魂就在心臟,但無論直接把心臟放入人偶胸中,或用絞碎的汁液灌滿全身,都只會腐臭而已;把胸腔裡拿得出來的器官都試用過後,他瞄準有「靈魂之窗」之稱的眼球,拿取眼球的精細工作難不倒他,人偶的機械結構不比人體單純,況且他手中也有充當設計圖的《描述性與外科學解剖手冊》,但夏儂的雙眼在人偶中與已埋葬的身體同樣地腐敗;然後他想到的是孕育生命的子宮,也許女人的生命確實就存在那裡?第一次他把膀胱錯當子宮帶走,第二次他更小心地研讀設計圖,但俐落的手法並沒有幫助他帶回莉滋的靈魂;再來的嘗試中,他對血液下手,縱然被稱作「生命之源」,鮮血還是沒有行使讓人偶復活的奇蹟。
波次坦小姐前的最後一次兇殺,人偶師才想到腦,赫曼醫師很仔細地問了實驗細節,不時以專業立場給予評論,他認為往腦中尋找是正確的方向,但現在要達成分離靈魂的技術還太早。
「我知道『愛』是勝於一切的力量,但如果就這麼被你矇到,全世界的靈魂研究者倒不如放把火燒了所有研究資料!」說這話時,赫曼醫師一貫的微笑又加了幾分,還沒出現皺紋的臉也因此牽動出魚尾紋。
「你有辦法救安娜?」狄翁問得很唐突,也許中間還夾雜了什麼我沒記下的對話才達成這個結論。
「我有辦法救艾莉!」這是醫師的回答。
所以我必須畫出波次坦小姐,提供狄翁製作人偶的外觀模型。
那一夜,赫曼醫師在人偶師的工坊提出他的構想,最先有反應的是法蘭西瓦先生,雖然他的反應只是深吸一口氣,把一直停在地面的目光移到醫師身上。
赫曼醫師和狄翁為了這個計畫徹夜長談,他讓法蘭西瓦先生和我先回去。熄燈之後,我遲遲沒有入睡,雖然龐畢度太太已經離開,我沒有回到和波次坦小姐一起睡的床,依然在醫師的臥室打地鋪,我早就習慣比「藍罌粟」二樓地板更冷更硬的睡床。
赫曼醫師回來時帶進了燭光,我聽到法蘭西瓦先生的聲音,看來整夜一聲不吭的他也沒有睡著。
「真的要這麼做嗎?」法蘭西瓦先生明顯壓低了聲量,但就躺在床邊地上的我聽得很清楚。
赫曼醫師起初還不懂他指的是什麼,法蘭西瓦先生重複的聲音有點咬牙切齒:「艾莉已經被剝奪了神賜的身體,你真的要讓她用人造物復生?」
赫曼醫師細聲糾正他:「不是復生,艾莉從來沒有死。」
「失去了大半的身體還叫活著嗎?困在玻璃瓶的血水中算是活著嗎?沒有心跳、沒有呼吸、見不到世界、聽不到別人對她說話,這樣也是活著嗎?」法蘭西瓦先生匆匆吐出諸如此類的話,赫曼醫師也許有叫他安靜一點,但他說:「如果那個自稱亞伯的薩里安醒來那倒好!她也不會支持這種褻瀆死者的行為!」
這下連赫曼醫師都大聲起來:「你難道不是跟著我『褻瀆』了四年嗎?屍體不就是不斷進行化學反應失去原本結構的組織,我們傷害了誰嗎?有人因此感受到痛苦嗎?有人為此犧牲生命嗎?」
法蘭西瓦先生比較小聲地說:「我們不能這樣對待艾莉!」
赫曼醫師的口氣只有更加苛刻:「所以你一直以來都是抱著在傷害著誰的態度工作的嗎?我不是!我沒有做什麼愧對良心的事,該慚愧的是明明以為自己做錯了卻還做得下去的人!」
「她為你工作了一年,連讓她安息都不行?」
「她有機會活過來!雖然不是同一個身體,不過可以行動、可以說話,也還有視覺和聽覺,明明有這樣的機會還要放棄的話,你才是殺人兇手!」
「我是殺人兇手,但至少對艾莉……」不知道是太激動或是一時找不到措辭,法蘭西瓦先生掙扎了一會兒才說:「活著應該不只有會動或有意識就好!」
赫曼醫師平和但冷淡地用一句話結束對談:「該睡了,明天還要忙。」
木板床發出嘎嘎聲,黑暗中聽到往門口移動的腳步聲。
「你要做什麼?」赫曼醫師的聲音還在床上。
「放心,我沒打算要去了結現在的艾莉。」法蘭西瓦先生的聲音已經到了門邊,「我畢竟也沒那個資格為她說什麼。」他也許乾笑了兩聲,隨即說:「但是我絕對不會對她做出那種事!」
房門開了又關,來自樓梯下的燈光照進門縫,法蘭西瓦先生逆光的剪影就此消失。
不畫出這幅畫,波次坦小姐就只能困在她的腦中,不算死了,也不能說是活著,但從虛無中憑空畫出來的她又是什麼?既然不堅守真實,那麼隨便做出一個人形又有什麼不一樣?
其實我曾經畫過她,如今才想起來,在那個毫不在意的時候,不經意地畫下已逝的身影,我以為自己對於此時此刻遲早會消失的現實已經有足長的體悟,現在想起來才覺得終究是不足。
找到那幅畫了。來到藍罌粟的第二天,因為波次坦小姐的慷慨,我總算能拿到足夠的畫紙,那個傍晚,我們坐在床上,我把正前方的景物畫入紙中,但她的容顏埋入膝上的畫紙,那時她正在看我稍早的畫,很奇怪的感受,與經由繪畫借用自己視野的人共處一室,幾乎無法專注在畫上,一次又一次匆匆瞥著她垂落肩頭的髮絲,搶在眼中殘影消失前用石墨留在紙上,熟悉的動作變得有些不習慣。
也許這次該想像成留在眼中整整十六天的殘影,畢竟繪畫注定只能追逐著永遠追不上的現實,下筆的瞬間已成過往。現在開始,追溯她曾經映入瞳中的影像,接近時要微仰才能正對的臉,常常是思索著的神情,也許是不自覺地撥開一再往兩頰滑下的捲髮,髮色與瞳色是很相襯的墨黑,這樣寫著的同時,眼中的波次坦小姐正在成像,無法掌握,不知道是否就是半個月前的真實。
她常穿著靛藍色的洋裝,應該吧?那一個下午也是如此打扮,逆光讓我一時看不見她的容貌,只有頭頂的髮帶因陽光閃耀著。她也同樣直挺挺地看著我,挺著白背心上還有荷葉邊的胸脯,柔軟而飽滿著青春的身軀擋在暗巷與日光間,活生生的,就在不到一個月前的我眼中,第一次見到這個少女,不知道會如何相識,不知道會如何共處,純粹的,視覺的,深深的,艾莉‧波次坦的形象。